直到察觉到眼角有些洇湿,她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是有些难以平复的。她感到屈辱,感到创痛,血管里在跳,喉咙堵得厉害。
然而用指尖抹掉一切痕迹,似乎能把心情也熨平。
状似恢复寻常。
后来秋沅忙回自己的生活,终于把成叙完完整整剔除干净。
好在周恪非一直都在。
周恪非其实是个非常敏感的人,能体察到许多微末的细节。近些日子,秋沅情绪持续低落,却并不想倾诉什么出来。
他看在眼里,于是也没去开口问她,只是安静地给予陪伴,仿佛无限纵容。
秋沅知道,十年前他虽然遗弃了她,却并没有全然忘记。一直暗地里关注着,惦念着,用他的方式默默补偿。
这么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都不再是少年模样。可是他给她的感觉,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秋沅想起高中时代,和成叙那一场暴烈的冲突。然后他消失了,而她回到独来独往的生活。
流言在学校铺天盖地,家里也让人不得安歇。她母亲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单德正又不愿意花钱送去医院治疗。秋沅逐渐心力交瘁,稚嫩的肩膀有些扛不住了,有时放学走过河边,总是会在长凳上枯坐很久很久,呆看着河水晦暗地流淌在夜色中。
只为了晚一点回到那个家。
下个学期,周恪非加入了她。他家里也是如此,妹妹与母亲的关系剑拔弩张,他透不过气,于是半夜悄悄逃出家门。
于是在河边长凳上,他们频繁见面,彻夜地交换心事,坐得也越挨越近。
男孩和女孩,两只手无意间碰到一起,慌张地一触即离,却都记住了各自的体温。
有一天秋沅终于得知,原来他从前一直温柔地注视着她。每一次的帮助和解围,都不是出于巧合。
而她呢。
秋沅心尖融融起热,觉得周恪非是好的,善意又安全的,也是令她心动的。那种感受来得那样的快,不给她任何准备时间。
再看向周恪非的时候,胸膛里充胀着隐秘的酸涩,如此强烈的知觉,几乎要化为疼痛。
多年之后,对他的感觉依然如故。
这天周恪非又来店里等,然后陪她回家。灯关上,人拥合在一起。如此自然而然,身体的弧线相楔,近乎于密不可分。
她一边与他深深地接吻,一边将手伸到床头柜的抽屉里,摸找了一圈,没找到。
周恪非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望见空空如也的抽屉,也明白过来。
“没有了?”得到确认后,他哑然失笑,无奈地叹口气,转而又去抱她,“那么我们就睡觉。秋秋,我抱着你,什么都不做。”
“不要。”秋沅感觉渴,只是摇头,扶着他下颌冷冽的棱角,亲在喉节细滑的皮肤上,呢喃地问,“不想要我吗,周恪非?”
周恪非困在她的眼神和抚触里,瞳孔剧烈地收缩,根本没办法拒绝:“怎么会不想。一想到你,我就做不了别的……”
但还是要换种方式。
他的唇舌向下绵延,在皮肤表面吻出湿润旖旎的花。
在最满足的时刻,秋沅低着头,轻咬嘴唇,喘息着伸出手去,抚摸他的眉额。
而他仰起脸来,是虔诚渴望的姿态,从下方迎接她的目光。薄嘴唇淡淡的濡湿,形状美好。
秋沅的手往上去了,不自觉的细腻轻柔,揉揉他浓密绒软的发顶。
她说:“明天我去看妈妈。”
“好。”
周恪非以为是不能约会的意思,眼色迅速黯淡下去,但是依然点头说好。
秋沅于是微微地笑了,她问:“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公墓在一片荒郊,近年来疏于打理,荒草蔓生,气息凉郁,散发出病恹恹的瘟香。
秋沅走在前面。他总是脚步放缓,跟在她身后的。
找到兰华的墓碑,秋沅照例擦去上面的灰尘,小声说:“妈妈,这是周恪非。”
当年兰华走失在沅江边,被单德正捡回家。对单德正而言,她是从天而降的惊喜,面容姣好,身段窈窕,并且痴傻的任凭摆布。
她的家人在秋沅七岁时寻来,触眼是五官与兰华酷肖的小女孩,和单德正平实的、憨直的一张脸。兰华一家人的怒气冲冲迅速转为喜极而泣,更是赶忙拿出身份证明,催促着单德正办好正规手续,放心地将她们母女永远留在了这里。
无论是秋沅还是单德正,都没有真正拥有过兰华。她从未对世界有过任何感知与回应,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像一件没有神志和灵魂的瓷器整个地破碎了。
回过头,周恪非专注地凝视着墓碑,微微出神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隔天还要去蒋阿姨家探望,秋沅索性睡在周恪非的公寓。苏与南见怪不怪了,耸耸肩主动说去找津西借宿。
结果没多久,秋沅接到苏与南的电话,要她下楼一趟,说有事要谈。
虽然苏与南自称是周恪非最好的朋友,秋沅也与他打过不少照面,交集并不算浅。但这个要求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犹豫了一下,披衣下楼。苏与南正等在一辆出租车里,见她出来,指了指旁边说:“不是我找你,先走了啊,你们慢聊。”
他所指的方向,赫然站着周芸,少见的没有打理衣容,苍老疲惫从衣服的褶痕里透出来。
苏与南并不清楚其中龃龉,甚至面带促狭,关上车门离开了。
“单小姐。”
还没等周芸向前一步,秋沅已经拿出手机,就要报警。
屏幕被周芸按住。她的手指干皱,如同枯枝。
声音也是嘶哑的,像彻夜痛号之后的母狼:“我没有恶意,我们好好谈一谈。”
五分钟后,她们面对面,坐在公寓附近的咖啡店。
秋沅一径沉默,连眼神交流都欠缺。
周芸没有开口,先推来一张照片。是几年前的法文报纸,版面不起眼的一角。文字她看不懂,配图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
“认得出来吗?这是恪非的手。”周芸的声带好似断着细小的纹裂,她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歇口气,“他再也不能弹钢琴了。因为你。”
听到这里,秋沅的肩膀抬了一抬,脊梁抻直,身子坐得笔挺。
她一字一句说:“周阿姨,你记恨我十八岁带走你的儿子,所以从我身上夺走一条腿,还要我为他后来的人生负责……”
截停秋沅声音的是另一张照片。
她母亲兰华墓前,摆放着新花的画面。
“……你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单小姐,但是我托人调查了你。你母亲病逝的时候,你的积蓄已经全用来开店,拿不出一分钱。然后这家墓园联系你,说有什么免费的慈善名额,是不是?”
秋沅看着她,没有否认,等候下文。
周芸眼球通红,几乎渗血。
“周恪非的手毁了,是因为要保护钱包里的钱。他遭劫的时候正要去银行汇款,汇款给那家墓园。”
她越说越快,越说越急,到最后句尾撑不住重量,几次锈住,“六万块,一块墓地,换算过去,不过七千欧元。我的孩子的手毁了……他再也不能弹钢琴,就为了七千欧元!”
咖啡店的灯影在扑朔摇晃,秋沅的眼神和心神也跟着颤抖。
好半天,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的语言一时之间失去所有内容,慢慢开口,又连不成准确的句子:“……我以为。”
“你以为那是你的好运气?”周芸的表情冻着,只有嘴角痉挛似的翘动,窗外飘来冷风,吹破了她阴沉讽刺的笑,“你的好运气是周恪非。只有周恪非。”
她的视线狠狠把秋沅衔住:
“你想要我道歉,或者赔偿,怎么样都好,对不起,对不起……我做过很多错事,但是单小姐,请你离开他。
“他是这世上最纯善最干净的孩子,我知道我也不配拥有他,但是为了你,他变成什么样子?他变成什么样子!”
说到最后,周芸终于撕毁所有伪装的礼节和体面,不顾路人和店员频频张望,撑着桌沿,声嘶力竭。
离开他……离开他。
这些年来,他吃了许多苦,做了很多事。瞒得密不透风,从没想过让她知道。
到了她面前,只一径安静温和,包容她的一切怨恨和所求,像是一尊质地柔软的塑像。
怎么能离开他。
“十年了,周阿姨,他没有放弃过我。”
秋沅终于与她对视,目光坚决,不偏不倚,伸进她的眼睛,“我不会离开他。这不是他的愿望。”
语罢,她起身,离开。
没再去留意周芸的表情。
慢慢走回他的公寓,敲响那扇门。
周恪非很快出现,似乎一直在等待。
廊灯温黄,扑落在他唇角因她而起的微笑上。是他,是他。
秋沅所熟悉的那个少年,仍然还在这个微笑里面。
秋沅听见他开口,好声好气的,细致而耐心地问:
“怎么了,秋秋?怎么这样急。”
第23章 (十八·下)
“怎么了, 秋秋?怎么这样急。”
秋沅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心腔里柔软又热烈, 催促着她踮起脚尖, 去抱他吻他。
她的身体忽然攀上来,周恪非被撞得轻轻一跌, 但又很快把她稳稳托住, 容纳进舒适安全的怀抱里。
纤瘦的两只手腕, 勾缠到他颈后, 目光中装着尚未倾诉的语言,很轻很慢地触到他眼底。
周恪非觉得意外,对秋沅突如其来的热情感到困惑。但很快, 又涌起一股受她垂爱的欣喜。
低眉敛目, 微垂着脸,将她接入更深的亲吻中。
门什么时候在身后阖上, 谁也没留意。周恪非后退几步, 陷进沙发绒软的靠垫里。
上下位置顷刻调换,秋沅骑坐在他腿上,低头与他两额相贴。热的, 微汗的皮肤,几乎连眼睫也胶在一起。
两只手捧住他凛冽的颌骨, 像从溪流中掬起一捧水。
回来的路上, 短短几分钟。秋沅仔细梳理周芸所讲述的一切,已然明白过来。
周恪非对她的了解, 如此细致通透。他太懂得她, 如同懂得自己的呼吸。多年来他做了太多,从不往外吐露, 也只是怕她觉得亏欠,怕她想要尽力补偿。
周恪非离开体面光鲜的家庭,离开原本璀璨的人生坦途,走一条未知的荆棘遍布的路。他自己拥有的不多,但全部都奉献给她。
却不愿秋沅为此背负丝毫压力,所以瞒着忍耐着,再苦也吞下去,什么也不让她知情。
既然这样,那秋沅也不说破,顺着他的意思,假装自己一直蒙在鼓里。
终究是,不想浪费他的千般体恤、良苦用心。
“周恪非。”
“嗯?”
“我想……”
想什么呢?
想鼓起失而复得的勇气,想再次相信,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彼此想念,如今他们再也不必分离。
可是又总觉得,也不用赶得那样迫切,那样急。
毕竟这一次,他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秋沅生性坚韧,笔直向前走,生平少有懊悔的情绪。
但后来的她无数次后悔过这时作出的决定。
“想什么?”他问。
久久等不出回音,周恪非又开口,音色低靡:“什么都行。”
“没有。没什么。”她没有说出口,脸贴下来,偎在他的心前,轻轻说,“明天去蒋阿姨那里,别开车了。”
周恪非从善如流,颔首应允:“嗯,好。都听你的。”
薄唇亲在她脸上、手上,一寸寸的,像是啄食,眷恋又隐约贪婪。
他的嘴唇被她的皮肤占据,用眼睛在深深地笑。
于是第二天,久违搭了公交车。对周恪非来说,是有点陌生的交通模式。
秋沅看着他低头,认真研究着车票的定价区间,双眼纯湛有光,竟然透出一种可爱的稚拙。
她抿抿唇,不由会心一笑。
从市中心开过去,路途并不算太遥远,只是交通拥塞,还是用了不少时间。
车上满满当当挤的都是人,周恪非一手拉着吊环,一手空下来,紧紧给她握着。这一路上,他从没松开过她的手。
今天的日光这样好,所有建筑都形状清晰、黑白分明,从视野中慢慢向后退去。
秋沅本是看着窗外的,却始终感觉到一股视线,黏在这边,动也不动。
是两个梳高马尾的女孩子,十五六岁年纪,都穿育英的校服。
两个人肩挨着肩,就坐在离他们最近的座位上,两双尚存童稚的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周恪非看。
从中学起,秋就知道周恪非是好看的。
挺拔,整洁,礼貌,又英俊非凡,是对女生很有吸引力的男孩子。
察觉到自己的注视被她发现,其中一个两腮迅速粉红起来。赧然半天,还是鼓起勇气,迟疑着小声问:
“哥哥,你是……你是周恪非吗?育英的,那个,周恪非?”
局限于他们几人之间的音量,但周恪非听得很清楚。
他歪了下头,神情温和,耐心地回答:“嗯,以前是‘那个’周恪非。现在不算了。”
另一个女孩子小呼一声,眼仁晶晶亮起来:“真是你!育英没人不认得你。就那几个老班,天天拿你教育同学。说什么,你以为你是周恪非呀。还有什么,你要是周恪非,我肯定不会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