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秋沅必须给她洗澡。热水器年久失修,水温不够稳定,今天调得比平时烫了。
兰华不适应,咿咿呀呀地叫。秋沅在想筹钱的办法,打算开学后回纹身店打周末工,一时走神,没去留意。
兰华忽然暴起,猛地拍掉淋浴头,就要往外走。她还懂得穿衣服,抓了一件就往身上套。
发顶攒着不少香波泡沫,这下全沾在衣服襟子。
兰华动作盲拙,衣服套到一半卡在头顶,不上不下的,立时就急得不行。秋沅过去帮忙,兰华指甲长了还没剪,胡乱挥舞的时候,在她胳膊上一刮一道血痕。
秋沅吃痛,浑身剧烈打了一下抖,但是一声不吭,叫也没叫。
她是体育生,力气不小,手上使了狠劲,从兰华头上撕掉衣服,拽到淋浴头下面冲洗。
秋沅自己也给浇透了,才发觉水被烧得比平时烫了一点。可是真奇怪,也没到不能忍受,怎么就烫得她眼里发热,蒸出水来。
洗干净,关掉热水器,给兰华穿好衣服。
手臂动作之间,牵扯到皮肤上横七竖八的裂伤,血液凝固了,但疼痛依然在。
秋沅深吸一口气,不顾身上还泛着潮汽,推门就往外走。
单德正在后面叫嚷:“又干嘛去?饭呢?单秋沅!”
秋沅抬手紧紧捂着耳朵,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几乎是横冲直撞的,一路到了河边。
每隔十几米,就有一个长石凳。秋沅选了一个最远的,坐在上面,弯屈双膝,把自己小小地、皱皱地抱成一团。
她好疲惫,脖颈也支撑不住重量。脸埋在膝盖上。
有脚步声走进,她以为是路过的人,也没理。
没想到停在她身边。
秋沅看到一双干净的运动鞋。上面是校服衣裤。
最后,眼睛遇见周恪非的脸。
他怎么也和她一样,形容狼狈,头发还挂着水滴,身上是新浴的潮湿香气。
和平时优雅从容的那个周恪非天差地别。
却还是对她微笑,很有风度地打招呼,叫她“秋沅同学”。
她一时有些怔了:“周恪非,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放假前两周,周恪非就没来学校了。很多同学说,暑期有不少国际比赛,含金量很高的顶级奖项,在他最擅长的钢琴和数学领域。
年级主任轻易不会在请假条上签字,唯独批他的假从不问缘由,一是周恪非的家世背景,总能让很多事情变得容易,二来也指望着他能多给育英中学挣回奖牌荣誉。
周旖然也说他去国外了。为什么此时此刻,在这个她孤独而隐秘的乐园里,又遇见他。
周恪非身后是河水,温柔安静的。
听说,河水流经岔口,开始漫长的别离。但终有一天,会在海里再度相遇。
周恪非一时没回答。
白的皮肤,漂亮的脸,浮现一点微妙的薄红。
最后却匆匆说:“我出来散步。”
他俯身,与她近了些,是依然构不成冒犯的距离。眼睛好亮,就这么认真地注视她:“秋沅同学,你还好么?”
他不问她身上恶形恶状的伤口,也谨慎地不去碰触她心里隐秘的疤痕。
只是这样柔和,问她一声,你还好吗。
秋沅摇摇头。
“家里和学校,都总是很难。”她说。
这话没对别人讲过,但是周恪非是不同的,他总是轻巧地就能让人有一种信任的直觉。
周恪非仔细地听过她的话:“那么坐一坐吧。我可以吗?”
得到秋沅允许,他才坐下来。
明明是石凳的另一端,可是他的体热,清爽无嗅的气息,全渡到她身上来。
丝绒一样的夜空,罕见的没有星星。月亮贫弱苍白,模糊地照出河水的形状。
周恪非静静陪着她,注视河水在夜晚缓慢流淌,走向尽头的沅江。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恪非忽然对她说话。语气低了一些,悠长而平淡的,如同在讲述故事。
“一个多月以前,我在巴黎,空闲的时候,看了一部老电影。”
他顿了顿,再开口,是一句发音滑润的法语。
秋沅只知道他英语讲得好,第一次听他说法语。声音低沉,语言独有的缠绵口吻。
“直译过来,意思是,世间的每一个清晨。但我更喜欢它的中文译名。”
周恪非转眼看她。眉舒目展,眼睛里也仿佛装着语言。
“《日出时让悲伤终结》。”
秋沅是从来不惮与人对视的。
可是现在她忽然心绪芜乱,忙挪开眼去。
周恪非看到了。
她麻木之下的创痛和悲伤。他都看到了。
“我还有很多时间,如果你不想回家,我们可以坐到天亮,看看日出。”
那天有没有和他坐到天亮呢?
后来秋沅记不太清了。
唯独记得那个少年,眸子那么亮,一霎也不霎的,将她的低微,破碎,长久沉默和不回应,完完整整容纳在里面。
度过一整个暑期长假,高三开始在即将入秋的时节。
回到校园,依然是老样子。在校园里,周恪非总是瞩目又拔群。他出现在哪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哪里。
秋沅坐在操场附近的乒乓球台上,刚好能远远望见校门口的位置。周恪非正作为学生代表,与年纪主任一起送别到访的师生。他们来自外国语中学,这次是到育英交流学习的。
领头的男生外号叫王亚军,也是远近闻名的天才少年,只是有周恪非在的时候,他每次都只能屈居第二。刚刚结束的暑假里,又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惜败给周恪非。
这下周恪非在育英再一次被众星捧月起来。年级主任亲自发话,整治那些编排着周恪非与秋沅关系的流言。
非议得到暂时的平息,倒是借了他的光。
等那些人离开,太阳已经快要垂触地面。周恪非回过头,又被路过的几个同学捉住,和他热络地攀谈。
秋沅冲他招招手,然后很快缩回去,心里浮起些微妙的感受。附近那么多的人,全把他当作焦点来看。想来是肯定注意不到她的。
结果再抬眼,周恪非已经向她走来。
他是不是,其实也一直在悄悄看过来?
秋沅抿了抿唇,跳下乒乓球台,姿态轻盈,抬目和他相视。
夕阳加浓了一切人间色彩,让他的眉睫显得深沉悠远。
目光碰在一起,周恪非好似被烫了一下,眼眶微微红。
定了定神,叫她:“秋沅同学。有什么事么?”
秋沅见他眸底红倦,没有什么光彩的样子。
以秋沅的性格,本来是不该问的。可是她也没料到自己会开口:“周恪非,你是不是很累?”
他的手指修长,在眼下轻揉。
揉出一点笑意,同时蕴在眼角和唇边:“没关系,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不过,谢谢你的关心。”
秋沅学着那个晚上和她看河水月亮的他,谨慎,有分寸,保持距离,于是也就不再多问,把手中的牛皮纸袋递到他面前:“我攒够了,还给你,谢谢。”
周恪非说好。
从她手里接过纸袋,指节不期然交擦。
一触即离,但是彼此皮肤上都有了对方的温度。
周恪非一时却没离开,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任何预兆,蓦地倾身过来,摘走她发隙间的一片落叶。
整洁优美的颈线,下颌轮廓简练明朗,忽然近在眼前。
瞬间的擦身,离得好近。
是不是开学后的每个周末,纹身店里的恋爱电视剧看得太多?
竟然误会成一个预兆着亲吻的动作。
秋沅大脑空白,被陌生的感受全然占据,心跳乱得像有一只手在胡闹。
-录音08-
没持续多久。
我是指对秋的有意疏远。
上次我说到,在高二结束之前,我就留意到秋时常坐在河边的长凳上发呆。那时候成叙休学了,没有更多的人缠着她。
所以她只是独来独往,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没再和谁产生太多交集。
很快到了夏季的假期,十分冗长,我有许多事情要忙碌,许多讨母亲欢心的筹码,要我自己去挣回来。
哪怕是靠钢琴。
无论是谁,日复一日做自己厌恶的事,都会感到疲惫。但以前的我只会机械性地重复动作、完成指令,好像连倦怠的感受都被剥夺。
遇见秋以后,又回来了——那些长久的被压抑着的知觉,重新回到我的身体里。
换句话说,曾经我活在一层厚厚的茧膜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渐渐的,甚至也感觉不到我自己。
可是注视着秋,让我对世界重新开始在意,开始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产生反应——真正的,自我的反应,而不是当下最适宜的。
她让我耳聪目明,恢复我自己的判断和情绪。
不知道我的表述是否准确——您能理解么?
我的人生正在逐渐鲜活起来。以往被我忽略的事物,正在逐步对我产生影响。
这其中,也包含了我妹妹和母亲的关系。
此前我说过,我的妹妹从来不服管教,或许是母亲最大的烦恼根源。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回到家,以为又要回到严密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控制里。
可是很快我发现,那时候的母亲根本无暇管教我——她忙着应对妹妹猛烈的叛逆期。
她们频繁爆发冲突,从争吵开始,逐步升级。
假期刚开始,我妹妹就想去参加朋友的乐队,这种事情自然不会得到母亲的允许。她私自去了两次,很快被发现,母亲将她禁足,她又偷偷溜出家门。
我进门时,刚好遇见我妹妹,被母亲教训得急了,冲回房间反锁上门。
这时候,我们的父亲也回来了。
之前我一直没有提起过这个人,是因为在我和妹妹的生命里,他实在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他时常在外做学术,很少在家。回来了也不插手对我和妹妹的管教,事实上,我到现在也没有理解父亲在家里所扮演的角色。
无论如何,那天他回到家。见此情状,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脾气,叫人拿来工具,硬是砸开了妹妹的房门。
他一句话都没说,把混乱的现场全留给母亲处理。
自然而然的,母亲与妹妹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我试图安慰妹妹,劝解母亲,可她们还在不断互相伤害,到最后没了力气,各自散去。
以往我不会让这些旁人琐事影响到自己。
可如今大不一样了。
我很快冲了个澡,洗去国际长途航行后的不适。
还是无法继续待在压抑的家里。妹妹的门锁依旧破碎着,得不到父母首肯,没人敢去修。
我觉得窒息,想出门透透气。
外面天黑透了。
我沿着路慢慢走,漫无目的,不知道自己将会在哪里。
像是受了蛊惑,我转过脚步,前往河边的方向。
现在是假期,又是深夜,秋沅怎么可能还会坐在那里的长凳上。
可我就是要去看看才死心。
我赌赢了。
可她和平时在学校里不一样。看起来那么难过,前所未见的脆弱,身上很多新的伤痕。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好说起之前看的电影,《日出时让悲伤终结》。
是么?那真是十足巧合,这片子并没有那么出名。您是我遇到过的,除我以外的第一个观众。
那天我不忍离开,于是留下来陪着秋。
后来她睡着了。头靠在我肩上,呼吸绵长均匀,痒在我的脖颈。
她像在做梦。她也像个美梦。
我动都不敢动。
后来我独自看到日出。
那时候,我还想坚持之前的想法,不能和秋走得太近。所以后来开学几个月,没跟她过多接触。
直到她主动来找我,要退还之前买内衣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