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他淡淡笑了。公交车微微颠簸,将笑容摇得悠远而模糊。
“不要再有第二个周恪非了。”他说。
两个女孩不认识秋沅,但嘴里甜甜的,连声叫她“哥哥的女朋友”、“漂亮姐姐”。
虽然知道还并非如此关系,但他和她都没有出声否认。
公交站设在河边,两个人从人群里穿行出来,携手下车。
多年过去,河边长石凳替换成了木料,又经过翻新,刷了曾清漆,下方隐隐透出树纹。
夕阳落上去,在木头的痕裂里溃溢开来,影影绰绰,是光的肌理。
两人看在眼中,都有些惘然,似乎不约而同回到了过去。
蒋阿姨还住在当初那个老房子。
年头太久了,楼体外立面已经剥蚀,蛀满瘢痕,像一颗龋坏的牙齿。
小区绿化区域不少,因为常年无人打理,长成满目荒杂的秃黄。空气缓慢流动,卷起落叶和草丝,茸茸乱乱混作一团,形成风的纤维。
楼下走着个女孩,也穿育英校服,背着书包低头前行。
后面跟了个男生,没走几步,就去扯她书包带子。
那女孩回头,一双长眼瞪开了:“你别跟着我,我说过了!”
男生脚步停下,声音却没停:“蒋容融,你玩儿老子?”
秋沅认识这女孩。
她走得快了一点,上前去到女孩身边:“这是你朋友么?”
“不是。”蒋容融摇头,凉凉地瞥那男生一眼,眼神很冷静。
男生眼见有大人出现,悻悻走开了。
蒋容融沉默着,带他们上楼。拿出一把旧钥匙,吃力拧开几近锈坏的门锁。
蒋阿姨的女儿早年意外离世,留下年仅一岁的蒋容融无人照料。父亲另娶他人,也不愿带个拖油瓶,就交给蒋阿姨抚养。
眼下,蒋阿姨正在做饭,听见有人回来,扎煞着沾满面粉的双手,从厨房探出头张望。
“容融赶紧来帮忙。我得抓紧时间做饭,你妈妈快回来了……”
蒋阿姨罹患阿尔兹海默症多年,前期恶化得厉害,好几次把秋沅和蒋容融当作陌生人,想报警来抓这些“闯入者”。
最近这段时间,病情倒是趋向平稳,也可能是没有太多坏下去的空间了。只是偶尔会忘记秋沅,也会频繁觉得自己的独生女尚在人世。
她视线路过秋沅,一时没认出来,有些困惑的样子,最终停在周恪非脸上,却蓦然变了脸色。
“好孩子。我认得你,好孩子……”
蒋阿姨忽然从厨房走出来,掌心在围裙上搽抹两下,就去握周恪非的手。
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都认得周恪非?
秋沅只当是蒋阿姨发病,神志混淆不清。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她去厨房关了灶台炉火,和周恪非一起细心地安顿好蒋阿姨。
蒋容融靠在斑驳脱落的墙裙上,冷眼看他们良久,自顾自从书包里拿出习题,在餐桌上做起作业。
她是个孤僻不合群的女孩,从没有朋友来家里做客,也不与同学结伴而行。秋沅偶然抬眸望她,总是想到以前的自己。
习题册的夹页中,忽然掉落一张海报。
一眼就能认出,是周旖然所在的那个乐队。
说是海报,不如说是自制的切页,裁自免费发放的宣传册。
蒋容融马上弯腰捡了起来,吹拂去上面的灰尘,很是珍惜的样子。
秋沅没什么和孩子相处的经验,以往来的时候,很少与她交流。眼下想说些什么,意外嘴里有点发钝。
“你喜欢这个乐队么?”秋沅问。
蒋容融从习题册中拔出目光,抬起脸来。
“我喜欢这个主唱,易燃。她很酷。”
说起偶像,她忽然健谈,那种隐藏着小小快乐的语气,又重新回到清淡的嗓音里,“他们马上要开演唱会,门票不到一小时,全卖光。……还好买不到了,如果还有余票,又付不起钱,肯定是要比现在更难过的。”她嘟囔着,不安地说。
“很想去看么?”周恪非问。
他的声息不重,跟低垂的光线一样,温柔而昏暗的。
接着,他对蒋容融说:“如果秋沅姐姐也愿意,我们就一起去,好不好。”
光线那么弱,辨不清周恪非此时的神色,秋沅却感知到他在看她。
他很细致,又贴心,轻和地对秋沅解释:“还没和你分开,就想要下一次约会了,秋秋。”
-邮件02-
亲爱的女士:
感谢您在百忙之中写下这封长回信。我的生活其实正在变好,或许吧。或许没有。
对于您的担忧,我多少有些理解。我没有太多知觉,甚至也感觉不到特殊的悲伤和忧郁,可能是因为这些情绪如同饮食呼吸,已成每日常态。
以您所从事的职业,应该见过许多了,肯定明白这样的状态。不对劲,上一封来信里您这样说,而我自己其实是非常清楚的。
关于寻求帮助——谢谢您的建议。但是不行。
上一封邮件我谈到,时隔多年,我与秋终于又回到彼此的生活里。
一次偶然的契机,我听到我的朋友苏误会我和她是恋人关系,而她很快否认了,态度非常坚决,想来是并不打算与我有任何情感上的牵扯和瓜葛。
这是她的权利,也是她应该做的。
我是不是忘记说?她现在有男友。关系稳定,应该在一起很久很久了。我离开的那十年岁月里,他一直陪在她身边。
是中学时代就缠着她的那个男生,成叙。他们起初是如何重逢的,我不得而知。
只知道他比我有过更多的时间,陪伴在她的身边。
而我如今的身份,我和她的关系……我从来不敢仔细去想。
只知道我开始想要更多。
可是秋真的需要我么?
这又是另外一个,我不敢碰触的问题。
如果我像您所建议的那样,去医院寻求药物干预、或者找到心理专家进行治疗,她会发现端倪,也可能念及旧情,把天平向我倾斜。
我不想破坏她的人生。她来之不易的幸福,哪怕因为我产生一丝破碎和一寸偏倚,我都会更加痛不欲生。
只不过,您的猜测十分准确,我有时候的确想要伤害自己。
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在里昂的那一天,原本约好的面谈推迟了一个月,我终于又一次走进咨询室。您看到我的左手还被支架固定着,很是吃了一惊。
当我告诉您那场劫案的始末后,您虽然竭力保持专业,克制住神情最微毫的变化,但我仍能从您的眼睛里看出来,您是在为我感到可惜和怜恤。
其实这没有必要。恢复的过程当然漫长而痛苦,一开始是疼,从手指钻进心里,疼完了变成痒,痒在每一粒细胞、每一根肌肉纤维里面,是重新融成骨架皮肉的过程。
可是我有种麻木的痛快,像是一口气撕下一块新痂,暴露出湿红的里肉来——原谅我可能的词不达意,只是我现在法语实在生疏,想象不到更多形容。
身体上的疼痛,创伤,折磨,竟然减轻了我思想里罪恶的负重,让我得到一些松脱和喘息。
如果最后我没有应允那个出逃的决定,如果我没有参与进她的人生里,如果我没有长久地注视她,如果最初我没有与她相遇。
绵长的抽拉着的痛苦,在精神上刻出印痕,无可名状。
昨天我遇到一位故人。是那位长久地照顾过秋的社区阿姨,姓蒋。
好孩子。她握着我的手,一对浊眼,声音也不清透,囫囵含混地对我说,我知道你,好孩子……
蒋阿姨只能说到这里,更多的细节,她无法顺利回忆。
正因如此,秋以为蒋阿姨只是记忆混淆,认不清人了。
她并不知道,蒋阿姨和我曾是熟识的。那是当初在里昂我没有谈到的地方。
秋车祸昏迷后,我不是住在医院陪护床上,就是住在她的家里。
如果您还有印象,她的妈妈心智并不成熟,没有办法独立生活,也需要有人照顾。
她的父亲卷走所有赔偿款,得知了秋的病情,又想一劳永逸甩掉所有麻烦。
所以他打算卖掉房子,换成现金远走高飞,一个人过上好生活。
很快他父亲找来的人就上了门,他们的目的是把秋的妈妈赶出家门,清空房子,好用来出售。
这是她的家,她的妈妈,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拥有的两样东西。我想要帮她守住,您应该不会对此感到意外。
一场激烈的冲突。我们寡不敌众,我只能尽力保护好秋的妈妈。
我额头上的伤疤是当时留下的。
而蒋阿姨,是送我去医院的人。
如今她罹患的阿尔兹海默症,却恰好为我保守了秘密。
第24章 (十九)
八月临近尾声, 溽热的夏季仍在苦苦支撑。天气潮,闷,风也淤重, 气味好似苦橙皮。
暑假快结束了, 秋沅最后一次到纹身店打工。
之前周旖然还来过两回,见朋友, 也跟秋沅攀谈。话题总是生拉硬拽, 故意绕到周恪非身上去。
第一次说他在巴黎, 第二次说他在维也纳。秋沅都没去过, 表示不感兴趣。
周旖然耸耸眉毛,目露失望的样子,然后再没来过。
秋沅在纹身店的工作并不复杂, 平日里要负责清洁操作间, 每客一次。偶尔店长叫她进去帮忙打下手,还能旁观到全程。
时间长了, 多少学会一些技术。店长看她感兴趣, 偶尔还会解释提点几句。
另一部分工作内容,是在迎宾区负责招待。
这家纹身店很是奇特,里屋操作间放着重金属摇滚, 外面却常年摆一台小电视,每天固定轮播爱情偶像剧。
一个假期走下来, 秋沅竟然对恋爱这件事有了一定浅表的认知。
倒也是个意外收获。
最后一天打工顺利结束, 秋沅领了薪水揣回家。薄薄几张纸钞,捏在手里羽毛一样轻, 却能让她满足又安心。
这份欣喜有一半是因为付出劳动收获回报, 另一部分是因为什么呢?
如今攒够了钱,要赶快去还给周恪非才好。秋沅这时回想起来, 已经和他许久没见。之前在学校,可能是快到高三,学业挤占一天的大多数时间,两个人的交集也渐渐疏了。
等到开学以后,要把钱装进准备好的牛皮纸袋里,停在他纯然的黑眼睛面前,和他说话。
想到这些,总有种异样感觉正在发生,是一颗心酥酥地软塌下去。
进了家门,秋沅打开枕边装饼干的旧铝盒子,想照例存进去。
里面却空无一物。
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拿到手里,掉个底,倒一倒。
然后她意识到是真的了,一个暑假的积蓄不翼而飞。
秋沅砰地一声合上盖子,扭脸去找单德正。他正翘着腿泡在沙发里,打两个酒嗝,才拎起油肿的两面眼皮看向她。
“我的钱呢?”秋沅问。
“什么钱。”单德正摆摆手,指向电视机上的时间,说话带点粗嘎的喉音,“这都几点了,还不去做饭!觉着自己要高三了,翅膀硬了?别说十八,八十岁也得伺候你爹妈。”
“妈身上脏了,要先洗澡。”秋沅说,她丝毫不肯退让,“你把我的钱还给我。”
单德正这下眉毛一横:“哪有什么你的钱,老子把你拉扯到现在,十八年了,得花多少钱?”
秋沅心下便明白了几分,她不甘心,仍然在说:“但那是我的钱。你凭什么动?”
也不与她争辩,单德正抬手去拿啤酒瓶子。
秋沅只觉得有火将心脏烧沸,气得急了,劈手一把争过来,狠狠在脚边摔得粉碎。
单德正猛地站起身,像个风筝被吹鼓起来,扬手就要扇她。秋沅眼神和身体都没躲闪,就这么盯着他。
这一巴掌到底没打响,单德正悻悻放下手,从鼻子深处哼一声:“不做饭就滚出去。我养你白养的啊?”
随着秋沅逐渐长大,单德正其实很少打她。
许是大脑里的知识太稀薄,给封建迷信留出足够多的空余。他经“高人”指点,相信秋沅身上一定有一种瘟邪,克死了兰华肚子里的他的儿子。
可是试了几次把她扔到外面,总有人给送回来。
秋沅的目光笔直,好像根本不知道躲避,小时候看人总是凝定地看。
单德正被那双眼睛一瞧,总是没来由地感觉心下惴惴。有居委会蒋阿姨监督着,也不好再丢掉半大孩子,索性置之不理。
好在她有个体育特长。这片社区划在学区里,加上蒋阿姨的运作,能免学费上育英。
平时只要给单秋沅一口饭吃,洗衣做饭照顾家人就全得由她来,这是单德正眼里的等价交换。
尽管没挨打,秋沅心里还是一点点麻起来,灰下去。忽然像失去所有力气,表情木然地转身,带兰华到浴室里去。
这段日子以来,白天秋沅要去纹身店打工,单德正对待兰华很是粗糙不过心,一边看电视一边给她塞饭,总是漏得她满身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