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固守也得待援,能助她一臂之力的唯有高詹和王国公王赫。
长公主立即吩咐朝云与两名女卫,悄然从夹道出宫,去给高詹和王赫送信。
她相信,王赫绝不愿意看着信王得逞。
暗夜无边。
皇宫内无数翘檐如同黑兽的触角伸向苍穹,梆子声敲响,亥时已到,火光照亮了大半个天空,皇城内杀气盈天,羽林左卫与虎贲右卫以逸待劳,击溃了边军一波又一波进攻。
午门与奉天门之间的丹樨上聚了成千上万的士兵,双方鏖战激烈,一时难以分出胜负。
直到半个时辰后,信王的后援运来辎重车,边军将一颗又一颗的火球从殿门外用辎重车给甩进去,火舌顿时被狂风卷起,在半空炸开,奉天门内痛呼沸盈,将士们被炸得四分五散,如同人间炼狱。
信王一身玄衫负手立在午门城楼上,左边站着内阁首辅陈宣庆,右边立着林希h,三人一同张望奉天殿的方向,陈宣庆是百官之首,只消击溃长公主,再利用陈宣庆和围困的女眷,说服百官俯首,几乎是万无一失了。
眼看大业将成,信王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也拉到了极致。
“百官如何了?”他问陈宣庆。
午门北面是奉天殿,南面便是官署区,然而此刻官署区大门紧闭,高詹吩咐侍卫把守宫门,不许任何人出入。信王遣派了人手驻在官署区附近,高詹不出来,他们也不应战,将士们长途奔袭十分疲惫,纷纷靠在城墙下打盹。
陈宣庆看都没往身后官署区瞄了一眼,淡声道,
“太子离京后,高家不偏不倚,只要殿下赢了长公主,高詹自然站在您这边。”
“至于那些中立朝臣,就更简单了,过去效忠陛下,未来效忠新君。”
信王明白,朝中不少世家都是看碟子下菜,只要他拿下长公主,朝臣必定望风而靡。
然而就在这时,信王发现奉天殿城墙处出现一些内侍的身影,原来宫墙内也不是铁桶一块,长公主欲独揽大权,排挤了司礼监掌印刘公公,刘公公便悄悄授意一伙太监,攻击了奉天殿西角门,奉天殿防线很快被撕开一道口子,信王的兵如潮水涌了进去。
就在信王士气大振,以为自己一鼓作气拿下皇城时,一片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从南城门杀入了京城,为首之人一身银白铁甲,一马当先跃至正阳门下。
驻守在正阳门外的信王副将,听到马蹄声来,抬眸望去,只见数千战马奔袭而来,震耳欲馈,为首之人有着玉山倾颓之貌,眉峰冷冽如同剑鞘,眼神投过来时,就像一柄气贯长虹的利剑气势咄咄插入人心间。
副将打了个哆嗦,立即跳起来一面派人送信,一面召集将士应对,可惜对面的铁甲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很快将他们给吞没,与此同时官署区的大门洞开,高詹亲自带着一队人马杀出来,与王书淮里应外合,很快将信王的副将斩于马下。
人头落地,高詹飞快驶来王书淮跟前,
“王尚书,信王已攻入皇城,百官震动,其中有一半欲追随信王入宫勤王。”
王书淮高坐在马背,神色沉练而凛然,目光钉在皇宫方向,淡声道,
“你带五千精兵去城外营救女眷,这里交给我!”
“好!”
第107章
天色尚未黑透时,王书琴乘车领着书院三个女孩儿回了城,一人脚崴了,一人腹泻,另外一人则是娇气蹭马车一道回来,先送了最近的两人回府,到最后一人,腹痛难当,王书琴就近挑了一医馆将人送进去,这一折腾至天色暗透方出来。
念着时辰不早,她便吩咐车夫先将那女孩儿送回去,自个儿则带着女婢与婆子选了一家酒楼用晚膳,哪知菜肴还未上齐,街道上传来兵荒马乱的声音。
“长公主谋害陛下,畏罪潜逃,为信王殿下所射杀,信王殿下有令,今夜各酒楼铺子关门歇业,足不出户,遵纪者秋毫无犯,犯禁者杀无赦!”
王书琴听得这一声,猛地打了个寒颤。
祖母死了?
怎么可能?
如果祖母出事了,那二嫂嫂他们呢?家里的母亲父亲又如何了?
一时人如坠在冰窖里半晌吭不出一声来。
不容她细想,掌柜的已经上楼催促客人离店,车夫还未回来,王书琴等人被赶了出来,没了去处,也不敢声张自己是王家人,以防被信王的人抓走,一路躲躲藏藏,后来至城隍庙内藏着。
其中一婆子想法子回王府请人来接她,到最后王书琴身边只有一贴身女婢与一嬷嬷,回过眸,灯火阑珊的城隍庙内聚满了乞丐,一时气味难闻,相顾无言。
王书琴穿着富贵,满头珠翠,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乞丐们看着她眼神带着异样。
王书琴一辈子都没受过这种罪,心里略略叫苦,好在她这些年经营马球场,帮着谢云初管着书院,早已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很快吞下满肚子的心酸和担忧,渐渐平复心情。
见着穷人家的苦孩子哭哭啼啼饿坏了肚子,主动将随身携带的零嘴递过去,大家见她如此温和,立即对着她露出善意,甚至还有人主动问她怎么沦落到了这里。
王书琴随意编了个谎言搪塞过去。
再望外头的天色,浓烟滚滚,远处传来震天动地的厮杀声,大家脸上布满了恐慌和茫然。
好好的天怎么就变了呢。
过去几年朝廷赋税繁重,百姓苦不堪言,好不容易这几年实行新税法,恍觉松了一口气,结果又出现了战乱,这天下何时能太平。
有孩子听得外头杀声,躲在娘亲怀里哭,妇人将衣裳拢了拢,擦干眼泪哄着入睡。
庙内臭气熏天,王书琴倚着门槛强忍着不适,望着外头喃喃失神。
也不知等了多久,恍觉有脚步声靠近,王书琴猛地警醒,抬起眸,对上一双漆黑幽亮却又无比熟悉的眼。
“谢云佑,你怎么在这里?”
王书琴激动地爬起来,彷徨无助的委屈在看到熟人那一刻瞬间泄出来,她泪如雨下。
谢云佑手中正牵着一干瘦的乞儿,看到王书琴也是狠狠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
王书琴身边的女婢忙跟谢云佑解释缘故,而谢云佑也告诉王书琴,他听闻出了乱子,担心城外的姐姐和继母,正打算去漕运码头的水关,想法子出城救人,半路遇见一无家可归的乞儿,临时将人送到这里,没成想遇见王书琴。
“快些出来,我先送你回府。”
王书琴热泪盈眶。
跟着谢云佑从城隍庙出来,走出几步,猛地想起什么,连忙将身上的银票银裸子掏出来,分给里头的乞丐,“等战乱平定,想法子找一份活计,实在不成,便去贡院对面的第一女子书院,去那里接些粗活。”
大家捧着银票,神色激动,
“多谢姑娘,小的们的记住了。”
王书琴跟在谢云佑身后离开。
出了城隍庙,谢云佑方才拴在这里的马不见了,顿时叫苦不迭。
好在谢云佑记得去王家的路,一路带着王书琴抄近路回府。
谢云佑先问了燕雀湖的事,王书琴只道自己离开时还好好的。
谢云佑毕竟在朝中浸润了一年,猜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不管怎么说,凭着他单打独斗也救不了人,且不如先将王书琴送回去,寻王国公讨主意。
主意一定,一行人脚步加快。
大街小巷时不时穿梭着兵马,二人只得寻宅院后巷隐蔽之处夜行,王书琴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走了一段,脚踝不小心给扭了,
“哎哟。”
身侧的嬷嬷和女婢连忙搀住她,
谢云佑回头瞧她,“怎么回事?”
王书琴疼得弯腰,露出懊恼,“我脚崴了!”
谢云佑闻言眉头顿时皱得能夹死蚊子,瞅一眼那嬷嬷,上了些年纪气喘吁吁比王书琴还不如,至于那小丫头,连连擦着汗也精疲力尽,谢云佑咬了咬牙,在王书琴面前蹲下,
“来,我背你。”
王书琴愣住。
身旁的婆子丫鬟纷纷惊愕,相视一眼露出为难。
男女授受不亲,
谢云佑猜到王书琴顾虑什么,干脆道,“放心,不叫你负责,此事天知地知我知你们知,再无外人知晓…”
谢云佑还未说完,身后突然趴上来一具柔软的身子,话一下子便愣在那里,虽说如今也有二十了,到底是毛头小子,还没有经历过这种阵仗,耳根微微泛红。
只是谢云佑毕竟是谢云佑,很快镇定神色,心无旁骛将姑娘背起,大步往王家奔去。
王书琴本不是矫情的姑娘,又听得谢云佑百般避嫌,来了脾气,遂趴了上来,嫂嫂的弟弟,也是她的弟弟,有什么好避讳的。
大约至戌时三刻,谢云佑总算背着王书琴到了王府前面的巷子口,立即把人放下来,婆子赶忙进去唤人抬轿子来接王书琴,王书琴则依着围墙而立,邀请谢云佑进去喝茶,恰在这时,一侍卫纵马从巷子口一跃而过,往王府正门奔去,一面高喊,
“禀国公爷,咱们家二爷回了京城,正带着兵攻入皇城,高将军则领着五千精兵出城救人去了。”
谢云佑听得这一声喊,什么都顾不上了,拔腿跟过去,追在那人身后问,“高詹从哪儿出城?”
侍卫翻身下马,回他一句,“东便门。”
谢云佑心急如焚,赶忙抢过他的缰绳,翻身上马,掉转马头往巷子外奔,“借马一用。”
旋即力夹马肚,飞快往东便门方向驰去。
王书琴看着他剑鞘般的身影疾驰而去,跛着脚对着他大喊,“谢云佑,你小心一点。”
“知道了…”潇洒又利索的一声扬在碎风里。
彼时国公府的正厅,端坐一屋人。
王赫身穿一品绯红国公服在左,江南翰林院掌院董文玉老先生穿着一品仙鹤朝服在右,在二人当中则坐着一文秀少年,少年大约十七八岁年纪,眉目清秀,面如冠玉,身着霁蓝绣蟒纹郡王服,端得是神色从容,眉目清正。
在三人身后,则跪坐着十来位官员,有大理寺卿温玉,刑部尚书耿卫忠,以及礼部尚书郑阁老等,
听得国公爷讲述了当年晋宁帝在桥头堡殉国壮烈情景,少年心潮涌动,俊脸浮现一抹潮红,
“那王老太师是怎么将那封遗诏送出桥头堡呢?”
国公爷捋须道,“那年冬,桥头堡连着下了五日五夜大雪,铺天盖地,鸟尽踪绝,人冻僵了,马匹冻死,最后只能取马血马尿喝,眼看援军过不来,蒙兀铁撬势如破竹攻上来,晋宁陛下留下遗诏自刎墙垛前,随行文武官员战死殆尽,最后唯剩我父亲受伤残喘,”
“他老人家甚是机敏,费劲功夫跟一不起眼的侍卫换了衣裳,随后佯装身死,蒙兀攻入堡垒后,果然将晋宁陛下和所有朝臣的尸首运走,我父亲则随同其他将士尸身被扔去山沟里,由此躲过一劫。”
“他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凭着毅力在山沟里撑了一日一夜,后来总算等来了我军前哨,他寻得机会,将那密诏交予那人,让他无论如何亲自交到我手中,那前哨得知晋宁陛下自刎桥头堡,悲痛大哭,我父亲交待明白后没多久也咽了气,”
“哨骑千里奔袭将消息带回,彼时贤王殿下已登基为帝,我不敢声张,将密诏藏在妥当处,那哨骑也由此成了我身边护卫,一直到死都不曾离开过我。”
昭德郡王闻言伏在地上痛哭不止,
“王公高义,我辈仰望不及。”
哭过后,昭德郡王直起腰身,红着眼问国公爷,“那遗诏上写了什么?”
国公爷道,“晋宁陛下带着大殿下北征,让二殿下留守京城,这遗诏上自然是写着让二殿下,也就是您的父王安王殿下继承大统,可惜皇叔贤王殿下已抢先登基,朝廷已风雨飘摇,经不住又一轮内乱,安王殿下忍痛俯首,而我等也只能潜伏伺机。”
这些年,国公爷暗中着人在郡王府附近挖了一条密道,直通郡王书房底下,一旦争端起,立即悄悄着人将郡王接来府上。
国公爷话落,门外探捎禀报说是王书淮已进了宫,国公爷二话不说扶着身侧舒雅的少年起身,“郡王殿下,咱们该进宫了。”
这一夜的风明明该是暖和的,却因沾了血色有一股透心的凉意。
子时,久经战场的边军终于一鼓作气侵占了奉天殿,灯火煌煌的正殿内,长公主身前护卫所剩无几,殿外五千将士,死伤一半,降了一半。
信王身着修长的玄衫,负手立在殿外台樨处,隔着兵锋相向的士兵,望了长公主一眼,
“姑母身居中枢多年,还不满足么?侄儿继承大统,姑母幕后参详,不是挺好吗?”
纵然大势已去,长公主坐在原属于皇帝的蟠龙宝座上,纹丝不动,两名女卫护在她左右,十余侍卫举起长矛立在前方,齐孝和等几位臣子列在身侧。
听得信王这番话,长公主轻轻一嗤,目光从他身上移向殿外,那里有广袤的夜风扑袭过来,长公主从这晚风里嗅到了一丝悲凉,
“凭什么?这个江山是我所辅佐,自皇兄登基至而今三十余年,我日夜勤恳批阅奏折,战士们的冬衣我来备,淮河的水患我来平,纵我有些私心在里头,这些年也算得上劳苦功高,你一介庶子便想夺我权势,凭什么,凭你是个男人,就该你继承这大统?我不服。”
“你有边战之功,我有辅佐朝堂的政绩,如今不过是各凭本事鹿死谁手罢了,我输了,无话可说。”
信王目光从她身上移向后殿珠帘处,声音放缓,“姑母,看在父亲面子上,只要你束手就擒,我依旧好吃好喝地供着您,您可以在长春宫住到死。”
“哈哈哈哈!”长公主蓦地长笑,只是笑意在一瞬间又敛的干干净净,唯剩一抹冷厉,
“朱昀,你挟持家眷以来威胁朝臣,此举犯了为政大忌,即便你登基,你问问百官服不服?百姓服不服?”
信王淡笑,不以为意道,“我不会伤害官眷,至于如何安抚,我自有安排,无需姑母担心。”
“时辰不早,姑母让开,让我进去探望父皇…”
“你是想窃取皇帝御宝吧?”
没有传国玉玺,还有其他御宝,没有御宝,朝令下不了六部,达不了四海。
这是信王还在忌惮长公主的缘由。
长公主看了一眼他身侧的内阁首辅陈宣庆,这些年内阁动荡,更迭极快,起先是汉王的岳父吏部尚书戚阁老当政,后来戚阁老病重致仕,由兵部尚书齐镇升任首辅,西楚战事失利后,齐镇被罢免,内阁便由原先的吏部侍郎如今的吏部尚书陈宣庆执掌。
“陈阁老,当初廷议,朝臣推举你入阁,本宫也是首肯的,你怎么如今反倒成了信王的走狗?”
陈宣庆对着长公主长长一揖,惭愧道,“臣辜负长公主殿下厚爱,惭愧之至,只是强敌在侧,国赖长君,信王殿下功勋卓著,又是乾王与汉王之后的皇三子,理应继承大统,若是废长立少,恐引起朝廷动荡,臣也是为百姓安危着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