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王书淮于沉默间突然开口,
“未来之事,不曾目见,不曾耳闻,不可意断。”
男人面容清隽温和,语气冷静理智,不掺杂任何情感。
谢云初相信王书淮说的是实话,但恰恰是这份根深蒂固的理智,在任何时候都驱使着他做出最符合王家嫡长孙身份的抉择,所以她死后,立即挑选一名合适的女子代替她行使宗妇之责,符合王书淮一贯的性情。
在交错的时空,她终于还是得到了那个答案。
她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死心。
沉默片刻,谢云初心如止水地笑了笑,“也对,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时辰不早,睡吧。”
她静静倚着引枕,是潮涌过后,归于宁静的感觉。
王书淮看着温顺的妻子,宽慰道,“你别多想,咱们还年轻。”
谢云初闭着眼轻轻嗯了一声,换个了姿势继续睡。
解释清楚,王书淮也将此事搁下。
夫妻俩并排躺了下来。
王书淮思及三月后即将南下,今夜留下来,本有同房的打算,但谢云初明显心绪不佳,他还不至于去强迫妻子,是以不曾有任何举动,况且以往此情此境,均是谢云初主动往他身旁靠。
他还不习惯主动。
这是夫妻俩自成婚以来第一次安安静静躺在床上。
过于安静反而显得尴尬。
妻子身上的甜香若有若无地往他鼻尖窜,王书淮静静阖目,幸在自小修道,修身养性,倒也比平常人多几分隐忍。
谢云初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呼吸,却能感受到他冷淡又强势的气场,曾经令她执迷而不悔的清冽气息,如今已撼动不了她半分。
同床异梦。
翌日天还没亮,王书淮便离开了。
谢云初看过女儿,确信她夜里没有发热,也彻底放心。
随后她招来夏安,写了一张药方给她,“你照着这个方子去抓药,记住买最贵的最好的。”
夏安去里头寻春祺拿银子,谢云初每月有二十两份例,加上王书淮二十两,珂姐儿五两,一共有四十五两月银,三十两存在账上,余下十五两谢云初叫春祺收着。
这个月谢云初看病花了不少银子,还得预备着下个月初老爷生辰,春祺手中攒的银子不多,便出来讨谢云初示下,
“姑娘,奴婢手中只剩下五两月银,月底还有几项开支呢,您这会子买这么贵的药,怕是得支库房的银子。”
谢云初正在院子里晒书,随口问夏安道,“那个鬼工球还没卖掉吗?”
夏安脆生生答,“林叔将东西拿去了多宝斋,掌柜的一眼相中,说是手头紧,等卖了便将银票送回来。”
谢云初不甚在意,继续摆弄手中的花草,
“那就去寻冬宁支库房的银子。”
午后,药方凑齐,谢云初挽起袖子,重生后第一回 亲自进了厨房,春祺等人许久不曾见她下厨,纷纷在窗外门口探头探脑。
“主儿,您这是给谁做糕点呢?”
“给长公主。”
王书淮改派户部的事明面上阴差阳错,实则得罪了长公主,长公主深知这位继孙野心不小,暗中打压,从此拉开了祖孙二人长达数年的拉锯之战。
王书淮只顾纵横朝堂,不知后宅艰险,得罪长公主后,其他几房明里暗里挤兑二房,谢云初如履薄冰,直到后来陪着王书淮闯出来,方扬眉吐气。
谢云初开始回想长公主这个人。
心思幽深曲折,控制欲极强,在朝中地位超然,稍稍动个手指便可叫二房吃不了兜着走。
甭管王书淮与长公主恩怨如何,谢云初决定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这么一来,长公主不能得罪。
长公主有头风的痼疾,太医看诊多年,总断不了根,恰巧谢云初前世也有这个毛病,偶然一回行船犯病,遇见好心人推荐了她一个食疗的方子,谢云初吃了,效果显著。
谢云初决定亲自做一盘川穹补血糕敬献给长公主。
半个时辰后糕点做好,谢云初梳了一个八宝攒珠髻,穿着殷红的对襟通袖褙子,拧着食盒登车前往皇宫。
至东华门着人递进牌子。
不一会宫人来禀,说是长公主身子不适,不见外客。
谢云初倒也不意外,先示意夏安偷偷塞了一银锭,随后将食盒递给宫人,“身为孙儿媳本该日日入宫给长辈请安,殿下心疼我们免了我们晨昏定省,我们做晚辈却不能不知礼数,是以亲自做了补血糕,能防头风,以示孝心,还望公公帮忙转交。”
宫人还不至于没有眼力见,笑吟吟接了食盒。
“东西呢,咱家帮着少奶奶递进去,至于成不成,得看少奶奶造化。”
“多谢您了。”
谢云初此举很快惊动王家人,就是官署区的王书淮也收到了消息。
果然,她还是那个贤惠体贴的妻子。
王书淮很满意。
谢云初回到王府,二太太姜氏立即遣人将她传唤过去,笑吟吟看着她,论人情世故眼界学识,其他两个媳妇加起来也不及谢云初一个指头,姜氏被许时薇折腾了十多日,现在看谢云初两眼都在放光。
“淮哥儿媳妇,你身子已大好了吧,明日起,来母亲身边伺候。”
谢云初能给长公主下厨,也能给她下厨。
谢云初不动声色笑道,“儿媳遵命。”
回去的路上,春祺有些焦急,“姑娘,您还真回来伺候太太?”
谢云初摇头,“当然不可能,我身为媳妇,总不能顶撞婆婆,自有旁人去做这个恶人。”
回到春景堂,谢云初告诉明贵,给王书淮递个消息,让他夜里回来一趟。
前世的谢云初,从来不敢让王书淮为家务事分心,如今这个毛病得改了,不能惯着他。
有需要就得大大方方说出来,何故委屈自己周全他人。
她周全了王书淮一辈子,王书淮周全过她一回么?
妻子等闲不会催他下衙,王书淮联想谢云初今日入宫觐见长公主,以为有要事,傍晚回了府。
谢云初抱着珂姐儿在书房前面的石径上玩,瞥见王书淮往这边来了,谢云初抓起珂姐儿胖嘟嘟的手往他的方向指,
“瞧,那是爹爹。”
珂姐儿还不会说话,嘴里咿呀咿呀朝王书淮扑腾,“嗲嗲…”发着含糊不清的嗓音。
水汪汪的大眼睛,稚嫩可爱。
王书淮看到这一幕,熟悉的感觉回来了,眉目染了春晖般柔和,缓步过来,迟疑了一下,从谢云初怀里接过孩子,一面逗珂姐儿,一面问她,
“怎么站在风口?进书房说话。”
谢云初并不想进去,她打定主意学前世的王书淮,保持距离。
她笑容不改,“我来是有事与你商议,过几日便是我爹爹寿诞,你也晓得,我没了母亲,祖母年迈跟我二叔过,家里只两个姨娘,不太像话,我打算明日回去住几日,帮着父亲操持寿宴,你待如何?”
王书淮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下,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
稍作思量,岳父那边着实需要谢云初这位嫡长女打点。
他舒展眉心,颔首道,“这是应该的,”珂姐儿顽皮,一把往王书淮衣襟抓去,王书淮抬手握住那肥嘟嘟的小手,又问,“是哪日做寿?”
“四月初三。”谢云初笑吟吟邀请,“二爷那日可得空?”
王书淮似乎不满她诘问,温漠的眼撩起,淡淡看过去,“老爷子既是我岳父,又是我尊长,岂能不去?”
谢云初的父亲乃国子监祭酒,是王书淮的恩师之一。
王书淮重规矩,该做的事一件不落。
谢云初笑而不语,转念又道,“对了,母亲那边…”谢云初语气迟疑着。
王书淮立即明悟,“放心,我会处理。”
谢云初这会儿笑容真诚了几分,立即将小小的工具人抱回怀里,朝他屈膝回了后院。
王书淮将手背在身后,静静看着母女俩远去,丝毫没意识到妻子没有像往常那样邀请他去后院用膳。
珂姐儿趴在谢云初肩处朝爹爹做鬼脸,过了一会儿兴许是饿了,鼓囊囊的腮颊嘟起,水汪汪望着娘亲鼓囊囊的胸脯,俯首就要去咬,她身子往外一拱,差点从谢云初怀里跌下来,
谢云初吓出一身冷汗,不远处的王书淮见状,也迅速掠身过来,从后抬手扶住了珂姐儿后背。
谢云初猝不及防,
母女俩齐齐撞到王书淮怀里。
半个身子重重磕在他结实的胸膛,那一g绵软被挤得不像样。
谢云初脸有些尴尬,立即退开一步,别过脸去拂了拂被风吹乱的额发。
王书淮接住珂姐儿,目光不着痕迹扫过谢云初胸前。
那双受惊的脱兔,在夜风中轻颤。
心底微微滑过一丝痒意,她竟是没有束胸,罢了,在家里,倒也无妨。
王书淮很快移开视线。
林嬷嬷等人听到动静,纷纷迎了出来,有人接过孩子,有人扶着谢云初入内。
夫妻俩相继转身,背道而驰。
王书淮连夜遣人告诉姜氏,谢云初即将回娘家住几日,姜氏脸色登时就变了,自谢云初嫁来王家,从未回娘家过夜,总总是白日去,不到傍晚便回来,掐指一算,今日三月二十八,谢家大老爷四月初三寿辰,这么一算,谢云初得在谢家住上四五日。
这还了得。
姜氏不敢跟儿子较劲,翌日醒来便吩咐管事嬷嬷,
“去将谢氏唤来伺候我梳洗。”
嬷嬷去了,眨眼间又折了回来,哭丧着脸道,
“太太,二奶奶今晨同二爷一道出门,临行前往上房方向行了一个礼,说是谢家有要事,来不及面辞,她先去了,回头再与您告罪。”
姜氏气了个倒仰,
“她敢!”偏生谢云初礼仪全备,叫人挑不出错来,姜氏憋屈得慌。
谢云初并不知婆婆被她气得跳脚,她将孩子留在家里,轻轻松松出了门,方才她也交代王书淮,她不在时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多照看孩子,她偏要离家几日,好叫王家人受受她不在府上的滋味。
马车徐徐在谢府大门前停下。
朱门洞开,一秀美婉约的妇人亭亭立在阶下,瞧见她,莲步轻移,迅速迎了过来,嗓音柔软而殷切,
“大小姐回来啦。”
正是一副菩萨心肠的陆姨娘。
第8章
陆姨娘一如既往,亲自在门口迎候谢云初。
丁香色的云锦对襟长衫,袖口纹着精致而低调的兰花纹,纤细的身如同雨后江南飘在天际一抹流烟,笑容像风吹过湖面的涟漪,温婉之余,风情不减。
哪家的姨娘能在大门口抛头露面,何况谢家以诗礼传家,讲究体面。
但陆姨娘却能让所有人心甘情愿接纳她,甚至敬重她。
谢云初父亲乃当朝国子监祭酒,母亲出身金陵名门,二人因祖辈约定被迫结为夫妇,母亲性情张扬而爽利,父亲却是出了名的书呆子,婚后二人脾气不投,摩擦不断,至谢云初四岁且弟弟出生当年,母亲产后抑郁最终毅然决然与父亲和离,回了金陵老家,这一去便是十五年。
谢云初自那时起便学着照料襁褓里的弟弟,顶着谢府长辈嫌恶的目光如履薄冰,兢兢业业过日子,她不敢哭,也不闹,四岁便如同小大人似的,照顾小的,服侍老的,尽可能用乖巧勤勉换取长辈一丁点怜惜。
陆姨娘便是那个时候,对她施以援手。
她和弟弟的衣裳是陆姨娘手缝,她和弟弟的药膳粥食也是陆姨娘亲制,甚至每每在父亲不满弟弟学业时,也是陆姨娘扑在跟前,护住弟弟,将自己的儿子推向人前替弟弟背锅。
当真是菩萨心肠,贤名远拨。
她的温柔怜爱弥补了谢云初对母亲的向往,以至于私下无时无刻不告诉自己,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所以,当看到陆姨娘穿着破旧的粗布衫忙前忙后时,她把自己的月银全部交给她保管。
当陆姨娘因为妹妹谢云秀闹天花,扑跪在她跟前,求把原本给谢家嫡长女居住的宽阔院落让给妹妹时,她毫不犹豫倾身相让。
如此种种,她有的,妹妹有,她没有的,妹妹还有。
她始终记着那份恩情,毫不保留地信任与回馈。
可不曾想,这一切皆是陆姨娘母女的诡计,她伏低做小获取美名,柔奸贤诈换取她信任,成功取得谢家所有人的认可和敬重,随后一步一步蚕食,从小妾谋到正妻,更没料到的是,她野心膨胀,竟然把主意打到王书淮身上,想谋首辅夫人之位。
就是这样一张良善的面孔,一点点将她的信任□□在地。
谢云初独自完成情绪的起伏,朝陆姨娘露出与她如出一辙的笑,
“风大,您虽是姨娘,我却拿您当长辈,岂有长辈在门口等候晚辈的道理。”
不就是虚伪嘛,谁还不会了。
陆姨娘闻言眼底泪光点点,“大小姐这般看得起我,是我天大的福分,快些随我进去,我给你煲了你爱吃的菌菇枸杞鸡汤,瞧你瘦的,得好好养养身子。”
亲娘也不过如此。
二人相携入内。
陆姨娘试图如以前那般去挽谢云初的手,谢云初却是垂下胳膊,没有给她机会。
父亲谢晖少有令誉,爱吟诗作赋,摆弄奇石异草,大门而入,巨石成山以为屏障,绕石而过,便是谢府正厅,比起王国公府轩峻大气,谢府则巧妙秀丽,处处蓊蔚茵润,缀石成景。
“父亲可在府上?”
“还在国子监呢,说是近来朝中忙着重修鱼鳞图册,他挑了一部分学生助力翰林院,对了,我听闻姑爷要去江南上任了,大小姐,你虽不是我亲生的,我看着你却比那秀丫头还亲切,姑爷有出息了,你也跟着得脸。”言罢,陆姨娘拿着一方绣帕掖了掖眼角,一副为谢云初高兴的模样。
谢云初打听道,“秀儿还在江州吗?可有书信捎来,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谢云秀的嫡亲舅舅在父亲的帮衬下,于江州开了一家书院,整个陆家也从小门小户跻身当地名流,两年前与王书淮同一年的进士名录中,江州书院独占两位,由此名声大噪,谢云秀两年前便去江州书院读书,俨然成为江州一带名媛之首。
陆姨娘提到女儿,露出怜爱,“她呀,哪里比得上你懂事,还不是顽疯了,不肯回来。”
谢云初不动声色一笑,“可不能再顽下去,她今年也十六了,当给她说一门好亲,留在京城侍奉您与父亲。”
陆姨娘不知想到什么,笑容滞了滞,旋即摇头道,“罢了罢了,你父亲宠着她纵着她,我是做不得主。”
穿过一条夹道,进入当中一扇月洞门,便来到一处粉墙绿瓦的院前,正是老太太所居之上房。
檐下花红柳绿候了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