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泽噎了一下,他握着拳在昏暗的地窖中沉默了一会儿,才冷漠地开口重新道:“你还不知道吧,燕辉拒绝了我让他当着天下人向魏帝请罪的要求。”
柳绰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但情绪并没有很大波动。
燕泽嗤笑了一声,他捏住柳绰的下巴让她转向自己,语气中满是讽刺和可笑:“你知道他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他在权力和你之间选择了前者,他放弃了你,把你交给了我处理。”
柳绰拂开燕泽的手,一脸懒得听燕泽的话的嫌恶表情。
燕泽就笑了,笑容中充满了嘲讽:“你不信是吗,可笑,柳绰,没想要你也有自欺欺人的时候啊。你开始的计划是什么?用自己为诱饵逼我现身,再将所在的位置偷偷传给燕辉好让他顺势将我一网打尽?”
“你知道吗,燕辉和柳家根本没有对你的失踪大肆追踪,他们对外宣称你因皇后娘娘逝世哀痛欲绝伤心过度而病倒了,而你妹妹柳璇最近几日频繁出入王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们虽然还在等你将消息传出去,但在他们心中你已经是弃子了。也是,”燕泽讥诮道,“一个世家女被掳走了这么多天,有谁会相信你的清白?你的存在在他心中就是一根刺,与其让清白存疑的你做皇后,倒不如选你妹妹,反正对他和柳家来说效果都是一样的。”
柳绰黛眉微颦,冷声道:“不用和我说这些,你觉得我会相信吗?你把我关在这里不就是为了避免让我有机会接触到其他人有机会传消息吗,你已经做到了。”
燕泽眼底浮出了几分讽刺,他知道柳绰会这么说就意味着她已经动摇,不过只是在用这些话让自己坚定。
“真是可怜啊,什么时候你也学会掩耳盗铃了,”燕泽道,“你相信了他对你的感情,你费心费力地为他筹谋一切,恨不得为他殚精竭虑,哪怕为他深陷险境也在所不惜,但结果他却丝毫没有把你看得有多重要。这点我还真的没有想到,他装得可真好啊,不仅你看错了,就连我也看错。”
柳绰垂眸望着地窖的一角,不言不语,袖中的拳头紧紧地握着。
燕泽伸手抚摸过柳绰眼底的乌青,眼中带着几分讥讽和同情:“你其实心里也清楚,我所言都是事实,并非框你。我不可能把你一辈子都关在这里,我说的这些事情在安京城并非隐秘,待你出去后稍作打听自然会知道真假,我就算能骗你一时也骗不了你一辈子,这种没有水准的谎话我就算骗到了你又有何意?”
柳绰低头冷笑了几声,眼底早已不如之前那么平静,只不过竭尽全力勉强压制着其中的情绪罢了。她打开燕泽的手,语气比起往日也略显得有几分尖锐。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但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这些?我当年又何尝不是为你尽心尽责?但你又是如何对我的?一剑送了我的性命!”柳绰讥笑了一声,“这么看他倒还是比你好一些啊。”
燕泽脸色阴了下来,脸上的讥讽和嘲笑渐渐褪去,只留下满眼的复杂和悔恨。他想说他和他不同,他当年恨的是柳家,但柳绰在他心中一直都是不同的,他最后其实动过念头想对柳绰留手,所以他才派兵围了东宫。但他没有想到柳绰竟然能突出重围从东宫逃出来,他在柳府门前看见柳绰,他看见了柳绰眼中滔天的恨意,当时他就知道他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除了你死我亡,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想要割舍一个人带给自己的影响最好的办法就是亲手斩断了结,然而他送出去的那一剑却让他永远懊悔永远难以释怀,也成了他永远过不去的心魔。
“你恨我厌我是因为我当初对你的背叛,那如今他呢?”燕泽冷笑,语气中满是讥讽,“他是你选中的人,但他却丝毫没有把你的安危放在心上,你在他眼里不过也只是用来和柳家攀附利益的纽带,你、你妹妹,甚至柳家其他的姑娘,在他眼里都没有区别......”
“够了,”柳绰的声音很冷,就像是压抑着种种情绪似的,“不用说了。”
燕泽却没有停下,他牢牢钳着柳绰的下巴让她转向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柳绰,眼中带着残忍的冷意:“他能给你的,我也一样能给你。我对柳家并无深仇大恨,我当初会对柳家下手只是因为认错了人。你说你在这里受苦是为了什么,你替他抗下了所有的一切,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他却在外面兀自逍遥,甚至还约了柳璇听曲......”
柳绰拂开燕泽的手,撑着床,佝偻着身子,吐出了一口鲜红的心头血。
燕泽的话戛然而止,曾经相似的画面仿佛和眼前所见重合,他带着冷意的眼底闪过一丝慌张,燕泽连忙去探柳绰的脉搏,却只觉得无比混乱。他急忙出手按住了柳绰周身的几处大穴,然而却依然不能阻止柳绰混乱的脉搏和越来越弱的精气神。
第五十六章
整整一日过去了, 燕泽给柳绰灌了三次药,却依然不见好转。柳绰眼中没了神采,她目光空洞地望着昏暗的地窖顶部, 给人一种恹恹的感觉,一句话要说好半天才能给出一点反应。
燕泽心中又是烦闷又是焦虑,他确实是想要刺激柳绰, 但没有想到竟然会让柳绰产生这么大的反应。柳绰的烧一连四日都没能完全退掉,如今又猛然受挫折了精气神一时找不到求生的那口气。燕泽知道再这样下去不行, 他也考虑过干脆找个大夫过来,但这里的条件有限,药草也少得可怜,找来的大夫若是需要用药又难免需要时常进出,这条隐蔽在皇城之下的暗道是他最后的底牌,他不能拿这个做赌注。
犹豫再三, 燕泽最终还是决定带柳绰出去。
这暗道有一条路直通安京城外, 燕辉的排查都集中在安京城, 他可以先出去找人医治好柳绰再做图谋。皇位他倒不着急,要获得的办法很多,活得久就这点好处,朝中太多人的软肋他都知道,就算不是真心为他所用又如何,只要能威胁得了替他办事就行。
燕泽打定主意后叫醒了柳绰, 他难得温和不带一丝戾气, 他觉得这是他最有可能能够完完全全得到柳绰的心的一次机会,因为现在的柳绰对世间其他事情的失望远胜于当初对他的失望。
“起来, 我带你出去看大夫。”
柳绰空洞的目光没有一丝变动,她没有焦距地望着窖顶。也许是因为生着病, 也许是因为精神,她的面容憔悴而苍白,若不是还有气息,甚至会让人怀疑是不是已经失了生机。
燕泽面对这样的情况已经算不得陌生,他手掌在柳绰的眼前晃了晃,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柳绰眼睑微微眨动了一下,她无神的眼睛缓慢地聚起了焦,她在面前的燕泽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就在燕泽以为她要有反应了的时候,柳绰翻了个身,给燕泽留了一个后脑勺。
“......”燕泽简直被气到了,他将柳绰拽了起来,“起来,我带你出去看大夫,不要让我说第四遍。”
柳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形如枯槁的眼神无波无澜,仿佛无所谓燕泽会对她做什么。
“你这是在做什么?求死?为了那个人?”燕泽从心底冲上来了一股火,他将柳绰拽下床按在了一个盛满水的水盆上,无由来的嫉妒几乎冲破了他的理智。他见过柳绰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对他的厌恶、失望和憎恨以及种种反应,但他唯独没见过柳绰这副仿佛一心求死的模样,“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因为他?你连活都不想活了?”
“放手,你弄疼我了,”柳绰将自己受伤的手抽了回来,她缓慢地将手伸进清水中净了净很久未曾清洗过的手,冰冷的水让被烧得有些浑浑噩噩的她清醒了几分,“那你想要我如何?”柳绰站立看着燕泽,“出手对付他?让他付出代价?让皇后娘娘白白牺牲?让柳家好不容易到手的从龙之功竹篮打水?然后换个新君再受猜忌吗?”
“当日我当着皇后的面向你做的承诺一直有效,”燕泽看着柳绰,“我说过,只要你愿意和我站在一起,你父亲永远都会是柳国公,你兄长永远都是镇北大将军,我永远不会对柳家动手。”
柳绰眼底微微闪动,看起来似乎微微动摇了一点儿。
“你说他为了权利,那你呢?不也一样吗?”
燕泽:“如果你愿意放下过去的恩怨心无芥蒂地和我在一起,那我放弃这天下和权力又有什么关系?”
他早已不止一次地得到过天下,天下与他而言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燕泽看着柳绰眼中的松动继续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帮我,你先和我出去找个地方把身子养好,朝堂的事情你无需关心,你完全可以看着局势的变化再做选择。”
“噢?”柳绰脸上的表情表达了她的不信,“条件这么优渥吗?”
“当然,”燕泽打开地窖的门,外面昏暗尚未完全修好的暗道四通八达,“只要你中立两不相帮。”
柳绰懂了,她跟上举着蜡烛的燕泽走出地窖门,“意思就是我在做出最终选择之前会在你的人的完全监视之下,没有自由可言?”
“这也是为了保险起见,”燕泽倒也坦然,“我相信你能理解。”
柳绰淡淡地笑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刚想回话,却感觉到一阵头晕,就仿佛喘不上来气一样,她扶着墙喘了几口气。
燕泽微微皱眉,他四处扫了一眼,语气中带上几分担忧:“还撑得住吗?”
柳绰原本就发着烧,又沉郁了这么久,燕泽看见她如今这副样子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反而是她之前刚出地窖时的那股精神才让他觉得意外。他当时甚至怀疑过柳绰这几日的伤病和憔悴是不是装的,不过现在想来应该是被他拽下来说的那番话给激出来的精气神。
柳绰摆了摆手,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缓过来了一点:“无妨,就是一下子走得太急了,没喘上来气,我缓一下就好。”
燕泽觉得这样太耽误时间了,有此出城至少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这样歇得歇到什么时候去?他倒是有很多种能将柳绰强行带出去的办法,但他和柳绰的关系刚刚才缓和一些,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候闹不愉快。
这条地道修建的年岁久远,时间跨度也很长,柳绰一路走来仔细观察了它的岩壁,从它的岩层土层甚至防塌工艺来看至少跨越两个朝代。柳绰猜测这条密道最初应该是前朝皇室所建造,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国君扩建,而大魏推翻了前朝后又将原本受战火侵扰而坍塌了不少的暗道重新修缮并且再次扩建后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柳绰看了一眼墙壁上满是锈斑的烛台,心跳得很快,但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你既然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我离开安京城,那为何又要费心费力重归朝堂去争那至尊之位?”
燕泽微微一愣,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柳绰这个问题接的是他之前所说的放弃权利又有何妨。
“倘若最终继承大统的不是他,我当然可以放弃。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现在离开能去哪里?他能放过我吗?你身在柳家,见过多少权利之下的你死我活,总不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吧?”
“确实,”柳绰倒没有对这个答案表现出很感兴趣,仿佛她也只是随口一问,她扶着墙走了两步,路过烛台时就像是好奇一样顺手摸了一把,摸到底部的时候她停了一下,疑惑地勾住了底部的圆环,“这是什么?”
她一边疑惑地开口问道一边顺道勾着圆环拉出了一小条铁链。
“快住手!”
燕泽一边高声呵斥一边向柳绰这边扑来。
然而他终究是阻止得迟了。
暗道顶上的土灰漱漱而落,露出了藏在土洞中的一根根带着铁光的箭尖。
铁箭交错地向下而射,密密麻麻,劈天盖地。
燕泽和柳绰一扫之前的随意,倏地变得严肃紧张。燕泽躲开向他刺来的铁箭,心中无比愤怒又无比后悔,他就应该直接将柳绰带出去!
而另一边的柳绰比燕泽狼狈地多,她翻身躲开了第一支箭,眼见第二支箭从后方而来,她连忙想要闪躲,但一口气没喘上来,慢了一步,铁箭穿过柳绰的肩膀,鲜血染湿了衣袖,血腥味咋然在满是尘味的暗道中散了开来。
该死,眼见一道利箭直逼柳绰后心而来,燕泽终究是出手拉开了柳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护国寺柳绰算计他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是以在铁箭下落的瞬间,燕泽下意识让自己不要理会柳绰那边的动静,让她自行躲避。
铺天盖地的箭雨停了,然而还没等燕泽将柳绰带离这里,第二轮箭雨紧接而至。柳绰额间冷汗直流,痛得连站着都很勉强。燕泽不可能将柳绰丢在这儿,那样的话他费尽心里岂不是都成了一场笑话?是以燕泽来不及多想,他捞起柳绰一边躲着冷箭一边向安全地带奔去。
眼见即将到达之际,他感觉到他揽在手中柳绰动了一下,他下意识觉得不好,然而终究是晚了,柳绰本来要扎进他胸口的铁箭扎进了他的腹部。柳绰单手撑地将燕泽踹进了箭雨中,而自己滚进了箭雨射不到的安全区域。
随着第二轮机关箭雨结束,暗道重新陷入了寂静,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丢弃的蜡烛靠在墙边努力跳动着,散发出微弱的光芒。隔着五六步远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昏暗的暗道中仿佛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沉默得连周围的空气都凝结了起来。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燕泽忍不住的咳嗽声,柳绰刺进他腹部中的铁箭影响了他的行动,在最后关头,他身上又中了三箭,而最严重的一根扎进了他的左肋,伤及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