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酒意微醺在合适的时候离了场,没有人责怪这个如玉般的少年郎,他露出抱歉的神色,反倒引来了他们肆意的嘲笑。
“玉小子不会是怕我们向小今若告状吧哈哈哈哈哈,没事,喝个酒而已,别怕老婆啊!”
“就是就是,那小丫头脾气好的很,不会生你气的!”
“对啊老张,是你怕老婆吧?”
玉榭下意识反驳:“今若不曾介意我饮酒……”
他话说了一半狼狈地转身,洁白无瑕的脸上红晕难以隐藏,再没有方才的从容,在一片哄笑中匆匆离场。
夜风微凉,玉榭脸上的温度却始终降不下来。他走到山崖城墙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多想,但那几句调笑却像魔咒一般钻进脑海,怎么也赶不走。
他不禁有些紧张地想,今若听到了这些话会怎么样……不,绝不能让她听到,这也太轻浮了!
但是,万一她不介意呢?
如果自己向她求娶,她一定会答应的……吧?
玉榭神色变了几变,最后莫名凝重起来。
守城的年轻人看到他的样子,还以为自己哪里做的不对,立马整装肃容,“仙师,有什么问……”
话音未落,就被玉榭一把抓去,他还没站好,就看见背后墙上插着一根箭矢,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但更让他害怕的下一刻,年轻人顺着玉榭的目光看去不禁头皮发麻。
“魔、魔族来了!”
随着他的高呼,山谷和平原一瞬间亮了起来,照亮了无数分不清到底是什么部位的蓝盈盈的诡异躯体,他们骑着某种仅存于魔界的坐骑,举着火把来了,最前面的是龇牙咧嘴牙齿密集又锋利的魔兽,有大有小,滴下来的口水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音。
年轻人正要点燃狼烟,玉榭早已先他一步,还在庆功的人们看到火光之后立刻惊醒,来不及收拾好自己便拿起武器抵达战场。
诡异的是狼烟竟然只能点燃小范围,但在场暂时无人顾及。
魔族的一切行动都是无法预测的,因为他们的脾气无时无刻不在变化,除了吃人和占领更多地方的本能之外,其他的就算做出计划也会突然改变。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发狂是因为什么,他们只知道,这里是洄洲盟是整个洄洲唯一的屏障,而这里是洄洲盟设立第一道屏障,千百年来也是人们心中最厚的“门”,阻挡着门后的魔族,他们就算是死在这里,也绝不能让魔族从此处出去。
“杀!”
“杀!”
“杀——”
玉榭也不复往日从容,这一刻他和他们所想是一样的,绝不能让魔族冲过来!
历战七天七夜,求助的信送出去了一封又一封,始终不见回信,大抵猜得到可能被拦住了。他们放弃了派人送信,现在这里再少一个人,也更危险一份,于是便将送信的任务交给了从洄洲往外跑的普通人身上。
听到要他们送信,顿时沸腾了起来,这意味着洄洲盟的第一道防线已经不安全了。
玉榭走上台,蕴含真气的声音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请大家安静一些,听我说完。如今形势非常,留在这里并非上上之选……”
他冷静的态度确实让大家镇定下来,但对他说的,让普通人先走,众人却不能苟同。
“女人带着孩子先走,我们留下一起打他娘的妖魔鬼怪!”
“对,我们不走!打他娘的!”
“洄洲的汉子没有孬种!打!”
偶尔有一两声不想留下来的,淹没在了激愤的群众之中。
称得上万众一心,这让城墙内的人们安慰许多,只觉得就算艰难了些、牺牲大了些,到底还是能顺利撑过去的,但是玉榭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无缘由地想起了在昆仑封印万魔的龙君。
她以自身为饵,牺牲在了龙渊,留下独子明河,但就在封印达成的第十天,龙军又从龙渊深处回来,昆仑上下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发现她已经被变成了魔,回到昆仑是为了是为了满足杀戮和食欲……
龙君再一次被昆仑的师兄弟们杀死之后,为了照顾她不到十岁的独子,也为了昆仑的声誉,隐瞒了这件事情。
年幼的明河沉默着接受师伯师叔的照顾,大多数念在龙君的旧情,都对他很好。其中却有一个师叔看着他说龙君的孩子会不会也变成魔,另一个一直对他不错的师伯说那也没关系,除魔是我们的责任……
他与明河的记忆虽然是共享,但大多数时候就像隔着一层纱,并不清晰,只有这句话,显得那么深刻。玉榭并不知道他记住的是除魔的责任,还是师伯的冷酷,毫无疑问的是,这样的深刻同样映射在他身上。
……
“玉榭,玉榭,你怎么了?”
他回过头,看见所剩不多的同袍正担忧地看着他,玉榭下意识回答:“我没事。”
对方看起来并不赞同,却也没有深究,只是说:“如果累了,你歇一会儿吧。”
他想,要是今若,这时候一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一定要知道他在为什么什么事情烦心,然后要帮他解决。
玉榭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看着最后剩下的十几个人,心中并无多少害怕,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走吧,诸位,即使倒下也应该倒在战场,而不是这里。”
即便众志成城,即便万众一心,对于不知为何暴增的魔族也不够看,坚持了半个多月,曾经的同袍有的摆弄出魔族食物,有的被魔族感染变成了敌人。手刃同袍的同时,仿佛预见了自己也变成魔族被斩杀的未来,所有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除了要和前面的魔族对抗,还要防范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魔族的同袍,可谓心力交瘁,即便如此,他看上去也并不狼狈。
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玉榭的不凡,他大概不会和他们一样死在这里,便劝他先行离去,他们都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才留下了拖时间,送信的是普通人,从这里到洄洲盟起码也要走几个月,如果是玉榭的话,一定能很快搬来救兵。
玉榭克制着不泄露什么会打击到大家的想法,如果他是老大,这时候绝不会派出援兵,而是要想办法将人都送走,然后退出洄洲,另觅他乡。
就算去找援兵,大概也只有几个热血上头的人,还有他家的笨蛋今若,才会过来吧。
一人于千军万马,不过螳臂当车,但玉榭并没有找死的意思,拖得时间已经够了,人也离开的七七八八,他也该走了。而且距他的生辰只有三天,他怕岑今若来找他。
等出去之后洄洲盟不知道要搬到哪里,但是他想,无论到哪里,只要他们还在一起,那就没有关系。
玉榭几乎是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往回走,身后有同袍的时候绝不后退,同袍都离开了,他也完成了自己所能做到的全部,布下一道又一道的阵法,总能再撑几天。想到岑今若还在等他,玉榭心中也温暖起来,又生出了几分力气。
距离云断山防御的城墙八百里的地方,正是曾经的据点,如果没有这次意外,他现在应该在这里等岑今若。
玉榭没有停下,依旧保持着极速前进的步伐。御剑够快,但天上盘旋的猎鹰也是出自魔界,被发现会很糟糕,因此只能御风而行,间或踩着树枝,让自己和深林融为一体。
远处一阵浓烈的魔血腥臭,玉榭猜测可能是魔族之间的打斗,他们经常会这样。
他打算稍微偏离一下路线,问题不大——
不对!
旁边这些树上留下的剑气痕迹显然是修士的,再看一眼,甚至还是昆仑的剑法。
玉榭不假思索地往血腥来源而去,因为洄洲能留下昆仑剑气的只有一个人——
今若!
他一路掩藏着气息,又在身上布下让人忽略的咒语,岑今若自然没有看见他,但他却看见了岑今若旁边的女人。那个女人是姜四的妻子,她早就被魔族污染了,这是个陷阱!
“今若,快离开——”
他的声音淹没在魔族的嘶吼中,岑今若或许听到了,或许没听到。
岑今若慢了一步才发现身后女人的异常,但是对方身怀六甲,腹中胎儿未必被污染,她投鼠忌器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尚在胎中的人畜有一半不会和母亲一样被感染,而怀孕的人畜感染症状会比普通人更慢,这是魔族几千年来饲养人畜时无聊发现的结果,所以怀孕的人畜,是它们感染更多人畜的好办法。
即便如此,虽然知道这种办法,一般的魔族也是更喜欢通过战斗打过去,只有高阶的魔族才有能力让其他魔族这么做。
箭矢早已用完,长剑也折断,玉榭抓起旁边长满尖刺体型肥硕的魔兽扔朝扑向岑今若的魔族砸了过去,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的魔族整齐划一地冲向了岑今若。
玉榭猛然回头,和其他魔族比起来起码九成像人的高阶魔族出现在后方,金属一般的眼睛闪烁着寒光,是欲天魔尊,它在用思维控制着其他魔族!
无论如何侵占别族领地,天定界碑总是会有因果将其归还,唯有重新树立界碑,才能做到真正的划定界限。它们嗅着气息来到了这里,没想到竟然发现了岑今若身上的界碑碎片遗留的气息,欲天绝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岑今若杀红了眼,她冲开了周遭的魔族,哪怕只剩断肢,这些魔族也不后退,它们就像无论如何都杀不完。
她飞到半空,丢弃了自己的长剑,拉起了弓,同样是昆仑出身,玉榭一眼就看出来她想做什么。脑中嗡的一声,他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和岑今若一起离开。
他敬佩她舍生取义的勇气,喜爱她炽热的心虔诚无瑕,又觉得她的冲动善良傻得可爱,总觉得没有自己她会被人欺负,所以她需要自己,事实上并不是今若需要他,而是他需要今若。
也没有他今若做出的选择都不会改变,她没有万全之策,也不会对魔族做出妥协,退而求其次——
闪耀的银色箭矢让她整个人都包裹在光里,玉榭很清楚那是什么,她也发现了魔族的领袖,因此想要将全部的修为集为一箭,只要射中,一定能给予对方杀死欲天,即便不能也可以消灭周遭大部分魔族,她要为死去的人们复仇!
但这样一来,她也会失去全身的力气,变成魔族毫无反抗之力的食物。
岑今若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结果,她还是要那样做,玉榭也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
极短的时间内,第一步,冲到欲天面前拦住它的动作,魔族的利爪划破他半幅身躯,他手中匕首也在欲天的爪子上造成了不小的伤口,血液相融——
第二步,祭出龙君当日杀万魔的那一招:日月同天。
只是一瞬间,人魔互换,玉榭用魔尊欲天的身体发出了最后的信号:所有魔族,来我身前,与我一念。
耳边不期然又响起了明河的声音,他说离开的话会死。那至少是死在他最爱的人手里,他想。
箭矢的射过来的时间比他控制的使劲按更短,接触到魔王躯体的瞬间,带着浩然正气的箭矢银白色的光芒化作苍蓝青紫的电光,照亮了洄洲的整片天空。
七魔尊之一的欲天魔尊,陨落洄洲。
少年也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十七岁的前夕。
第29章
洄洲的人早已离去, 这里只剩下阴天和雨天,失去了人类生活的气息,一下子变得荒凉起来, 就连天气也变得寒冷,洄洲遗址成了被世间抛弃之所在。
岑今若游魂一般在这里徘徊寻觅, 她总觉得自己在这里丢失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但却始终想不起来。
雨水混着魔族之血腐蚀了这片土地,草木枯萎,百花凋零, 飞禽走兽无法安居, 人亦难以立足。
她可以凭借自己的仙身在这里驻留许久,不代表被抛弃在这里的人们也能活下去, 且留在这里的多半是老弱病残,待久了身体只会变得更差, 岑今若一次次护送着那些老弱病残离开这片土地,一个又一个人拉住她, 告诉她不能留在那里,她也应该往前走了。
无论怎么想, 岑今若都想不出来反驳的话,她只得沉默地点点头。
心底的声音微弱地响起。
找他。
要找到他。
……
天再一次黑了下来, 冷冷的月光照在漆黑的大地, 她搓了搓手臂, 终于发现了一座真武荡魔大帝的庙宇。
神像依旧高大巍峨,身上的彩绘却已斑驳脱落, 露出石头原本冷硬的灰黑, 暗红的披风还算完整,但看起来也没有好多少。的屋顶有月光倾泻, 岑今若仰头看着神像舒了口气,今晚总算有容身之所了。
她贴着神像脚下的祭台慢慢坐下,靠在后面闭上了眼睛,困意让她最终还是躺了下来,蜷缩成一团,缓缓进入梦乡。
周遭安静了下来,神像身上的披风被风吹落,恰好盖在了岑今若的身上,四角压平,露出脑袋,为她挡住了外面的寒冷。
平稳的一夜过去,岑今若揉揉眼睛,看着外面仍是灰蒙蒙的天,心情也十分抑郁。
远处传来的渺远的笛声,如泣如诉,仿佛身在异乡的游子回忆无法回去的故乡,又似长者贤人宽慰提点,催促着迷失方向的旅人重回归途。这笛声中清气浩荡,定然是光明磊落、心怀坦荡之人。岑今若分神望去,却始终找不到笛音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