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她仰着头,率先开了口:“奴婢都说了,就是司礼监的凌公公送奴婢的青簪,女史还要审什么?”
沐雨慕放下审讯记录,手撑在桌上,微微向前倾着身子,这样的动作无疑会加重她的气势,她道:“审你话里的错漏百出。”
莲心张口就要辩驳,沐雨慕没给她机会,直接问道:“一问你,凌凤宴是司礼监的太监,他如何能到贤妃宫里偷得青簪?”
“二问你,纵使青簪价值万贯,他又为何要送与你?千万别说他强迫你当他对食的话来糊弄我,谁不知凌秉笔、凌凤宴在宫中,那是被宫女们追着要与他结对食的。”
对食便是指宫里宫女与太监相恋,露水情缘。
而若互相有意,要结成夫妻,保证对对方的忠贞,便叫菜户。
凌凤宴识文断字,才气逼人,身为司礼监秉笔,也算是权宦了,加之长相不俗,脱去阉人身份看,也称得上一句君子如玉,怎会不吸引宫女。
莲心说凌凤宴强迫她,要同她结对食,实不可信。
沐雨慕紧紧盯着莲心,观察她的表情变化,见她紧紧咬着下唇瞪视自己,她便又加了码,重重将记录放在桌上,发出“啪”地一声。
“莲心,想好了回答我。”
莲心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呸一声吐出滑进嘴角的发丝,恶狠狠道:“凌凤宴是我们娘娘的入幕之宾,你说他能不能拿到青簪?”
沐雨慕眉梢一挑,神情冷了下来。
贤妃娘娘好美人,她也有所耳闻,但凌凤宴……她垂下眼帘,他不会的。
只听莲心继续编排道:“女史,你不懂那些阉人内心有多阴暗多变态,上赶着得不要,他就喜欢我这种拒绝他的,那青簪就是他特意偷出来送我的证据。”
见她一副梗着脖子就是拉凌凤宴下水的模样,沐雨慕嗤笑一声,“若照你所言,你不喜他,还会妥善保管那青簪?”
随即起身,走至莲心面前,突地伸手掐住了莲心下巴,迫使她仰头看来,声线冰冷道:“你当真是执迷不悟,还在继续诋毁凌凤宴。”
莲心嘴硬,“女史,怎宁愿信一阉人,也不信我?”
沐雨慕看着莲心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嘴里没一句实话,还指望我来信你?凌凤宴是读书人,骨子里的君子,干不出偷盗之事。”
她又将手往下滑,掐住莲心的脖颈,以增加两人接触的面积,“我虽不喜动刑,但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你口口声声凌凤宴送你青簪强迫你,言辞肯定,让我猜猜,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人,送你东西了,让你在这混淆视听。”
“要知万事必有痕迹,定有人察觉不妥,你猜我能不能找到他?”
莲心瞳孔紧缩,沐雨慕甩开她,当即坐回椅上,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颗药丸吃下,这是能叫她迅速睡着的药。
她伸手撑着头,药效上来,身体刚一收到可以入睡的信号,便拖着她进了梦境。
自她通过与继母相触碰,梦见会被卖乐女之后,她就发现,只要与人肌肤相碰,她就能梦见那人一些未来的片段,并从中总结了一些规律,可以用在审案上。
若她与人肌肤相碰,接触面积越大,时间越长,越能有机会梦见,触碰之人的未来一角。
若她想知道案情相关的事情,则需要在被审之人耳畔念叨此事,冥冥之中被审之人要真的与案子有关,她就会梦见线索。
只要有一丝,她就能以点带面,从而破局。
这一回的梦,在浣衣局展开,寒冬腊月,莲心双手泡在冷水中,正在清洗衣物,显然她被罚到了浣衣局做苦役。
一大盆的衣物,她花了好久才洗完,蹲的太久,腿都麻了,她一瘸一拐回了房,不舍得点油灯,摸黑坐在窗边,从贴身衣物中掏出一个桃木梳子来。
她珍惜地摸着这梳子,骤然将梳子贴在脸上放声大哭起来。
沐雨慕视线聚焦在梳子上,刚记下样式,周遭漆黑一片,梦碎了……
撑在桌子上的沐雨慕睁开了眼。
“找到了。”
梳子不用来梳头,反而珍视地揣在怀中,意义定非比寻常。
这类物件多为男子相送,同青簪想表达要与莲心结为夫妻的作用一样,意为要与她白头偕老。
一如她猜测那般,青簪是莲心真正的对食相送,而莲心为了维护对食,才非说是凌凤宴相送。
具体是与不是,查查便知。
她立即起身出屋,寻到了顾典正,让她派人去询问和莲心住在一屋的宫婢,莲心最近可有反常行为,是否同宫内哪个公公关系亲密。
宫婢们都快被吓破胆了,什么都往外说,有说莲心最近又哭又笑的,有说莲心总是捧着个梳子亲的。
还有说没见莲心和哪个公公走得亲近,不过莲心倒是经常和以前在锦乐宫的一个小太监,一起共事。
沐雨慕敏锐捕捉到不同,“这个小太监叫什么名字?”
“叫争子。”
她点头,转身就要回去重新审问莲心,却见顾典正匆匆而来,一脸急切,“你可审出了眉目?贤妃娘娘派人来催,还说既然供出了凌秉笔,就先将人压入司礼监牢房,一个有嫌疑的人,不能负责审此案。”
“这可真是,到底要得罪司礼监这帮太监了!”
沐雨慕跟着蹙眉,立马道:“我们先去前厅看看,我有九成把握莲心是为了自己对食,故意冤枉凌秉笔的。”
马面裙走动间裙摆飞扬,金纹泛着泠冽的光。
一进前厅,便见贤妃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婢月莹同凌凤宴呈对立之态,月莹站在凌凤宴左侧,气得脸都红了。
而凌凤宴端坐在梨木宽椅上,正慢条斯理地饮着茶,对眼前宫婢视而不见。
“凌秉笔!贤妃娘娘的话你也敢不听?”
凌凤宴只掀了掀眼眸,淡淡道:“纵是贤妃娘娘也需得拿出证据,令司礼监掌事太监审问在下。”
“你!”
顾典正忙道:“哎呦,都别生气,我们沐女史将案子查得差不多了,凌秉笔是冤枉的,沐女史,你说是不是?”
沐雨慕只瞥了眼又将她推出去的顾典正,主动走上前道:“不如我们将莲心带上来,与凌秉笔一起对峙,凌秉笔可敢?”
凌凤宴手指摩擦着茶杯,黑眸一寸一寸掠向沐雨慕,刚还拒绝宫婢的他,却开口道:“自无不可。”
第3章 多谢女史
《宦官折娇颜》/南珣著
顾典正扬声:“来人,将莲心带上来。”
月莹狠狠剜了凌凤宴一眼,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我到要看看,你们能审出什么花来,耽误了我回锦乐宫回禀娘娘,娘娘问罪下来,你们自己担着。”
凌凤宴不置可否,沐雨慕微微低下头去看自己鞋尖。
莲心很快便被拖了上来,怕她一开口说出些不好听得话,直接用破布堵住了她的嘴。
她瞧见凌凤宴,一副恨不得吃凌凤宴血肉的模样,挣扎着想扑过去,令女官们险些按不住她。
沐雨慕马面裙一动,人已经站在了莲心和凌凤宴中间,只留给凌凤宴一个挡在他面前的窈窕背影。
她道:“莲心,你与凌秉笔说辞不一,先让你二人当面对质,你曾言凌秉笔想与你当对食,他在何时何地提出此事的?说过什么话?”
莲心被堵着嘴,仇视的眸子里闪过慌张,紧接着转变成凶狠。
凌凤宴则听见对食二字嫌恶地皱了眉,沐雨慕扬扬下巴,压着莲心的女官拿走莲心嘴里的破布。
沐雨慕不给莲心喘息去想的时间,立喝:“说。”
“我,凌凤宴,他,对,他去年时常出入锦乐宫,就是在那时瞧上的我……”
“具体些,哪月哪日在锦乐宫何地?”沐雨慕不客气地打断。
莲心吭哧瘪肚说了几句话,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眼神里流露出丝丝伤感来,话跟着流利了。
“那时中秋宫宴,他与我在锦乐宫桃花树后,说‘莲心,我、我偷偷关注你很久了,我、我稀罕你,你能不能跟我好?’”
“荒诞!”
不等沐雨慕询问可有此事,凌凤宴先肯定道:“中秋宫宴,我虽奉旨去寻贤妃娘娘,但在锦乐宫仅待了半盏茶时间,期间全程都在贤妃娘娘屋外等候,从未离开,诸多宫人可作证。”
“且……”他小心地将目光从沐雨慕侧脸上移开,凝视着手中白玉茶杯道,“若我表白,只会说‘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春思乱,芳心碎’(1),唯想执尔之手,过余生漫漫。”
此话一出,和莲心所言的表白之色一比,高下立判,所有女官都偷偷去瞄凌凤宴清冷的容颜,她们就说,凌秉笔怎么可能说出那么露骨粗鄙的话来。
那样的话配上凌秉笔的脸,简直不敢想象。
就连沐雨慕都回头看了一眼盯着茶杯出神的凌凤宴,复又与羞恼至脸红的莲心对上视线,“凌秉笔有证人,你可有?若你没有,只能算你诬告他。”
莲心梗着脖子道:“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自然他说什么是什么,就算锦乐宫宫人没看见,也会说看见了。”
“好,你不认。”沐雨慕点头,随即转过身去,询问凌凤宴,“凌秉笔可认识锦乐宫一个名叫争子的太监。”
此话一出,还在梗着脖子的莲心倏地就瞪圆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沐雨慕,刚要大声喊叫,沐雨慕侧头一个眼神,便有女官利索地堵住了莲心的嘴。
“唔唔唔唔!”
凌凤宴思索片刻点头道:“他我自是记得,他在锦乐宫犯了事,被逐出,司礼监将其罚入直殿监,负责打扫庭院,而后他私自离开打扫区域,冲撞了贵人,乃大罪,被杖毙。”
“唔唔唔!”莲心剧烈挣扎,竟是挣脱开女官的手,揪出嘴里的破布大骂,“你胡说!分明是你怀恨在心,嫉恨争子在锦乐宫处处为难你,所以故意罚他,害他丢了性命!”
“你个杀人凶手!”
凌凤宴没有温度的眸子落在莲心身上,骇得她激动之色骤停,而后反应过来也来不及了,只听他道:“他被罚出锦乐宫是贤妃娘娘下得令,各中缘由,你们锦乐宫应比我还清楚。”
坐在凌凤宴对面的锦乐宫宫婢月莹不自在地捋了捋头发,瞪了莲心一眼道:“我们锦乐宫处罚太监自然有我们的理由,凌秉笔继续。”
莲心回神,捂着自己被吓到乱跳的心脏道:“对,那他好好在直殿监,怎么就犯事,还被仗死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她再也忍不住,突地哭了出来,“凭什么你们司礼监说他犯事,他就犯事了!”
凌凤宴眼里少见的露出一丝怜悯,“五月初四,他私自离开打扫区域,而后冲撞了刁贵妃,由司礼监掌事太监亲自执得刑。”
“五月初四,”莲心没了心气一般喃喃着跌倒在了地上,双手捂着嘴哭道,“五月初四?”
五月初四,她的生辰啊。
“呜呜呜!”
沐雨慕叹了口气,却是不得不在这个时候开口,“莲心如此关心争子,我在此猜测,她真正的对食是争子,争子身死,她不知恨谁,只得恨上与争子有过冲突的凌秉笔,这才无故攀咬。”
莲心还想挣扎一二,要拖凌凤宴下水,沐雨慕却在这时从袖子中掏出一个木梳,是她在梦中瞧见莲心抚摸,特意让顾典正吩咐人去寻来的。
本想审问莲心时,诱她招供,却没想到要用在这时。
木梳一拿出来,莲心整个人态度都变了,吸着鼻子哀求道:“女史,女史我错了,你小心拿着些,可千万别摔了。”
沐雨慕闻言,默默改为双手托举,说道:“莲心,还不说实话?”
莲心一双眼睛盯在木梳上,泪水汹涌而下,哽咽道:“便如女史所言,我的对食是争子,我以为争子是被凌凤宴害得,这才冤枉他。”
“好,”沐雨慕再问,“贤妃娘娘的青簪又是怎么回事?”
“青簪是争子送我的,”莲心擦着眼泪说,“他说是他通过出宫采买的太监买的,我早该想到,他哪来的钱买那么好的青簪,我也是被抓后才知晓,原来这簪子,是贤妃娘娘的。”
沐雨慕轻轻嗯了一声,蹲下身将木梳送还给莲心,莲心一把抢过,珍惜地护在怀中,泪水噼里啪啦掉落。
她看了一眼,站起身同月莹道:“如此,事情就清楚明了了,青簪是原锦乐宫太监争子所偷,复送给宫婢莲心,至于凌秉笔,属实是无辜被牵连。”
锦乐宫的月莹点头,别人不知,她身为贤妃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婢自然知道,娘娘喜爱将长得年轻俊俏的太监带在身边。
争子便是上一个被娘娘喜爱的小太监,定是娘娘发现了小太监和莲心的私情,所以容不下,随便找个由头赶了出去。
便道:“此事我知晓了,那青簪何在?”
案子解决了,顾典正冒头了。
她径直越过沐雨慕,举着锦盒笑眯眯道:“青簪我们妥善保管着,姑姑且放心,我们都找人轻柔地擦拭过了,姑姑直接拿给娘娘便是。”
月莹颔首,“那我先回宫禀告娘娘,她如何处置?”
所有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倒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的莲心,顾典正眼珠一转,她可不想得罪贤妃娘娘,这判得轻了重了不好说。
便道:“沐女史,你熟读宫规,你且说说,应如何判?”
沐雨慕无语片刻,刚才还妹妹长妹妹短呢,现在就是沐女史了。
她倒是也不怵,想起梦中场景,便道:“真正的偷窃者已经身死,莲心并不知情,但她无故攀咬凌秉笔,且为拿着青簪的当事人,便罚她去浣衣局吧。”
顾典正问向月莹,“妹妹你看,这样判可好?”
月莹将沐雨慕从头看到脚,没说行与不行,只道:“待我回禀娘娘。”
说完,她带着锦盒昂首挺胸往外走,路过凌凤宴冷哼一声。
待她走后,顾典正又去向凌凤宴赔罪,凌凤宴弹了弹衣袖起身,颔首:“无碍。”
地上的莲心被女官们拖起,她死死握着木梳,对凌凤宴凄惨一笑,“你们太监没一个好东西!”
而后她又扭头对沐雨慕道:“为虎作伥,女史,你小心了。”
沐雨慕轻轻蹙眉,抬头便与凌凤宴的眸子撞在了一处,她悄然挪开视线,便见他如一根青竹,踏出了门槛。
顾典正命人赶紧将莲心带下去,亲昵地搂住沐雨慕的手臂,“我的好妹妹,今儿可多谢你了。”
沐雨慕不着痕迹将手臂从她手里抽出,打了个哈欠,就被生怕被她抢功的顾典正,催着回房休息了。
她从善如流告退,没走出多远,便瞧见了候在道边的凌凤宴。
此时金乌东升,暖红色的酱阳将澄蓝的天空当做戏耍的场地,带着暖意的清风拂过两人的衣摆。
她走到他身边,不自觉地闭着眸子徜徉在阳光中,洗去一身疲惫,深深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