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不能活。
窗外,张氏抱起阿珠,阿珠搂着张氏的脖子,问道:“母后,我们不进去看看淑妃娘娘吗?”
张氏看着被淑妃关上的窗户,以及窗户上那抹身影,摸了摸阿珠的头,柔声道:“淑妃娘娘不想让我们进去看她。”
“为什么?”阿珠歪着头,自从尹钰从花丛中抱过阿珠一次,阿珠就经常找尹钰玩耍,两人已经非常熟稔了,他不开心道,“淑妃娘娘不喜欢阿珠了吗?”
张氏说:“不,很喜欢你,就是太喜欢你了,所以不能见你。”
听着窗外两人的对话,滴滴泪珠自尹钰眼中坠落,她道:“慕慕,我其实,真的好累了,我也坚持不住了,便将毒酒给我吧。”
沐雨慕没动,窗外奶声奶气的声音传进来,“为何阿珠以后都见不到淑妃娘娘了?”
“陪葬是什么意思?”
“怎么还有这样的制度?”
“阿珠不要,阿珠要见淑妃娘娘。”
细嫩的哭声响起,小奶团子抽抽噎噎,“日后,阿珠一定要取消这项制度!”
尹钰弯起嘴角,她道:“听闻这句话,突觉我这跌宕起伏的一生也够了,委身于人,做过宠妃,还曾为女官,亦有他……够了,真得够了。”
沐雨慕别过头,泪水簌簌而下,将手中毒酒递了过去,尹钰摩擦着瓶身道:“慕慕,你出去吧,亲手送我走,你承受不来的。”
十分费力地吐出一个“好”字,沐雨慕猛地拉开房门出去,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泪眼婆娑间,她同张氏对上视线,同是一痛。
屋内太安静了,根本没有旁得宫妃那般声嘶力竭,而后沐雨慕听见了酒瓶倒地的声音。
自此,她在宫中,又少了一个朋友。
安米洛没有来得及送尹钰,她如今已经是尚食局的五品尚食了,忙得焦头烂额。
襄王逼宫前,她亲手为翊坤宫做饭,还买通了尚善监给羽林卫和天策卫的饭菜中下了药,立下大功,特提拔为尚食。
沐雨慕安慰:“尹钰知道你的心,你给她的饭她都吃了。”
安米洛嚎啕大哭,“这更令人难过了,断头饭么这不是。”
眼眶一湿,沐雨慕拍拍她的背。
如今新皇登基,百废待兴,各处都在忙乱。
昭慧宗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帝王,哭丧这几日,内阁重臣为首谁也没哭,其他人象征性哭两下好像都坏了规矩。
仁帝也没管,他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他的父皇留给他了太大的烂摊子。
凌凤宴也不得闲,他本就是东厂厂公,又兼上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被仁帝赐莽袍,这回明眼人也看出来了,凌公公,是仁帝的人啊。
一连三月,沐雨慕都没能和凌凤宴见上一面,等两人各自的事情终于捋得差不多,能歇口气的时候,陛下下旨,可怜宫中人,年前准许一批入宫超五年的人归家。
这其中自然包括女官,而沐雨慕已经入宫七年了。
从十六岁的单纯少女,成长为了最年轻的五品宫正,迷茫过也哭过,笑过也闹过。
她站在桃花树下,垫脚为凌凤宴拂去肩头轻雪,两人异口同声道:“别说。”
沐雨慕在宫外有一弟弟,已经考过了科考,成为了举人,再考正好可以赶上仁帝开恩科,而他今年刚娶了新妇。
最重要的是,沐雨慕一直想出宫看望弟弟,自母亲去后,家中就只剩姐弟二人相依为命。
便连当年她父亲想将她卖了当乐工送人,都是她弟弟帮她逃跑入宫考的女官。
她想出宫。
可同时也舍不得凌凤宴。
凌凤宴拥住她,亲吻她的发顶,两人默默相拥,不知过了多久,凌凤宴道:“宫正不要在意我,走罢,不要为了我放弃这次出宫的机会。”
“此次放弃,下次便不知何时才能放人了。”
沐雨慕用尽全力拥着他,她嗓子沙哑,“我不想抛下你。”
“不会,”他几乎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宫正忘了,我还是东厂厂公,在宫外也有住处的,出宫后,说不定我们能比在宫内见面的次数还多。”
这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她若真出了宫,他二人……
沐雨慕在他怀中仰头,他在她鼻尖落下一吻,说道:“我已将宫正的名字填上了。”
她眼睛一眨,水雾蔓延,他亲吻着她的眼睛,回以更大的力度抱住她。
雪渐渐停了,圆月露出,皎洁的月光撒下,凌凤宴将一个温润的玉牌挂在了沐雨慕脖子上。
沐雨慕低头拿起一看,“是这块玉牌啊。”
这还是她当年交给凌凤宴的,上面线条简陋的梨子同玉佩其他地方繁复的花纹相差太大,以至于她印象深刻。
凌凤宴道:“这是我的家族玉牌,宫正,我也有私心,我不愿宫正遗忘我。”
“而这上面的梨子,是我凌家家徽,不知宫正可否愿意为我保管它?”
她的回答是将这枚玉牌,藏进了衣领深处,冰凉的玉佩贴在肌肤上,冷得她打了个颤,他俯身,亲吻她。
唇齿相依,却是为了离别。
而离别的日子来得那样快,宫正司的工作,沐雨慕全部交还给了丁宫正,丁宫正同她道:“本还想趁此机会出宫,没想到你比我走得还早。”
沐雨慕眼眸弯起,“宫正便不要笑话我了。”
她看过一个个为她送行的人,最后定在凌凤宴身上,同大家道:“诸君保重。”
“沐宫正保重。”
深红色的宫门在沐雨慕眼前缓缓打开,她一步步走入阳光下,而后停住步子,倏地回身望去。
凌凤宴同她颔首,“去吧宫正。”
有泪水自眼眶中流出,她猛地回过头,不让自己再看一眼,坚定地一步步地朝外走去。
直到看见在宫门外,站在马车旁安静等她的,熟悉又陌生的男子。
之前那个才到她肩膀高的男孩子,已经褪去稚气,成为了一名气宇轩昂的君子,他踟蹰着看着她,唤了一声:“阿姐?”
泪水夺眶而出,沐雨慕忍着哽意,“嗯”了一声。
沐逸凡松开缰绳快步上前,两只手想张开给姐姐一个拥抱,可却因两人都长大了,而有所顾忌。
沐雨慕含泪看着他,念叨了一句:“你高了。”
沐逸凡用手比量了一个沐雨慕的身高,“是啊阿姐,这回换你到我肩膀了。”
一别数年,姐弟二人终团圆。
他伸手接过沐雨慕身上的包裹,“阿姐,走我们回家,你弟媳已经在家准备中饭了,我特意让她准备了你爱吃的菜,你口味没变吧?”
沐雨慕摇头,“我都爱吃,不挑食。”
上马车前,她回头望去,这座埋葬了她所有青春的深宫,别了。
凌凤宴,别了。
“阿姐,你看这条街,你还记得吗?你送我入顺天学府走得就是这条街。”
沐雨慕回神,说道:“嗯,你哭了一路。”
沐逸凡在马车外大笑:“那个时候太小了,哪里懂得阿姐为我做的打算,那个时候母亲去世,继母进门,阿姐怕我被刁难,也怕我荒废学业,才忍痛送我去。”
“对了阿姐,你要回父亲那看看吗?”
沐雨慕掀开车帘,只觉恍若隔世,外面变了好多啊,她不顾冷,趴在车窗上说:“去看他干什么呢。”
她考入宫中,她继母如意算盘落空,父亲和她好一番争吵,可那克扣父亲船货的县令得知她是女官后,很快就将货给送了回来。
父亲飘了,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又投入全部身家弄了船海货,这一次,船沉了,什么都没回来。
只能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吧。
沐逸凡声音也冷冷得,“不去就不去,我们回家。”
马车停在一处宅院前,沐雨慕挑眉,这地界,可不像沐逸凡能承担得起,买得了房子的。
她便问道:“我记得你同我书信上说,你娶得是你老师的女儿?”
“对,”沐逸凡有些不好意思,“老师在朝中当官,家中只有夫人一个独女,万分宠爱,夫人陪嫁带了这处房子。”
沐雨慕心中不是滋味,“抱歉,你成婚阿姐也没能在你身边帮忙张罗,连房子都没能为你买。”
沐逸凡有些生气了,“阿姐你说的什么话,要不是你月月给我寄钱,我科举都考不了,哪里当得了举人。”
院门突地打开,一穿粉衣的娇俏女子站在那悄悄打量着沐雨慕,又害羞地看了一眼沐逸凡。
“我听见门口有动静,还在想你怎么还不回。”
沐逸凡赶忙介绍:“静儿,这就是我阿姐。”
“阿姐,这是你弟媳,韩静儿。”
沐雨慕看着自己的弟媳,对她点了点头,韩静儿回以微笑,“快进来吧,外面冷。”
她小心地说着:“阿姐,我为你收拾出了一间屋子,你看看可喜欢。”
沐雨慕能感受到她的讨好,从手上褪下一只金镯挂到韩静儿手上,“在宫里,比起玉镯,金镯更受人欢迎,这支便当阿姐送你的见面礼,万不要嫌弃。”
金镯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上面花纹繁复还点缀着碎宝石,韩静儿当即就喜欢上了,“谢阿姐。”
三人一起吃了饭,沐雨慕回房休息。
小夫妻凑在一起说话,韩静儿道:“感觉阿姐挺好相处的啊。”
沐逸凡揽着她的肩膀道:“当然,我阿姐自是顶好的。”
韩静儿蹙眉,那她父亲怎么嘱咐她,要小心阿姐、提防阿姐呢?
“静儿,怎么了,想什么呢?”
韩静儿摇头,父亲的叮嘱肯定不能同沐逸凡说。
沐逸凡看着床幔道:“你我二人互相作伴,可阿姐一个人就太孤单了,她出宫年纪也大了,我得赶紧给她张罗婚事才行。”
“不若我举办几场文会,让阿姐挑挑?”
第60章 寄人篱下
躺在柔软的床榻之上, 沐雨慕失眠了。
出宫后见到弟弟、闻到自由味道的欢喜,在夜深人静之时悉数褪去,只剩下对深宫中的人的怀念。
她想凌凤宴了, 也想安米洛、张茜、雯雯、丁宫正她们了。
浅淡的叹息声响在这个屋中, 她于黑夜中环视了一圈陌生的房间, 终还是强迫自己睡去。
次日一早, 她的弟媳韩静儿便穿戴整齐过来给她请安了, 沐雨慕在床榻了愣了半晌才起床,拉着她进屋,叮嘱日后不用给她请安。
韩静儿乖巧应了,又提出带她出去转转北平, 她在宫中一待就是七年, 北平的变化还是很大的。
有的店铺关门了、有的地段盖了新楼, 记忆里的东西像是蒙上了一层纱, 一点也不真切。
沐雨慕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在家中大部分时间里, 都是她和韩静儿作伴,沐逸凡需得准备进士考试, 来年三月陛下广开恩科,他正好下场一试。
因而他现在忙着和同窗好友一起温书, 有时他也会和韩静儿去他岳父那, 据他说,他岳父是当世大儒,有他指点文章,能让他更上一层楼。
而当韩静儿邀请她一同过去时,她拒绝了, 毕竟那是他们两人的又一个家,不是她的。
家中无人的时候她就会一个人坐着发呆, 以往这个时候,她还在宫里忙碌,或是负责处理哪个宫犯事的宫女,或是同安米洛、尹钰一起闲聊,或是去寻寻凌凤宴。
如今,她好像什么都干不了。
实在待着无聊,她索性去了沐逸凡的书房,一整面墙的书,很多都是孤本,一看便是他的岳父给他的。
低头看他书桌,便发现了他的一篇写了一半的策论,谈论的是整个朝廷都头疼的矿税。
沐雨慕坐了下来,别的不说,矿税她还是了解的,毕竟凌凤宴前几年出去就是为了此事,他回来后还同她细细说过此事,也将他和仁帝接下来的打算透露了一二。
她觉得有些思想和方法,可以助他一二,便自己研了磨,细细写了下来。
写到一半的时候,书房门突然被扣响,她还没来得及说进来,一个圆润富态的中年女子就推门进来了,她是韩静儿的陪嫁,家里的管事嬷嬷,韩静儿出门时,她便会留在家中。
此时,她十分不善道:“娘子,这里是姑爷的书房,外人不得入内。”
外人?
沐雨慕手中毛笔微顿,却没停,她只是掀开眼帘,淡漠的看了她一眼,说了两个字:“出去。”
韩嬷嬷面色一变,往日她沉着脸教训小丫鬟,没一个丫鬟敢不听从,如今却踢到了沐雨慕这个铁板。
沐雨慕一个在深宫中当过宫正司宫正的人,岂会怕她,和她说话,都是折自己的身份,在这个家里,她虽是外人,可也是主子,还没有主子被个奴婢拿捏的道理。
韩嬷嬷自然不忿,又开口道:“这间书房里,有不少老爷送与姑爷的珍藏,娘子还是出去的好,万一弄坏了,娘子可赔不起。”
“我就是把这间书房烧了,烧得也是我弟弟沐逸凡的书,既送予了他,那便是他的东西,你说是不是,嬷嬷。”
最后两个字,沐雨慕说的又慢又重,她下了逐客令道:“这些时日静儿的管家能力,我也看出一二了,嬷嬷放心,待静儿回来后,我会教她如何管理好手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