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回春妙手林离,久仰久仰。”织锦抱拳道。
众人寒暄了一番,织锦目光掠过人群中气质相貌均最出挑的余玄度,意味深长笑道:“原来你就是余玄度余公子,果然仪表堂堂。”
却听邓宜阳冷哼一声,说道:“听闻余公子也是出自武林世家,敢问擅使什么兵器,又以何种功法见长呢?”
余玄度也不甘示弱,淡淡道:“昨日同玉山一起拜访过邓兄的‘宜人堂’,不知邓兄擅长医治何种症状?”
杜雪衣懒得听二人阴阳怪气,且在场的都是熟人,本就没什么好寒暄的——自己如今地位大跌,本来江湖人人敬仰的大姐头,现今变成这个的堂妹那个的表妹,杜雪衣想想就心烦,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离了人群。
而另一边,虽织锦长得美艳,平日里常见色起意的纨绔吴中友却一反常态地对她没好脸色,也从人群中离开。忽的瞥见与自己同样境遇的杜雪衣,他登时兴奋地凑过去:“玉山表妹,刚才你可是演的一出好戏啊。”
吴中友竖起戴着大玉扳指的拇指,挑了挑眉小声道:“这些人好像很听你的话呢,跟同杜大姐说话一样。”
听到“杜大姐”,杜雪衣不禁又翻了个白眼,随即瞧吴中友又憨又傻的模样,觉得好笑。她倒是个明白人,只见她谦虚道,“拙劣成这样吴少就别笑话我了。要不是孙大重已死,大家怎么会真听话?不过是给点时间让大家想清楚,借坡下驴罢了。再说,你说那一句哪容易打发走这群人精?”
“!!!”吴中友满脸震惊。
“不好了!”百花台上传来一声高喊,“伍坊主出事了!”
杜雪衣脸上笑容一敛,再看时已是一副威严神色,那股人畜无害之气荡然无存,只听她指着台下地道口,朝吴中友命令道:“吴少,快带我下去。”
***
阴冷的地下暗道上方不断往下滴水,地上坑坑洼洼,水掉在上面叮咚作响,众人一路踏着水洼飞奔而过,头发和身上均已湿透。
到得一空旷处,却见伍楚云靠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上,鲜血染满衣裙,衣裳已瞧不出原来颜色,腰间饰物也尽数被染成嫣红色,同洞顶滴下的水流汇在一处,流向淮州河的暗河之中。
“师傅只让林姑娘一人前往,其他人还请在外头等候。”高瘦的绿衣青年一脸肃穆,抬手将众人拦下。
此人是伍楚云的大弟子谈绍,门中人暗地里称他为小毒虫,之前一直伴在伍楚云左右。
“云姐——”杜雪衣蓝色衣裙上溅满泥泞,头发散乱,碎发贴着鬓角,跌跌撞撞冲将上去将她扶住,手搭不到脉,要输内力却发现自己哪有什么内力,只得一退再退给她将血止住。
被这么一番笨拙的动作轮番折腾后,只剩一口气的伍楚云这才迟钝地转头,眼皮微抬,见是杜雪衣,脸上欣慰一笑,不顾口中又溢出血来,说道:“你......来啦。”
“怎么受这么重的内伤?”其实经脉尽断,五脏六腑都被震错位了。杜雪衣懂包扎处理却不通医术,但凭这么多年江湖经验,还是能看出来这伤在内,已是神仙难救。
杜雪衣手足无措地望着伍楚云,蓦地眼中一亮,颤声道:“对了,回春妙手林离也来了,他定能救你的,一定能的,我就去请他过来,他现在还是我亲戚......”
“时间不多......别废话。”却见伍楚云一手死死拽住杜雪衣,面上微露怒色,垂在地面血泊上的另一只手徐徐摊开,一颗褐色药丸滚落在地。
伍楚云唇齿微启,又有鲜血从嘴角溢出,声音也越来越小:“这个给你......麒麟护心丹,我死后,如果......无论什么毒,这颗药,都能保半年寿命......”
杜雪衣已是泪眼模糊,泪水滴在伍楚云被染红的衣服上,啪嗒啪嗒地响。
她以前从来不哭的,无论是得知至亲被害,亦或是李征鸿眼睁睁死在自己面前。纵使悲恸万分,以前的自己也断然不会流下一滴泪。
杜雪衣之前琢磨过此事,当时她暴躁地推测,定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是个爱哭鬼。而今她换了个身份回到江南,又觉得也有一点点可能是因为自己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归来之后,对生离死别感慨也越发深刻了。
呕了一大滩血后,伍楚云一口气终是缓了过来,她抓着杜雪衣满是血的手说道:“我有个大胆的猜测,你是不是......但怎么会......如果是,就太好了......我,我好像害了她......”
听到此处杜雪衣的脸上却是全无怒意,反而是声泪俱下:“云姐——”
她对伍楚云抱有绝对信任,潜意识觉得断不会是她所为,或许也有一瞬想过若真是伍楚云害的,那也认了。
“听......听我说。”伍楚云粗暴打断,就像杜雪衣平日里打断别人那样,艰难续道,“那时老杨柳请......喝酒......我一时失言,就同他讲了门主......说过......以后成婚,要在七夕前......一天,我......猜那......老杨柳定是......听了去......”
“没事的,这跟你没关系。”杜雪衣颤抖着按着伍楚云各大穴道,欲帮她止血,可哪里治得住。
伍楚云像是松了口气般,渐渐瘫软下去,声音已基本听不见:“希望门主会原谅我......若不是她......我,还有我这帮......早就......”
说话间,她右眼渐渐涣散,左眼眼罩中淌出汩汩鲜血来。
杜雪衣不忍再看,摇头哽咽道:“别说了,云姐......”
伍楚云不再吐血,双手无力垂下,低低呢喃着,杜雪衣将耳凑到她身前,也只能依稀听了个大概:“太痛了,没人下得了手......我也是,还是你......”
“云姐,我......她定不会怪罪于你的。”杜雪衣含着泪,在她耳边柔声道。
“好,那......”伍楚云凄然笑着,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1一如不见,如三秋兮:选自《诗经·采葛》。
没想到吴少还挺有文化(并不),心心念念我的cp终于又见面了。
这几集有些沉重啊,银刀门里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啊。
接下来搞事业间隔,轻松几章来缓缓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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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舅舅
天边吐白,晨光再次降临世间,仿佛昨夜的屠戮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还是那个安静祥和的淮州城。
众人将伍楚云和孙大重葬在淮州城外鹤鸣山上,谈绍同怀夏坊的人留在原处守墓,欧阳鹏仍无法接受自己亲手杀死兄弟,兀自坐在墓旁发呆,不肯离去。
“大家先到城外的映月山庄休息,午后再召开门内大会。”贺来同众人说道,如今四个坊主就只剩他和欧阳鹏了,自是要挑起大梁来,“余公子和吴少若不介意,也到我们山庄做客吧。”
二人自是求之不得。昨天在锁春坊多亏了林溟认出吴中友来,二人才不至于被贺来的乐声所伤。而让叫花子全城撒纸找人,林溟也是出了一份力的,但他一行人终究是外人,不便打扰,方才就已离开,说是在淮州外城先行住下,余玄度和吴中友却是一路跟着众人。
“不回百花台了?”织锦问道。
贺来一脸疲惫地揉了揉额头,回道:“这一次闹太大了,惊动了官府,可能要打点一下。”
吴中友满脸不可置信:“你们这么嚣张,还怕官府?”
众人笑而不语。
“映月山庄?玉山姐,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沉默许久的夏橙心中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
“因为映月刀啊,起名字多麻烦。”杜雪衣随口道。
杜雪衣如今情绪已然平复,她一生见过不知多少生死离别,其中不乏许多至亲,甚至还包括自己的,虽然悲恸却不至于如此悼心疾首。不知缘何方才见伍楚云时,自己的情感却有如决堤一般一发不可收拾。想起适才自己那般模样,着实不成体统,而且令人生疑,杜雪衣心中懊恼不已。
忽的前面跑来两个红衣青年,在贺来面前低语一番便又径自离去。
“程老前辈还没找到?”织锦接到杜雪衣的眼神,问道。
贺来摇摇头,叹了口气:“锁春坊和沉冬坊的人都去找了,刚得到的消息,内城外城都没找到。”
话音刚落,却见远处又出现一人影,正是邓宜阳,他没像刚才那两人一样说悄悄话,反而是火急火燎地边跑边高声喊着,人未到声已先至:“找到程老前辈了!在映月山庄!”
“怎么能让他回映月山庄!”贺来勃然大怒,“沙狼不知道,孙大重还能不知道吗?”
“所以我们猜是沙狼干的。”邓宜阳已经来到众人面前,满脸尽是忧色,说完双眼不自觉移向杜雪衣。
“玉山表妹,你激动什么?”吴中友见杜雪衣被织锦和夏橙紧紧拽住,脸上凶神恶煞的,疑惑道。
“我们去看看。”织锦压低了声,拍拍杜雪衣的手背。
“对对对,快走,不然该出人命了。”贺来匆忙招呼着众人往映月山庄而去,忽的余光瞥见一脸茫然的余玄度和吴中友,脚步一停,“等等,余公子和吴少,毕竟是我们银刀门门内之事,还请二位先到映月山庄住下。”
吴中友插着腰,带得腰间玉佩当的一声响,横着眉不满道:“那玉山表妹和阿橙妹妹呢?”
“玉山是自己人,夏小姐会我们门主的刀法,也是算半个自己人。”贺来不假思索答道。
“我不是如今也是你们吴班主......”
贺来对吴中友的辩解充耳不闻,反而是回头朝走在最前的邓宜阳喊道:“宜阳,你帮忙照顾好二位,打点好他们的起居。”
“坊主——”邓宜阳一脸不甘又不好忤逆,只得悻悻走回来,眼睁睁看贺来、织锦带着夏橙、杜雪衣和柯为和五人绝尘而去。
“程进之程老前辈?”杜雪衣方才的不安都被余玄度看在眼里,只见他佯装随意地问起。
“是啊,那可是当年名震一时的前前银刀门门主呢,年轻时也是颇为风光的。”吴中友扬眉道,“不过他老人家虽然刀法精湛,却只顾着在门内培养人才,所以当时银刀门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习武的门派而已,没多大势力。”
“那为什么贺坊主说会出人命?程老前辈回山庄会怎样?”余玄度虚心道。
“他武功那么高哪会怎么样啊?八成是他们银刀门的人出人命。”吴中友向来自负,又好为人师,见余玄度一脸求教模样,自是洋洋得意,竟口无遮拦讲起往事来,“十几年前,程老门主被手下背叛,一家老小尽数被杀。杜雪衣听闻之后,一人双刀直接杀将回来,血洗银刀门,平了叛乱,但程老前辈也因此疯了。”
余玄度眉头微微一皱,嘴上却仍附和道:“中友兄真是见多识广。”
“那是,杜大姐年轻时一战成名,那一战后她这‘江湖第一刀’的威名也就不可撼动了。虽然我爹那时也出了份力,但他其实也只是借着地位说了句话而已。”吴中友旁若无人,讲得声情并茂眉飞色舞。
“杜大姐那实力啊,早已入了无人之境。‘玄衫黑剑,雪衣银刀’,一个讲的是一整个门派,另一个却是独指我杜大姐。你领会一下。她的刀法虽然是程老前辈一手教出来的,但杜大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刀法比程老前辈高明得多得多。传闻杜大姐的短刀之下无生魂,这可是她独门的活儿。我看阿橙妹妹虽会点皮毛,但只得她的形,威力连一成都不到。”
“中友兄知道当年具体的情形?”余玄度凑近了逐渐偏离主题的吴中友,问道。
“当然,我讲给你听啊。”吴中友得意得转着扳指,正欲娓娓道来,却发现原本在身后的瘦小身影,不知何时竟挪到自己身边。随即他一脸警惕道,“你凑过来干什么?”
“听故事。”邓宜阳脸上有些红,讪讪道。
***
两个鼻青脸肿、全身活动瞧着不是很灵活的守门人,见众人前来如释重负,急忙笨拙地推开沉重斑驳的院门,转眼就跑没影了。
周遭安静得可怕,杜雪衣被织锦拉着才不至于直接冲进去。
只见院正中栽着一棵老梅,约莫三丈高,树形妖娆舒展,宛若游龙,树枝上零星缀着几片叶子。老梅的树干一人高处,有一处显眼的刀痕,看上去已有些年头,刀痕上已然长出新枝芽来。
老梅一旁,站着位头发全白、长须飘飘的老者,他满脸沧桑,仍难掩眉宇间的儒雅之气。他安静地注视着老梅,同老梅一道,像是两位迎风而立的老人。
贺来抬手示意众人不要接近,自己则咽了口唾沫,往前挪了一小步,语气尽可能自然道:“程兄,该回家了。”
无人应答。
老人背着手站在秋风中,身旁老梅光秃秃的枝丫上,最后几片叶子也抵御不住满院的秋风,纷纷掉落,更显萧瑟。
“程兄,咱回家。”贺来硬着头皮再一步走上前。
“这就是我的家。”老人似是听到了,但仍旧笔直地站在梅树旁一动不动,喃喃道,“阿骏和雪衣,还有阿婷,我们四人的家。”
“好好好,那我们先......”贺来没办法,只得走到老人旁边。
“谁都不能让我离开!”见有人靠近,安静慈祥的老人骤然暴起,面目狰狞起来,转瞬宝刀已经出鞘,直指贺来。
刀风中带着浑厚内力,掀起一阵风席卷整座梅院,其威力让夏橙不禁打了个哆嗦。
“阿骏在哪?是不是你们把他抓了!!”老人的声音如雷霆一般慑人,满院的门窗都跟着颤抖。
贺来连忙摆手,往后退了退,好声好气道:“没有,我们这就出去找阿骏,好不好?”
老人好似全然没听到贺来的话一般,双目通红,提刀砍向贺来,口中还怒喝道:“什么?你们还要把雪衣骗过来?”
杜雪衣闻言,当日情形不禁又上心头。
那时自己才十五岁,却早已出师,在江湖里已混得小有名气,甚至得了个“江湖第一刀”的威名,却难以服众。
那时正值隆冬时节,自己刚收伏了贺来贺别一帮人,顺道在他们河东道的寨子里过年。
除夕之夜,山寨中其乐融融,四处都是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间或众人敲锣打鼓奏乐之声,杜雪衣裹着大红裘,在火堆旁边守岁,边同贺来贺别一行人把酒言欢,屋中全是喝得空空如也的酒坛子。
“雪衣啊,我生平可是第一次见有女子同你一样。若是贺某再年轻几岁......”贺别显然是喝醉了。
“那也要打得过我才行!”杜雪衣哈哈一笑毫不在意,面上红扑扑的,忽的瞥见院子里有个小糯米团子,矮墩墩地在雪地里点鞭炮,“贺老鬼,那是你孙儿吧,胖嘟嘟的真可爱。叫什么呢?”
“只起了个小名,叫阿崽。寨里都是没读书的,也不急着起大名。”贺来亦有些微醺,同杜雪衣碰了个酒碗,二人仰头干了一碗,“要不雪衣妹子给起个?”
杜雪衣连忙摆手:“我可不是什么文化人,文绉绉的名字我可起不来,估计要起也都是什么贺喜贺寿贺礼的,这种俗名你们肯定也用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