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雪衣和夏橙到达时,已有不少人就位,初次离家的夏橙,见着许多人鬓边别着菊花,不免生出思乡之情。而故地重游的杜雪衣,亦是被眼前之景勾起了往事,心中百感交集。
杜雪衣幼时,便是在此地,由外公带入门习得了银刀门的刀法。外公死后,天赋异禀的她由舅舅程进之继续教导,她最终也不负众望,在此创下并练成了天下第一的刀法。
十年前她十五岁,也是在这山庄中,她一人双刀血洗银刀门,从此名扬天下,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江湖第一刀”。也正是在同一年,她在这练武场上,轻松打败前来挑战的所有人,成了江湖上人人敬仰的武林盟主。
昔日的回忆在杜雪衣的脑中不断重映,她分外感慨,若是所有人死后都能同自己一样,带着记忆换个身份回来,与亲人家人朋友重聚,那该多好。
就算是换了身躯、面目全非、武功皆废、五感俱失,又有何妨?这样,自己就能再见到外公、母亲、舅母、阿骏以及那些早已离开的人,还有李征鸿。
可惜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了。
——“我倒觉得我们有吉星护佑,至少都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那日余玄度在悬崖底下说的话,此刻不知缘何在杜雪衣脑海中响起。
对了,玄度这不让人省心的不知跑去哪了,今日依旧没见这厮人影,杜雪衣心中隐隐担忧。
二人走上看台,原本简陋无比的看台,此时却张灯结彩,被贺来带领的锁春坊众人布置得美轮美奂,就和锁春坊中的巷子一般。此外每隔几步,还用竹子临时搭起一个精巧美观的平台,平台上可容纳一门派的人。
杜雪衣和夏橙地位微妙,且织锦千叮咛万嘱咐过她不可冒头,因此二人的座位未被安排到银刀门中央的平台里。但银刀门毕竟是主办方,安排个位子给爱凑热闹的杜雪衣不是难事,于是她们最终便在位于最角落处的平台落座,平台中堆着杂物,以及一些端茶倒水的器物。
虽然位置差了些,但胜在偏僻鲜有人注意,无需用自己如今这奇怪的身份同各路人寒暄,独享一份清静,杜雪衣当下也十分满意。
杜雪衣抬眼望去,看台之上,楚门剑派、曹家坪等一些大门派已经就位,林溟也刚好在宁州林家人的簇拥下落座,他身后是林离,身旁还站着个身材略显丰满,脸蛋圆乎乎的小姑娘,看那天真烂漫的模样,应该就是吴中友的未婚妻林泠了。
见杜雪衣和夏橙走近,圆滑的林溟忙给众人引见,只听他着重指着杜雪衣朝林泠说道:“阿泠,这位就是我同你讲过的林家寨的玉山堂妹。你看她才小你几岁,便如此稳重识大体......”
杜雪衣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自打她回来江南道后,辈分就一降再降,如今连个看起来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都要叫自己妹妹了。
“玄度呢?他没跟你一起?”杜雪衣忍无可忍,粗暴打断了林溟一番滔滔不绝的夸赞之辞。
被问及余玄度的下落,林溟眼神竟是有些躲闪,嘴里只说他已经回映月山庄。杜雪衣觉得可疑,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做罢。
既然回来了,那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话虽如此,杜雪衣仍放心不下。她随手抓了从身旁经过的侍从,却发现竟是贺喜,忙得不亦乐乎的贺喜闻言,不假思索答道余玄度确实是回来了,杜雪衣心中大石这才算是落下了。
另一边,林泠与夏橙年龄相仿,二人一见如故,甚至颇有要义结金兰的架势。也不知谁先提起的吴中友,二人立时又找到了新的共同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将他从头到尾数落了个遍。
“阿橙妹妹,你是不知道,吴中友这个败家子不学无术,前几年居然砸了千金,在他家微州那办了个什么诗会。结果你猜怎么着?好诗一首没出来,倒是有许多冒充诗人的骗子,拿了钱就跑。”林泠说得绘声绘色。
“还有这等事?”夏橙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他的荒唐事七天七夜都说不过来呢。还有啊,你来淮州有没有见过那大戏台?”林泠继续列举。
夏橙睁大了眼,点点头道:“那个富丽堂皇、夜夜灯火通明的戏台?难道也是他出钱建的?”
“这倒不是。”林泠摆摆手,“这是之前一个富商捐钱建的,不过几年前那个富商破产了,就想着把这楼拆了。谁料这个败家子一掷千金,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买了这座楼。你知道为了什么吗?”
“为了什么?”
“是为了他在淮州不知哪座花楼的相好,说是想让她夜夜都能看到他的戏楼,然后睹物思人。”
二人口无遮拦,杜雪衣和林溟在一旁面露尴尬之色,忽见吴中友睡眼惺忪,边伸着懒腰边朝这处走来,杜雪衣当机立断,同林泠打了个招呼便急急忙忙拉着夏橙离开。
“玉山姐,这些事都是真的吗?”夏橙一面走一面说道,显然还意犹未尽,“之前只道你们都说他纨绔,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人。”
“他一直都这么荒唐的。”杜雪衣对此习以为常,吴中友这人从小就如此,纨绔风流爱胡闹。但他为人讲义气,对朋友两肋插刀,也忠君爱国,所以杜雪衣对他印象也不算差。
“啊——”听得林家人的平台中传出一声惨叫,只见吴中友双手抱头哀嚎道,“你这恶毒的女人!”
夏橙目瞪口呆,瞬间明白为何杜雪衣方才着急忙慌地拉她走。
“你再说一遍!”林泠一拳已抡到半空。
吴中友虽抱着头,语气却是勇敢无畏:“我看以后谁娶你谁倒霉!”
“好啊!那你倒是来我家退婚啊!”林泠冷笑着扯着吴中友的衣领,一拳又往他头上招呼。
好在这次被林溟拦住了。
杜雪衣、夏橙:“......”
“斩风堂钱掌门到——”入场时通报姓名的换了人,这声音一听便知是锁春坊的,底气十足,高亢得同山歌一般,方圆几里外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闻言皆齐齐转头,注视着钱老一行人走进会场。梅三姑和卫晓锋带着几个人跟在其后,虽同样被喊了名字,却全无存在感。二人看上去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走路时仍有些不自然。
也不知是何等缘分,二人一进场便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杜雪衣,好在众目睽睽之下二人也不好发作,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她。
“玉山姐,你之前不是说钱老是个胖子?”夏橙一门心思全在这个一直被众人提及的钱老身上,据那日杜雪衣在清泓观同梅三姑他们的描述,钱老应是个身材肥胖之人才是,哪知今日一见,竟是个身形偏瘦的老者。
“那种小事,钱老怎么可能亲力亲为。”杜雪衣自是想到夏橙会误会的原因,她指着钱老身后的胖子,说道,“当时说的胖子,是他的首徒钱斌。”
背对着二人的钱老似是背后长了双眼,他蓦地回头,凌厉的眼神径直射向窃窃私语的二人。夏橙心中陡然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而一旁的杜雪衣却是处变不惊,只见她盈盈一笑微微颔首,隔空朝钱老抱了抱拳,宽袍随风而舞优雅从容。
钱老面无表情地转身,继续跟着引路的侍者上了看台。
钱老一来,在座所有人纷纷围了上去,林溟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也带着林家众人凑了过去。
待到前往寒暄的众人将钱老身形完全挡住,夏橙这才宛如逃过一劫一般松了口气,脱力地靠在柱子上。
“玉山,阿橙,要不要我带你们去见见我那些老朋友?”吴中友的头毫无征兆地从夏橙身后的柱子后冒出来。
已如惊弓之鸟的夏橙吓得差点魂魄出体,被杜雪衣揽住了肩,心下才稍安。
“玄度没跟你来?”杜雪衣没好气道。
“又问他?”吴中友撅了噘嘴,背着手道,“他昨晚很晚才回来,睡觉呢。”
在看台上游走了一遍的吴中友,被杜雪衣斥了几句,却仍是一副兴高采烈的表情,早已将同林泠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他虽一届纨绔,但极爱交友,大家纵使知他荒唐,但看在他爹的面子上,也会给他几分薄面。
吴中友这才注意到钱老那边的盛况,他指着斩风堂所在的那眼看就要被挤塌的平台,兴冲冲朝杜雪衣说道:“我们去拜会一下钱老吧。梅三姑和卫晓锋他们太过分了,我记得他们好像是钱老的心腹,要不我们钱老面前告状去,没准他能帮咱收拾他们。”
“要去你去,”杜雪衣笑着拉夏橙坐下,“你没见着他俩刚才的眼神,跟要吃了我似的。”
吴中友仔细一想,也觉得不妥,又挤不过去,只得作罢,在二人身旁坐下托着腮打量在场的人,没话找话道:“这次来了很多人啊,岭南道都有人来,还有黔中道的白家居然也来了。”
“禅明寺同渡大师到——”那个大嗓门又喊起来。
“佛门竟然也来了。”吴中友闻言坐直了身,一边探头望去一边奇道,“我听说禅明寺之前好像跟银刀门有过节,这次居然也赏脸过来参加武林大会,着实令人意想不到啊。”
夏橙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见来人正是那晚在清泓观中遇到的同渡大师。这位被杜雪衣说成见死不救的同渡大师,这次带了不少弟子,队伍异常庞大,似是组团来见世面的。其中还有个小不点,光溜溜的脑袋一蹦一跳的,看上甚是可爱。
“佛门来了,不会道门也有人来了吧?”杜雪衣玩笑道。
古时逸州城孤月寺与京城外的山月观齐名,这一寺一观,可以说是华夏佛门、道门发展成型后的渊源之地,这两家功夫也正是从这两处传出的。
这两门功夫一开始就是走的强身健体的路子,所以攻击性并不强。佛门武功在几百年的流传中,被远在江南道的禅明寺发扬光大。然而道门阴阳掌的传人却越来越少,更甚者,自百年前京郊的山月观破落之后,各地道观也逐渐荒芜,原本的阴阳掌更是后继无人。
杜雪衣曾在几个道观见到这功法,但所用者都只得其形,估计是照本念经,连强身健体的功效都没有。若非前几日见如如道人用此掌法,杜雪衣都觉得这门功法在已在神州大地失传了。
正想着,又听得那位大嗓门喊道:
“散人如如道人到——”
“清泓观若善道人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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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子这两章神神秘秘的,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吴少这个大冤种,又将解锁什么全新的被坑方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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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赔本
在杜雪衣等人诧异的眼光中,如如道人携朝气蓬勃的一僧一道,昂首阔步地走进比武场。
今日他头上的道士髻较平日里正了些,衣衫也有新缝补的痕迹,但除此之外,与往日并无不同——他腰间仍挂着个破酒坛子,眉宇间充斥着懒散的醉态,脸上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如如道人一进来便瞧见了杜雪衣,激动得直招手,怀无和若善显然也注意到了,然而二人明显没有修炼到如如道人这种旁若无人的境界,也从未见过此等大场合,看上去十分局促。尤其是怀无,走到比武场中间时已然同手同脚,更别提隔空问候了。
前几日才说不凑热闹,如今师徒三人倒是来得整整齐齐,杜雪衣实在想不出他们在搞什么明堂。如若三人都代表道门,如如道人却又自称非僧非道的散人,若善倒是个真道士,但怀无顶着光头在两个道士髻旁又该如何自处,杜雪衣依旧是想不通。
“阿橙——”吴中友盯着前一刻还坐得端正,如今已奔到平台栏杆旁的夏橙,挑了挑眉,正欲开口,却被杜雪衣止住。
“有一事我还是要提醒你,”杜雪衣沉声在他耳边道,“阿橙虽然跟怀无玩得好,但平日里说着玩就算了,切记不要在此等场合胡言乱语,坏了她的名声。而且人家怀无毕竟是个出家之人......”
“这我当然知道。”吴中友一面敷衍着一面起身,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雀跃得跟只猴子似的,“我们去找他们玩吧,有好几日没见到月老和怀无小兄弟了。”
吴中友说完就要往外走,却被杜雪衣一把拽住,只见她翻着白眼指指旁边空着的平台道:“你看他们不是往这来了?”
经杜雪衣这一点拨,吴中友才发现场内空着的平台只剩下两个,一个位于在中间、与银刀门和斩风堂并列,另一个就是隔壁同样在角落里的平台。
果不其然,如如道人带着他的两个爱徒在隔壁落座,吴中友立马跳到两个平台之间约一人宽的空间里,一手搭一个平台,对若善和怀无嘘寒问暖起来。他看上去像遇见失散多年的老友一般,全然未发觉除了如如道人,其他二人都不太待见他。
“玄衫剑派颜智敏——”大嗓门又喊道。
“终于齐了。”杜雪衣轻笑。
言罢,一队人马走入比武场,只见这群人从头到脚皆是黑色装扮,一个个面无表情,步调整齐,甚至连腰间佩剑的高度都完全相同。他们一入场,整个比武场的气氛顿时沉闷了许多,仿佛要奔丧一般。
玄衫黑剑,雪衣银刀。玄衫黑剑指的正是这个门派。
“玄衫那群不食人间烟火的居然也来了。”吴中友自言自语。
“不食烟火?”夏橙好奇。
“是啊,他们就是一群怪人,不爱搭理人的,而且听说清规戒律比和尚还严呢。”吴中友眼神有意无意地瞥向怀无。
玄衫剑派在众目睽睽之下,步伐统一地走上最后空着的平台,领队的中年人在落座时,扫了杜雪衣这边一眼。
杜雪衣暗地里叹了口气,不知是自己太过惹眼,还是气场过于强大,好似所有人在进场时,都会不经意瞥到自己这个本该不起眼的平台。梅三姑和卫晓锋如此,钱老、如如道人、玄衫剑派的人亦是如此,想要低调都不行。
“哇,大场面哪。”吴中友将会场扫了一圈,目光炯炯,啧啧感叹,“就和杜大姐当选武林盟主那次一样,可惜就我爹没来。”
杜雪衣不经意看见吴中友身旁的怀无,悄无声息地睨了他一眼。
当的一声响,整个鹤鸣山为之震了震,喧闹的会场霎时安静下来。只见贺来手持铜锣,立于比武场正中央,朗声道:“武林大会正式开始——”
夏橙见烦人的吴中友全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到底是忍不住,指指银刀门大本营所在的位于最中间的平台,问道:“吴少,你还不回去?”
“不了不了,这边好玩一点。”吴中友含糊道。
夏橙眼神落在正专心擦刀的林泠身上,而宁州林氏的平台正好在银刀门隔壁。她笑着嘲讽:“不当武林盟主了?”
“反正今天来了这么多风云人物,随便哪一个都比我适合。”吴中友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他耸耸肩,说得豁达乐观,“武林盟主我自然是要当的,但不急在这一时,几年后也可以嘛。”
说话间,织锦已缓缓走上比武场,本容貌倾城的她,今日着一身艳丽华贵的紫衣,有如神女降世一般,庄严又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