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笑,接过那件流云百褶裙:“祖母挑的,阿芙都喜欢。”
老夫人点了点她的额头:“就你惯会说好话。你三加(注1)时是要穿出来见人的。咱们侯府的女儿,衣着既要素雅,又不能失了华贵,我便寻思着这件紫色的织金流云百褶裙最是镇的住。”
祖母的面容在烛光下一片祥和,望着她的目光里满是慈爱,平日病弱气衰的模样消失不见,仿佛为她亲自操办笄礼确实是一件十分值得高兴的事。
姜芙心里一片暖融融的。
待姜芙将所有衣着头饰试完,戌时已过,老夫人亦感到有些困顿,便放她回去歇息了。
次日,咏兰便早早地将她叫起来梳妆。
咏兰点妆的技巧在大户人家的丫鬟中已属上乘,但对于妆面的整体把控来说,却特有些失了和谐。
姜芙在她描完全妆后,用线将眉的形状绞了绞,又用螺子黛添补了一些,将纤眉加粗,又略微往上提了提。
霎时间,一双沾满愁容的柳叶眉立马变得生动活泼起来,更个人看起来也更加精神了。
未时,忠渝侯与柔娘到了侯府门口开始迎宾。
未时四刻,宾客们悉数到场,及笄礼正式开始。
笄礼其中的一环便是要由赞者(注2)为笄者梳头、正笄,而赞者一般为笄者的好友。
姜芙来建安不过一月,尚无闺友,直至跪于席间时她仍旧不知谁会为她梳头。
就在她思考间,忽然感到自己的一缕发梢被一只手轻柔地攫了起来,此人随后又用篦子将她发根处的头发分开后又聚拢。
这般梳头的方式她很熟悉,丹娘便是如此给她梳了十几年。
这样的手法是维扬一带的特色,建安是极少有女子会从上下两侧盘发的,她刚想转身瞧瞧身后的人,却被那人按住了脑袋。
“别动,”对方正了正她的头,声音轻柔中带着沙哑。
竟是古月。
姜芙心下好奇,刚想询问,古月却径自开口了:“凌云让我来的。”
原来如此。
唐瑾此时还未下值,必是不能赶来观礼了。派古月前来,是想让她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也能同其他闺秀般感受到同龄小姐妹的祝福和陪伴。
她低声对古月道: “谢谢。”
不知为何,明明是该感动的事,姜芙心下竟起了些异样的别扭。
梳发完成后,她便去里间换了套鹅黄色的襦裙,尔后来到正堂,对着祖母和忠渝侯的方向正式下拜。
颂祝辞,簪发,更衣,展示,跪拜。
此后的二加、三加便都是如此。
听完忠渝侯的训示后,姜芙再次向高位的长者跪拜,笄礼便结束了。
因今日特殊,忠渝侯便免了她晚间的学习。
姜芙拖着疲惫的身子行至珍韵阁,卸下钗环,就势往小院的石桌上一趴。
望着夜空的星辰,姜芙不禁觉得日子过得飞快。
她来侯府已半月有余,那封寄给姜固的家书却仍未收到回音。
维扬到建安,她坐马车行了一月,但若驿使快马加鞭,不出十日便可抵达。算算脚程,前两日她便应该收到回信了。
每每思及姜固,她的情绪便要低落一阵,又想到那久久未至的回信,不禁叹息了一声。
“今日是好日,可不兴叹息哦。”
姜芙抬起头,不知何时,唐瑾竟踱进了她的小院,朝她打趣道:“你将咏兰支走了,夜间连个值守的人都没有,要是有哪个心怀不轨的登徒子闯进来,阿芙打算如何应对?”
姜芙不习惯人伺候,房外也确实未人设值守,只因没必要。
西面是唐瑾的月照堂,即使有采花贼,见过唐瑾便也会对她失了兴趣;南面则是祖母的居所,防守问题根本无需担心;东面住宅是回廊连通的地方,更是有好几名家丁日夜巡逻,根本无人敢进。
至于那个心怀不轨的登徒子…似乎就只有…
姜芙将头转向他,挑了挑眉,却并不言语。
唐瑾立马意会,却并未生气,从右侧拿出一个锦盒搁在石桌上,含笑问她:“那登徒子给你的生辰礼,你收不收?”
今日的贺礼早已被她堆到了珍韵阁的耳房内,无非就是些钗环首饰之类的,她并无太多兴趣,逃跑时一并带走就是了。
唐瑾给的这一份倒让她有些好奇。
姜芙打开锦盒的锁扣,映入眼帘的是一把象牙梳和一根眼熟的步摇。
唐瑾笑着对她说明:“这象牙梳比一般篦头齿疏,你可用它先打开头结,再用密一些的篦头梳理发髻,头皮便不会有拉扯感。”
他转而望向另一侧的步摇,促狭地笑道:“这根红玉步摇想必你已经很眼熟了。恰巧昨日美人斋那边刚打好,我便趁着今日一道送给你了。”
那步摇原是姜芙选给长姐的,她自己倒是兴趣不大,反倒是这乳白色的象牙梳,实是送到了她心坎里。
“谢谢阿兄,”她忽然觉得低落的心情好了许多。
清风徐来,明月如钩,她兄长就立在这月下,仿若画中的仙人,随时要乘月而去。
姜芙忽然感到一阵燥热,脸颊却未如往常般灼热起来。
许是受今日及笄礼的氛围所感,她褪去了青涩,让一些模模糊糊的心绪偷偷生了根。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 三加:笄者着大袖礼服,向来宾展示的环节,也是笄者在整个仪式中最后的一套衣服
注释2: 赞者:主持及笄礼的女子,一般为笄者的闺中密友
第15章 允棠阁
嘉宁十七年二月初七,天晴,宜开张。
笄礼后,姜芙的铺子便准备开业了,店名为允棠阁,是唐瑾取的,意为美好悠闲。
因着她多数时间还是在楼上替人描妆,一楼便时常缺人打理照看,便索性招了个跑堂的伙计。
伙计名为四喜,曾在苏州的茶馆做过,因得罪当地权贵被赶了出来,来到建安寻找机会。
姜芙见他做事利索,便索性收了他。
此外,四喜还有个妹妹,名唤顺娘,曾是当地有名的绣娘,尤擅苏绣。
四喜被赶出来后,顺娘便随着兄长一同来到了建安,想着找间绣坊继续做工,又不想和兄长分开,便也向姜芙在允棠阁求了份差事。
允棠阁一楼除胭脂水粉外,还卖些时兴的成衣。这些成衣胜在款式新颖,多为批量赶工出来的产物,做工自是没有绣娘量身定制的来得出彩。
最主要的是,定制款的利润是远远大于成衣的。
一番考校后,姜芙发现顺娘的绣工不在她之下,且两人绣工既有相似之处,不同的绣法间却又有参差,正好可以互相切磋,共谋进步,当即便将她也招了进来。
古月介绍的第一个客人巳时才到,而此时不过才辰时一刻,姜芙便让四喜去对街买些水果,她则亲自去了天福茶馆,预备挑些好的茶叶招待贵客。
一番挑挑拣拣后,姜芙还是选了色泽鲜亮的黄茶,吩咐掌柜:“掌柜的,来两饼君山银针。”
掌柜见买茶的是位眉清目秀的姑娘,立马乐呵道:“君山银针以尖茶最为闻名,我们这儿产的尖茶皆为上品,去岁上贡前便有心留了些,姑娘可要看看?“
姜芙摇摇头:“茸茶便成,贡尖却是不必了。”
“好嘞,姑娘还挺懂。”
姜芙结了账,刚准备接过掌柜递来的茶饼,却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门口经过。
“沈姑娘!”
那人正是之前找她试妆的姑娘,此时正摇着一名男子的侧袖左右摆动,似在撒娇。
想必那男子便是她此前花七十两银两打扮也要见的情郎了。
姜芙自打与葵妈妈断了联系后,一直没找着机会与沈姑娘细说,也不知她的踏春妆最后找到人作没有。
沈姑娘闻声朝她望来,见是她,立马垂下头,两只眼珠左右晃动着,一副心虚的模样。
这让姜芙更好奇了,走上前诚恳道歉:“沈姑娘,上次你我一别后我便与葵妈妈解约了。本来约好要替你作妆的,解约后也没来得及知会你一声,还请你谅解。”
“沈姑娘?”同行的男子先是看了看姜芙,又看了看旁边的“沈姑娘”,愣了半晌,却了悟般笑了。
见姜芙仍是疑惑不解,男子提示道:“姑娘幸会,在下乃刑部给事中沈知弈。”
姜芙了悟。
沈知弈姓沈,那姑娘却称自己为“沈姑娘”,多少有点出嫁随夫的意思,且从方才姜芙喊她时,她那心虚又羞恼的模样也不难看出,她并不姓沈。
姜芙仔细将这位沈大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此人五官柔和,面容清秀,身着一件杏黄色纻丝直裰,头戴玉冠,手持折扇,端的是一副读书人的清贵模样,正是时下建安城中的贵族小姐最为中意的类型。
俊则俊矣,却实非值得人花七十两白银打扮去见的人,可能“沈姑娘”就是想为情郎花钱吧。
“沈姑娘”一阵短暂的羞赧过后,重新自我介绍道:“我叫钟令姝,在家行二,你唤我钟二即可。”
听言,姜芙的心重重地沉了下来,“可是尚书令钟家的二小姐?”
钟令姝听言,疑惑道: “你认识我?”
姜芙沉默,钟令姝她不认识,可她姐姐钟令妤却让她印象深刻,尤其是那人与楚子然在后院亲热的场景,她至今想起来都不免一阵恶寒。
她心中不适,亦不想与钟家人过多纠缠,只丢了句“不认识,告辞”便匆匆离去。
钟令姝却并未瞧出她的异样,见她欲走,忙将她拉至一旁,低声询问道:“听葵妈妈说你自己在外开店了,开在哪儿了?我下月簪花宴的妆还想麻烦你呢。”
姜芙状似不经意地拂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回道:“桐花街西侧的允棠阁,期待钟小姐的光临。”
无所谓,允棠阁的牌匾是她专程找人定制的,下月才能到。没有牌匾,反正她也找不着。
告别两人后,姜芙回到天福茶馆取茶饼。
掌柜见她方才追出去找了那一男一女,回来后便面露不愉,劝慰道:“姑娘莫伤心,那姑娘毕竟是尚书令家的小姐,便是再无才无德,任何男人看在钟阁老的面儿上也不好推拒。沈大人虽是天人之姿,但姑娘若将眼光放低一些,亦能再觅良胥。”
这话说的,钟令姝半月前还包下过这间茶馆呢,怎么半月后从这掌柜嘴里出来便成了无才无德之人。
收了雇主的钱,却无凭无据在背后说雇主坏话,姜芙实在很难对这人有好印象。
况且, “天人之姿?”
掌柜点点头:“可不嘛,沈大人才貌双全,饱读诗书,如今又官居高位,在建安,甚至能与那忠渝侯世子一较高下呢。”
姜芙皱眉,那公子确实生的还算俊俏,但与她哥相比,也顶多算个眉清目秀,更遑论“一较高下”了。
从楚子然的“维扬小凌云”,再到沈知弈的“一较高下”,怎么什么人都能往唐瑾的名声上蹭一蹭。
姜芙不欲与他多说,接过茶饼便回了允棠阁。
巳时一刻,第一位预约的黄夫人到了。
姜芙将人请上楼,张嘴就是一番夸赞:“夫人生的真好看,皮肤光滑细腻也未见任何斑点,我十分好奇夫人是如何保养的呢?”
黄夫人听到这番夸赞立马喜笑颜开,却又嗔她:“尽会说些好话,你年纪尚轻,看起来也不过十六岁左右的光景,如何会有斑点?”
姜芙事实上及笄才不满一月,但自打有了允棠阁,她便尽量将自己的妆容往成熟了化,好取信客人。
黄夫人的脸偏圆,人至中年有些微微发福的迹象,姜芙便拿笔蘸了些芝麻磨成的灰粉,给她的两颌扫了一圈,将下垂的肉从视觉上往里收了收,又用余粉带了带眼窝处,将鼻子衬得挺拔又自然。
如此一来,黄夫人的面部轮廓便清晰了不少。
随后便是描眉、贴花钿、敷面脂、口脂。一刻钟后,整个妆面便完成了。
黄夫人对着铜镜一番细看,疑惑道:“我见你方才并未做什么特别的,甚至比寻常的点妆程序还少了几道,可我如今一瞧,倒比从前那张脸精致年轻了不少。”
姜芙笑答:“每个人的五官不同,妆面自然也应因人而异。您皮肤底子好,我便只盖了一层薄薄的面粉,如此更显通透自然。还有眉毛,比起远山眉,其实您更适合平直的一字眉,更显明艳大气。还有口脂…”
黄夫人听她剖析了半天,不禁失笑:“你这番话我虽听懂了,却实是没这手艺,便是下回还得靠你。”说罢,便起身欲走。
姜芙亦起身,帮她收拾好随身的行囊,将人送出了允棠阁,“慢走。”
黄夫人点点头,温柔地笑了笑:“我下次还会来的。”
忙完第一个客人,姜芙匆匆吃了午膳,便又开始接待第二个。
直至忙到申时二刻,她才随唐瑾的马车一道回了侯府。
马车上,唐瑾今日似乎有点疲惫,眼下还有些青黑,一路上都半眯着眼未与她说过一句话。
见此,姜芙便也没过多打扰,只独自拿了书老老实实在旁边温习起来。
今日是有关《颜氏家训》的最后一堂课了,唐瑾并未告知她明日学什么。见他面有疲态,她也不好在此时出口相问。
用过晚膳,姜芙预备去一趟毓明园,为着笄礼的事好好向老夫人答谢一番。
她到时,老夫人刚巧沐浴完,宝扇正在为她绞发。
“阿芙来的正巧,我正想差宝扇去唤你呢。”老夫人坐在榻上,含笑看她。
“阿芙此来是想答谢祖母的,”姜芙说完,拿出了一对宝蓝色的云纹护膝,“早前便听说祖母腿寒,常常因膝盖疼得睡不着觉,阿芙便打了这幅兔绒护膝,祖母不若试试,若有效,阿芙再替祖母多打几副。”
老夫人喜笑颜开地收下了,对她好一顿夸奖后,又提到:“明儿我侄孙女棠姐儿要过侯府来探望,她虚长你两岁,你唤她棠姐姐即可。我寻思着你来建安这么久,除了那已婚的崔夫人,也未交到什么同龄的知心朋友,便做主将她安排进了西面的珍流阁,届时你们姐妹一道好好相处。”
姜芙是个念恩的人,祖母待她好,祖母的侄孙女她也必不会怠慢了,当即应道:“那是自然,我与表姐亦是亲人,来了便不会让她吃亏。”
祖孙两人用完晚膳后,姜芙便回了珍韵阁。
她甫一进门,便瞧见门口值守的咏兰,惊讶道:“我不是说…”
还没等她说完,咏兰便将那件破损的外衣拿到了她眼前:“我补好了。”
姜芙接过那衣,只见一月前被她勾得疏密不均的那块布料已被补好。此时的面料平整,触之光滑如新,完全看不出修补过的痕迹。再看看咏兰左右躲闪的目光,姜芙便知这衣裳定不是她补好的。
也是,雕绣本就是刺绣中最难的绣法之一。
姜芙原先也只是要她补好便罢,并未说由谁来补,如今她能交出来便算是完成了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