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四刻,一名方脸太监小跑进来,高声道:“恭王殿下、靖王殿下、郁禾公主到!”
所有人立时起身行礼。
落座后,姜芙抬起头,看清了这一行人的面容。
三人中,恭王就是一副普通王公贵族的长相,相貌平平却贵气十足,靖王则遗传了崔贵妃的美貌,亦生的十分俊美,他的模样忠渝侯一早便给她瞧过,因此她有些印象。
而那最小的郁禾公主,不过十一二岁左右,容貌亦是突出的,五官清秀,肤白若雪,只是在右侧颊边长了块巴掌大小的青灰色斑点,于细腻若瓷的肌肤间显得尤为可怖。
许是众人躲避的目光太过刺眼,郁禾到底年幼,竟绷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还边捶打着靖王骂他:“郁禾早说要戴幂篱,六哥偏不让,六哥坏,六哥坏!郁禾不是怪物,呜呜呜…”
靖王刚想安慰,郁禾却一把推开他的手跑开了。
待冲到姜芙席位前,郁禾停住脚步,将她的脸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后,沙哑着小奶音问她:“你是谁?”
姜芙见眼前突然冲过来一个奶呼呼的小呆子,还冒着鼻涕泡,不禁有些好笑,却仍恭敬回道:“回殿下,民女是忠渝侯的嫡次女,唐珺。”
她这话一出,倒引来了上席投来的一道目光,不知是来自于恭王还是靖王。
郁禾显然没听懂她前面的那些称谓,只听懂了后面的“唐珺”,于是抠了抠小脸,疑惑道:“珺姐姐,你为何如此好看?”
小公主的这番直言直语让姜芙有些忍俊不禁,伸手薅了薅她的小脑袋:“殿下也好看呀,您的脸颊是标准的鹅蛋脸,五官也十分清秀,说起来,民女的脸蛋还没殿下的标致呢,不过是擅长点妆修饰罢了。”
郁禾疑惑:“点妆?便如母妃那般拿石头在脸上戳吗?”
姜芙将她这番描述在脑中思索了一会儿,肯定道:“是,那石头便是黛砚,贵妃娘娘是在描眉呢。”
郁禾听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而问她:“珺姐姐点妆如此厉害,可否将郁禾脸上的斑点遮掉呢?”
小公主的请求让姜芙有些为难,于是她将目光转向上席。
恭王的眼睛瞟向别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靖王正打量着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唯有郁嘉公主在接到她的眼神后发了话:“既是郁禾的要求,你便试试看吧。”
随后,两名侍女将妆奁抬了进来。
郁禾脸上的斑点颜色很深,且青与灰分布不均,姜芙仔细观察了会儿后问仆从:“可有月季?”
今日是簪花宴,公主府想必对各色花类都准备充足。
果然,其中一个侍女回道:“有的,奴婢这就去取。”
侍女将月季拿来后,姜芙取了其中一枝放入木碗中,用木杵捣出些许缇色的汁液,又混了些米黄色的浆粉,搅拌均匀后一同敷在了郁禾的右脸上,随后在她脸颊的其余地方又补上了一层薄薄的妆粉。
妆面完成后,郁禾拿起小铜镜左右看了看,惊讶道:“斑点都没了,阿珺姐姐真厉害!”
郁嘉公主亦是感到十分讶异:“你是如何做到的?”
姜芙用铜盆内的水净了净手,答道:“回殿下,郁禾殿下脸上的斑乃是青灰色,缇色却正好能与此类暗色相互中和,同我们平日里遮睑黡(注1)是一个原理。”
“郁禾殿下的肌肤十分白皙,遮掉青灰斑点后,那一处的肌肤便会比脸颊其他处的肌肤黯淡许多,是故民女用了蜜粉在殿下左侧的脸颊上盖了一层,以从视觉上达到更为和谐的效果。”
郁嘉听言,对她愈发赞赏起来,尔后吩咐起太监:“再取两枝牡丹来吧,今日既是簪花宴,便该人人有份。”
太监将牡丹拿来后,郁嘉亲自将花分给了恭王和靖王:“二位皇兄,正巧你们都尚未正式婚娶,席间若有合眼缘的女子,便将此花插入她们髻中吧。”
“那六哥就谢过兮若的一番好意了,”靖王笑了笑,从她手中接过牡丹,随意搁置在了案几上。
恭王却温和地笑了笑,婉拒了她:“翠娘过门才没多久,此番我就不参与了,她若知道今日的簪花宴还有层‘相亲’的层含义在,回去后定要同我闹了。”
郁嘉听言却不以为意:“一个妾罢了,她父亲方详如今还在牢里关着呢,她不夹着尾巴做人就算了,竟还有胆敢管到二皇兄你头上?”
听到这话,恭王不作声了,脸上却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愠色。
郁嘉见他这副模样,知他定是爱极了那翠娘,遂也识趣地闭了嘴。
方详?这名字姜芙有些耳熟。
上月,她翻墙出府替钟令姝描妆被唐瑾抓包时,与兄长同行的那位董大人曾提过这个名字,说是此人曾去过燕春楼,他和唐瑾那次便是去查那人的,她当时还好奇她哥这个翰林院侍讲怎么还干起了查案的行当来。
方详是朝廷钦犯,也是方翠的父亲,而方翠又是恭王侧妃…这其中究竟有何关联呢?她兄长又是如何涉入其中的呢?
她正兀自走神,郁嘉公主却问起了靖王。
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二人的言语间少了许多拘谨:“六皇兄呢?你年岁也不小了,若是下面有觉得不错的姑娘便早些定了吧。今日来的女子皆是官家小姐,母妃也不是苛刻之人,便是门第低一些也是无妨的。”
靖王捏着手中的牡丹抓了转,无所谓道:“此时便要定吗?”
郁嘉见他这副敷衍懒散的模样,佯怒道:“宴席就要终止了,六皇兄还想等到何时?”
说完她又咳了咳,似是觉得方才那一番言论有逼婚的嫌疑,随后找补般说道:“也不是此刻就要定下。皇家子嗣的婚姻乃是大事,自是要有父皇母妃的首肯才能做数,兮若今日不过就是想让六哥稍微看看是否有合眼缘的。”
听到此处,姜芙算是明白了。
郁嘉公主今日的簪花宴虽是打着皇帝的旗号而设,但实际上恐怕是崔贵妃为了替靖王选妃而暗中授意的,而郁嘉公主作为主人,也恰好能借着宴会的由头同她亲近一番,以便她更好地靠近唐瑾。
思及此,姜芙便有些蔫蔫的,案几上的佳肴美酒亦是再未动过一口。
“成罢,也省得母妃整日啰嗦,”靖王站起身,拿起手中的牡丹便朝席间走去。
右侧下席的女子们立时屏住呼吸,见靖王下了踏跺,纷纷低下了头,又时不时拿眼睛向上乱瞟着。
走了一会儿后,靖王忽然停下了。所到之处,便是姜芙的案几前。
天色已黑,室内各处早已亮起了烛火。隔着明亮温暖的火光,姜芙看清了他的样貌。
他真人较之画上更为俊美,修长如鬓的墨眉,深棕色的眼眸温润又多情,如玉的脸庞在烛火的映衬下仍显清冷,一身墨绿色的罗衣,明暗交错间显得华贵而幽深。
他转到她身后,朝她微笑,道了声“唐姑娘,冒犯了,”随后稳稳地将手中的牡丹插入她的凌云髻中。
他温润地笑着,如清风拂面,配合着身上的安息香,给人一种宁静悠远之感。
可姜芙却没由来地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靖王为她簪花的过程中,整个席间鸦雀无声,还是郁嘉公主预先出声打破了寂静:“六哥你可真会挑人,忠渝侯的的女儿个个都是美人,便是大皇嫂在出阁前,提亲的人多得亦是快踏破了侯府的门槛。”
她这话一出,众人立马意识到,她口中的“大皇嫂”指的正是当今太子妃唐璎。
唐璎是姜芙一母同胞的亲姐姐,而太子与靖王一直是势同水火的关系。
一时间,众人看向姜芙的眼神都有些微妙。
郁嘉公主却未察觉,径自提醒起姜芙:“你如何做想呢?”
姜芙看着案几上的红牡丹,一时间十分为难,既不想打了靖王的脸,也不想为难自己。
她正苦恼着,小郁禾却不服气地开口了:“阿珺姐姐戴的花真好看,郁禾也想要!”
“你莫胡闹!”
郁嘉公主正想叫人将郁禾抱走,姜芙却抢在她前面开了口:“谨遵殿下吩咐,”随后火速拿起自己案上的牡丹簪在了郁禾的发间。
靖王见她有此动作,挑了挑眉,却也没多说什么。
郁禾摸了摸头上的花,朝姜芙笑道:“多谢阿珺姐姐。”
姜芙替她正了正花朵的角度,笑答:“不客气。”
宴席散后,几家要好的姑娘们便相携出了公主府。
在旁人眼中,姜芙是这场宴会最大的得利者,众人却碍于靖王和公主的面子不敢多去搅扰她。
反倒是钟令姝,一出门便成了众多闺秀中的大红人。
“你今日的眉也太美了,可否将你府中的丫鬟借我几日?”
“是呀是呀,还有这口脂,未着赤色却仍旧莹润饱满,你家丫鬟也手也太巧了。”
“最重要的是这结鬟高髻,直直将脸修窄了小两寸呢,替你梳头的丫鬟是哪一位呀?”
钟令姝被大家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了,摆了摆手:“我今日的妆面并非出自府中丫鬟之手,而是…”
她刚想说话,突然瞥见不远处的姜芙正对着她笑,立时想起了替她保密的承诺,转而答道:“而…而是由桐花街允棠阁的掌柜所作,包括这发髻,香薰,皆是出自她之手,诸位若是有兴趣,闲时去找她便是。”
“竟还有如此手巧之人?”
“我过两日正好有宴要赴,可得去找她好生装扮一番。”
“我也是,我也是…”
一行人出了门,离公主府越来越远时,姜芙还能隐约听见落后的两名闺秀在感叹:“这妆不仅美,还有勾人的魔力啊,你看那沈大人…”
她莞尔一笑,刚转过身,却发现何清棠就站在不远处,正定定地盯着她。
见她望了过来,她微笑道:“表妹,侯府的马车到了,你我一道回府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入V,下本写同一个朝代系列的《建安幻》,欢迎收藏!
注1: 睑黡:古代把黑眼圈叫睑黡
第21章 靖王
两人到府时已近戌时,府中众人皆歇下了。
姜芙方迈入珍韵阁,何清棠叫住了她:“表妹且慢。”
姜芙累了一天,实在倦的很,不想与她打太极:“表姐有何事明日再说吧,我现在困的很,卯时还得早起。”
何清棠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单刀直入道:“允棠阁是不是表哥的?”
姜芙闻言僵了僵,将四周环顾了一圈,未见到人影后微微松了口气。
何清棠见她这副模样,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临走时那位钟小姐说,允棠阁在桐花街,若我没记错的话,表哥高中状元时,陛下赏的宅子便在那条街上,而那位小姐提起此处时分明看了你一眼。你说,世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吗?”
“况且‘允棠阁’这名字…”何清棠忽然笑了笑,似有些娇羞:“应是取了‘清棠’的‘棠’,原来我远在青州的日子,表哥竟从未忘记过我…”
哎哟喂大姐,那日夜里你抓着他的衣袖装可怜,还被他拂开了两次,这能是喜欢你的表现吗??
姜芙无语间,心中亦多了一股没由来的闷气,遂将话直接说开了:“表姐还是多读点书吧,允棠阁之名,取自唐子仪的’美哉嘉禾颂,允矣甘棠诗”(注1),若您的名字为‘何允棠’,那便是表哥倾慕您的表现吧。”
何清棠有些尴尬,但到底是经历了不少苦难的人,脸皮与心性也非常人能比:“原来如此,多谢表妹解惑。但表妹这般对我说话,倒是不怕我将你私自出府敛财的事说出去?”
哟,还威胁上了。
姜芙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回道:“表姐,我虽不知你为何对郁嘉殿下的簪花宴那般感兴趣,但你弄坏我衣裙的事,不会以为我会就此算了吧?”
听她提起这事,何清棠便又是那句:“我不知你在说些什…”
“你不会真当祖母是个傻的吧,”姜芙打断她:“即便你此时装傻,即便我尚未找到确切证据,可我只需让咏兰将那日与秋叶的对话悉数告知,她便能明白。深宅里斗了一辈子的老妇人,对这些小伎俩总是能窥得一二的。”
何清棠闻言似是觉得有道理,思忖良久,刚准备开口时又被姜芙打断了。
“不若表姐与我做个交易吧,你替我保守允棠阁的秘密,那衣裙的事我便算了。”
何清棠谨慎地看向她,似在思考她这番话的可信性。
姜芙却无所谓道:“若我们互相告发,不过是两败俱伤的结局,我会被禁足,你在祖母跟前亦讨不到好处。你无需承认那百褶裙是你弄坏的,我当作此事从未发生过,你今晚亦未听到过钟小姐的那番话。”
似是有些惊讶于她的宽和,何清棠默了许久,点了点头,尔后有些难以启齿道:“其实,我对表哥…”
姜芙点点头: “我知道。”
何清棠有些恼了: “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打断我。”
姜芙摆摆手,她便自顾自地叙说起来:“我生于建安,从小父亲便成日忙于公务,对我管束甚少,我娘又是个…你知道的。因是如此,父亲便将我托与同僚刘太傅代为管教…”
何清棠说的刘太傅,姜芙此前在祖母与父亲吵架时隐约听到过一些。此人似乎是死于青州两年前爆发的一场瘟疫,那场疫情的防治便是由太子主导的。
因着他的死,太子饱受世间谩骂,各地亦出现了多起文人仕子联合罢考科举的事件,影响极大。
这么看来,那刘大儒在读书人间的威望定是极高的。
“刘太傅桃李满天下,却唯有我一个女学子,那时我也未交上什么知心朋友,唯有表哥肯与我作伴,即便后来父亲被调去了青州,他亦常常携了礼品前来探望,时时对我嘘寒问暖,关照有加…”
原来唐瑾亦是师承刘大儒,与何清棠也算是青梅竹马。
这样的话,她倒是有些能理解她的情感了...
他长得那般俊朗,为人真诚又谦和,确实很难不让女子动心。
想到这里,姜芙心里又涌起一股熟悉的闷胀感,她将这股不适感强压下去后,问何清棠:“你知郁嘉殿下早前心慕我兄长,之所以这般急赶着要赴宴,便是想探探她如今对兄长的态度如何?”
“也不全是…”说到这里,何清棠似是有些难以启齿:“门庭败落后,母亲受够了青州凄苦的日子,早前接到老夫人的来信后,她便一心想赖在侯府了。她原先是想着让我接近表哥的,但自打听说殿下要办簪花宴后,她便觉得…即便成不了世子妃,捞个王府贵妾当当也成,便让我…”
何清棠这娘,倒跟自己这爹挺配的。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更何况姜芙此时累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遂留下一句“你我既已达成协议,便各自早些回去安顿吧”,尔后回寝歇下了。
次日,姜芙替人点妆时,一想到何清棠昨夜那番与唐瑾的‘青梅竹马’回忆便有些心不在焉。替人描花钿时,还将其中两枚花瓣描歪了好几许,硬生生改了五次才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