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古月后,姜芙便开始频繁向何清棠使眼色。奈何平日里机敏的人此时脑袋却不灵光了。她不仅没读懂姜芙眼神的意思,还同郁嘉攀谈起来:“殿下此番是来找允棠阁掌柜作妆的吗?”
经她一提醒,郁嘉突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踱到姜芙身侧小声道:“本宫有一要紧宫宴要赴,不知此时你是否得空为本宫试妆?”
公主都来了,她不得空也得得空,只是目前这个时间段却有些棘手…
正思忖间,一女子却主动开口道:“掌柜的,我忽想起替家父煎的药还在泥炉上,出门前也忘了通知府中下人,此时须得先行一步,抱歉。”
说话的女子是翰林学士朱明镜的女儿朱紫薇,也是同姜芙约了在此时描妆的顾客。
这姑娘还挺有眼力见的。
姜芙多看了她两眼,亦是莞尔一笑:“自然是阁老的病要紧,朱姑娘且去吧,咱们改日再约。”
她将公主引上楼后,先替她洁了面,又拿起厚厚的面脂将她皮肤滋润了一番后才开始上妆。
姜芙拿起烧过的小木棍,边替公主卷着睫毛边试探道:“殿下若方便,可否将您赴宴的具体日期告知,民女也好提前做准备。”
今日这般赶客的事可不能再发生了。
朱紫薇的身份虽未有公主尊贵,但到底是位同宰相的翰林学士之女。就算她什么身份都没有,却也是允棠阁的顾客。
做生意的,顾客大于天,最忌讳的便是这般捧高踩低的赶客行径。朱紫薇虽是自行离开的,姜芙作为掌柜却没有挽留,难保她事后不会心生芥蒂。
郁嘉公主闻言倒是不以为意,随口道:“告诉你也无妨,本宫要赴的乃是中秋的夜宴,你不必提前准备什么,宫中用品一应俱全,你只需于八月十五酉时前入宫便行。”
…八月十五,此时才刚开春呢,不是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吗??
姜芙强忍住心中的不耐,问郁嘉:“如今离中秋似乎还有些早?”
更何况…难道仅有中秋的宫宴才称得上她口中的“要紧宫宴”吗?中秋宫宴前,不是还有端午宴、乞巧宴、太后寿诞等…
“不早了。”
郁嘉挑了挑眉,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今岁的中秋宴父皇十分看重,除去后宫女眷外,朝中重臣也会参与其中,便是..便是侯世子亦在邀请之列。”
搞了半天,还是为了她哥啊。
这场景她太熟了…钟令姝同沈知弈踏春前也是这般,提前一个月便来找她作妆,郁嘉公主更是将时间提前到了几月前。
姜芙摇了摇头,世间女子皆为悦己者容,可她若有了心上人,定然仍旧仅为悦己而容。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存下了一篇存稿!Yeah! I nailed it!
第23章 流民
四月初,建安城终于辞去了冬日的寒凉,迎来一片春日融融。
气温回暖后,桐花街上便多了许多沿街叫卖的商贩.桐花街虽仍不及盛通街那般繁荣,在小贩们的一声声吆喝声中,却隐有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之象。
毛记药铺里,一名官兵抓了一粗布短褐的少年,厉声问:“行窃被抓了个正着,你还有何可狡辩的?”
少年放下手中的药材,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人,小人也是没办法啊。家兄卧病在家多日却无钱抓药,官爷念在小人是初犯的面子上就饶了小人这一回吧。”
官兵闻言却不依,粗鲁地拽起那少年的袖子就往外拉:“饶了你?那药铺的掌柜该当如何?他就活该忍受这损失?!”
少年却仍旧跪地不起:“大人容禀,苏州洪灾后,我们兄弟俩自打来了这建安,便失去了生活的倚仗。小人这般,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啊...”
*
天光回暖,允棠阁内沉香袅袅,茶气氤氲,一派悠然娴静之景。
恰巧点妆的客人因有事临时取消了预定,姜芙便趁着晌午好好休憩了一会儿。
晦气的是,她还未睡够一炷香的时辰便被窗外的吵闹声惊醒了。
她伸了个懒腰,将四喜喊上楼来:“外间发生了何事?“
四喜朝她拱手:“回掌柜,近日建安来了一批苏州的流民,外间似是有人在毛记药铺行窃,被兵马司的人给抓了。”
“流民?”姜芙支起轩窗,见到楼下一名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正同一名官兵争执着。
四喜回道:“上月苏州水患,当地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家中还有些活口的,便跟着家主一同入了京,试图寻找些新的机遇…他们人数众多,便是九回坊如今都已人满为患了。”
九回坊姜芙听过,是建安城专收难民的地方。两年前青州疫情时,此地亦接待过许多流亡而来的人。
她丢下一句“我去看看”后便出了门。
毛记药铺前,官兵见那短褐少年仍赖在地上不起,竟亮出了刀。
药铺掌柜见此也慌了神,生怕惹出人命官司,遂劝道:“官爷您别动气,这小子偷窃固然是他的错,但好在您火眼金睛发现得及时,敝店并未蒙受什么损失。”
官兵闻言觑了那掌柜一眼,收了刀,将地上的少年奋力往上一拽,欲将他强行拖走。
姜芙走上前: “陈大人,这是发生了何事?”
这官兵他认识,乃是南城兵马司吏目陈觅,允棠阁开业时她没少打点过。
允棠阁近日的盛况大家都有目共睹,店内往来的客人俱是高门大户家的官家小姐,甚至连最受陛下宠爱的郁嘉公主亦曾亲临过。因此,陈觅对着她总是额外客气些。
“姜掌柜来了?”见她来了,陈觅脸上立时堆满了笑容:“无甚要紧的事,不过是抓到个窃贼罢了,正要将他带走呢,这家伙却死活赖着不肯走。”
姜芙看向地上瘦骨嶙峋的少年,问他:“你叫什么?”
少年瞧了瞧官爷对她的态度,不确定地回道:“小人史鑫,苏州镇湖人士。”
姜芙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五两银塞给陈觅:“苏州水患乃天灾,这小孩看着一副食不果腹的模样,便知一路流亡吃了不少苦。兵马司直属天子,您又是兵马司的人,此番放过她,便当是为陛下积德行善了。“
陈觅闻言有些动摇,倒不是为着她的一番话,而是她手里的银子。
他看了看旁边立着的药铺掌柜,一时竟有些犹豫。
姜芙见此,又掏出另外五两银递给毛掌柜,笑言:“掌柜的,您做生意也不容易,方才这一番闹,为您的店铺想必也带来了一些不太好的影响,这些银两您拿着,便当是一些补偿了。”
毛掌柜刚想拒绝,姜芙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您若不肯收,便将这些银两折成药材给我吧。由着陈大人在这处闹,于谁也捞不着好。”
毛掌柜听言似觉得有道理,讪讪一笑,接过姜芙手里的银钱,低声道:“姜掌柜想要什么药材,与老夫说便是。”
陈觅见毛掌柜收下了,便也佯装无事般那五两银纳入了怀中,临走前还不忘对地上的少年踢了两脚:“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今日若不是姜掌柜心善,我定要将你抓去衙门好好教导一番,让你吃够苦头再放出来。”
陈觅和毛掌柜走后,史鑫抖了抖短褐上的泥土,颤颤巍巍地撑着地面站了起来。站定后,少年出声问她:“这位姐姐,你为何要帮我?”
姜芙瞧他一副瘦到皮包骨的模样,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走,遂伸手搀了他一把:“我帮你自是有所图。”
那少年一听竟一把拂开了她的手,惊道:“这位姐姐,我才十二岁,便是要与你行那事…也要等到我十五岁吧。”
姜芙:…..
见他似乎有所误会,姜芙解释道:“我家有个弟弟跟你一般大,你安心,我对你这般大小的少年无甚兴趣。”
嗯…虽然这家伙长得确实水灵,有做那啥的潜质…但她不好这口。
史鑫听言,将信将疑地侧眼看她:“那你图我什么?”
姜芙并未正面回答,只问他: “你衣服上的三色堇是谁绣的?”
史鑫被她问得有些懵。
姜芙直言道:“你身上所着虽为粗布短褐,其上的三色堇走的却是苏绣中的长短绣,且针法细腻,颜色渐变间过渡流畅,定是出自苏州凤娘(注1)之手。允棠阁近日正巧缺人手,我便想着让你将这位凤娘引荐与我。”
明白原委后,史鑫问她: “可有工钱拿?”
姜芙挑眉:“自然,每月除五两的固定薪资外,还可按订单量额外拿取售价一成的银钱。”
史鑫先是惊了惊,又是一喜,随后却变的有些支支吾吾的:“姐姐随我来吧。”
少年要带她去的地方是九回坊。九回坊乃流民居所,鱼龙混杂之地,姜芙不敢独自前往,便喊了四喜一道。
穿过泥泞的石道,一行人在一间破旧的瓦舍前停了下来。
史鑫打开门, “姐姐,就是这儿了。”
姜芙跨进门槛,甫一入内便闻到一股腐旧潮湿的气味。屋内仅放了一张腐朽的木桌和两只缺了腿的木凳,便是连床都没有,仅在地上设了三床被褥,被褥破旧不堪,且隐有霉湿的痕迹。
最里间的褥子上坐了一人,隔着昏暗的光线,姜芙勉强能辨出是个男子的身形。
走近了,男人的轮廓显现出来。他拿着一册书席地而坐,一身破旧的深色褐衣,神情寡淡,似有病弱之象,举手投足间却有云淡风轻的清浅之意,与满屋的破败格格不入。
“姐姐,那绣三色堇的人,便是我兄长史嵩。”史鑫指着地上的人,怯怯地看了姜芙一眼,神情间似乎有些不安。
姜芙知道他的不安来自于何处:方才她要他引荐的分明是绣娘,可他却瞒了这“绣娘”的性别,直接将她引到了他兄长处。
这点她倒是不在意,遂上前道明来意:“史公子打扰了,小女乃清棠阁掌柜姜芙,今日偶见令弟短褐上绣的三色堇乃出自苏绣中的长短绣,走针巧妙,层次鲜明,令小女十分欣赏。恰巧敝店正缺绣娘,是以小女便想招了这三色堇的主人为敝店做工,工钱之类的一切好说。”
对方安静了好一会儿,却连背都未转过来,半晌突然来了句:“此时你见着我了,可以走了。”
史嵩的这番直白让姜芙有些挫败感,却仍鼓起勇气说服道:“小女知晓公子乃读书人,便猜您此来建安是为赴考而来。一个读书人,定是看不上那些女子做的活计。”
她找了块干净点的地方自顾坐下了:“苏州前阵子闹洪灾,使您错过了此次会试。朝廷惜才,为苏州报考的仕子发了银两补偿,您拿着这些银两此时上京,想必是也想为今年的秋闱节省些路费吧。”
“此次洪灾到底严重,许多人家都没了,更何况财物,朝廷的那些补助想必早在您入京前就被被耗光了。没了积蓄,您便只能带着幼弟宿在这破败不堪的九回坊,成日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患了疾甚至连看病的钱都没有。”
姜芙顿了一下,继续开口道:“恕小女直言,以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和财力,委实很难撑到今年的秋闱,不若趁此找份活计先挣点生活保障。今日令弟为了替您抓药,冲撞了兵马司的人,还险些被打伤。”
说完,她朝史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揭穿她。
还没等史鑫回应,史嵩却朝她走了过来。而此时,姜芙也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这人长的有些瘦弱,皮肤极白,面容虽有病态,却仍掩不了其本身的俊秀。
她刚想开口,史嵩却朝她作了一揖:“姜姑娘,若能得您雇佣,在下感激不尽。”
咦?这就把人劝动了?
姜芙犹自疑惑着,史嵩却解释:“在下方才的意思是,您原先托舍弟来寻的人本为‘绣娘’,而我却是男子,恐会失落离开,毕竟咸南仅尚文武,对男子从事女子之业者向来持轻鄙之态,男绣工的地位甚至还不如普通商户。”
“是呀,”史鑫也小小地叹了口气:“与我们一道过来的难民中,精通苏绣的女子皆被各大绣坊挑走了,但其实有好些绣娘的技法皆在家兄之下。可那些绣坊的掌柜,一见家兄是男子便露出鄙薄之态,根本不肯给我们一点机会。”
原来如此。
姜芙听到此处不禁哑然失笑,枉费她与史嵩讲了这许多,原来他一早就有意做工,只是没人肯雇佣罢了。遂对二人微笑:“如此甚好,二位放心,我只看技术,于绣工的性别并无要求。如若可以,此后你们便是我允棠阁的工人了。”
此后,史嵩还向姜芙介绍了同屋的另一名男子方珉,方珉去码头送货了,此时并不在。史鑫告诉他,这人是与二人一同进京的兄弟,且于刺绣一道的水平皆在二人之上。
姜芙当即表示,方珉回来后也可将他一同招进允棠阁。
*
月照堂内。
下了课,姜芙合上《了凡四训》的书册,望着唐瑾欲言又止。
唐瑾搁下笔,斜眼瞧着她笑:“阿芙为何这般神情,可是惹了事?”
姜芙摇摇头,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如实相告:“苏州来了一批流民,阿芙见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患了病也没钱抓药,委实十分可怜。正巧允棠阁近日缺绣娘,顺娘的订单都排到三月后了,阿芙便从这些流民中新雇了三位技巧不错的…”
“这是好事啊,”唐瑾有些不解:“这有何难以启齿的?”
她屏了一口气,尔后解释道:“这三人,皆为男子…我为允棠阁招的人,非绣娘,乃绣工。”
姜芙对于擅长女红的男子并没有偏见,而唐瑾对此虽未如世人一般持鄙夷之态,但从他上回为她修补百褶裙时的态度便可看出,他对此亦是持不赞成态度的。
她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因为阿兄才是允棠阁幕后的主人,所以阿芙觉得还是将这般情况告知您比较妥当…”
良久,姜芙都未听到对席传来响动。正当她以为唐瑾要动怒时,一抬头,却发现他正瞧着她憋笑。
见她望来,唐瑾直接笑出声来,他的声音低洌如清泉,又如美妙的琴曲般撞击着她的耳膜。
姜芙有些错愕: “阿兄?”
唐瑾见她这副呆傻的模样更是乐不可支,俊脸都笑红了。
待他平静下来后,他走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阿芙真是个善良的姑娘。”
姜芙别过脸,被唐瑾摸过的头皮火烧般灼热,脸也跟着烫了起来,嗫嚅道:“阿兄不生气?”
唐瑾翩然一笑:“你此举不仅解救贫困之人于水火,更为允棠阁多添了一份收益,乃是一举多得的好事,我为何要生气?”
“况且,”唐瑾点了点她眉间的花钿,“阿芙才是允棠阁的掌柜,以后此类事物自己做主便是,不必告知为兄。”
姜芙的前额被他指尖点得有些发痒,遂向后仰了仰:“阿兄便这般信任我?”
“那是自然,允棠阁近几日的兴隆我亦是听说了”,唐瑾见她躲开了,便适时收回了手,玩笑道:“没想到阿芙还是个经商奇才。”
姜芙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想知道我是如何做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