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扬富户培养出来的那些瘦马亦是有些文化底蕴的。有些厉害的,甚至能与高门闺秀一较高下。
怪不得他早前让她习完《女则》后便开始学《厚黑学》、《罗织经》等计谋类读物。
现在她明白了,这是希望她往后能在靖王府的妻妾斗争中拔得一筹,为侯府牟利。
虽然心中不齿,她面上却还是如往常般恭顺道:“阿芙谨遵父亲吩咐。”
无所谓,反正唐瑾只会教她一些修身养性的知识,她亦渐渐掌握了书中知识的妙用,有了继续往下学的兴趣。
午膳后,姜芙便回了珍韵阁温书。
昨日的内容她已全然熟练,阅后感也写完了,便预习起《颜氏家训》卷一的后两篇。
午时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候,阳光通过地面的积雪反射到珍韵阁内,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
将将准备关上轩窗时,她却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外间的小院穿过。
姜芙放下笔,偷偷跟了过去,一路来到了唐瑾的珍华阁。
在那道身影进门前,她小声喊道:“长贵!”并朝他招了招手。
长贵转过身,见来人是姜芙还愣了愣。半晌后恭敬道:“奴才见过二姑娘,不知二姑娘找奴才有何事?”
姜芙瞥了一眼她平时学习的月照堂,心虚地将长贵拉到了稍远一些的厢房旁,问他:“找你打听点事儿。”
长贵见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更加疑惑了,语气也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二姑娘请吩咐。”
姜芙凑近她,小声道:“别紧张,我问你,兄长是不是侯爷的儿子?”
长贵没料到她竟有此一问,讶异了一阵,回答道:“非也,公子的生父为骠骑将军唐瑜,乃英烈的的后嗣。”
姜芙摸了摸下巴,“这么说,他便是我堂兄咯?”
长贵的回答倒是与唐老夫人此前的那番说法对上了,但她总感觉有些不合逻辑的地方。
长贵此前在马车上介绍唐瑾时,只说他是忠渝侯世子,并未提及他与唐瑜的关系。
这样看来,唐瑾的身世应当是个公知信息。
长贵见她仍是不解,继续解释道:“公子五岁那年,将军远赴番州战场,临走前转道将公子托付给了夫人,嘱咐她将公子带回建安让侯爷代为照看几年。直到三年前,将军葬身北梁,侯爷无子,封侯后便帮公子一并请封了世子。”
原来唐瑾的世子身份是三年前才定下来的,不过这确实也是她爹会干出来的事。
唐将军的死她是知晓的,当时闹得满城风雨,举国悲恸。嘉宁帝更是下令所有人斋戒三日,庙内祭拜的香火都烧了一年之久。
而忠渝侯这样的人,定是不会放过这种机会为自己博取美名。
在举国激愤之时,将英烈之子过继为侯世子,便是最好的方式。
思及此,姜芙不禁叹了口气:“我这便宜兄长,竟也是个可怜人啊。”
忠渝侯的子子女女,就没一个落了好的。
唐瑾不过是他博取民心的工具;她的嫡长姐唐璎,也不过是他在太子势盛时忠渝侯用来巩固自己势力的一颗棋子罢了,随着太子式微,亦是说抛弃就抛弃;而她就更不用说了,接回来便直接被当成瘦马预备着。
“便宜?可怜?阿芙为何会对我有如此评价?”
听到声音姜芙吓了一跳,忙侧过头,只见唐瑾正撑着下颌,倚着轩窗望着她。
他此时已经换下朝服,着了一身银竹暗纹的月白色素面直裰,衬得整个人华贵清冷。他身姿颀长,眉目如画,卧在窗边,便如夜间一弯清冽的凉月。
无暇欣赏他的美貌,姜芙有些恼羞成怒,责怪道:“你怎可随意听人墙角?”
唐瑾听言挑了挑眉,似是有些惊讶于她的理直气壮,“你未经同意便行至我卧房前,大声密谋我的身世,说我便宜、可怜,竟还要怪我听了你的墙角?”
姜芙的脸涨得通红,她不懂自己为何每回都要在他面前被打脸。
她方才觉得在月照堂谈论这些有些心虚,才将长贵拉来此处,未曾想这厢房便是他的内寝。自己那番打探,又正巧被刚归家的他全听了去。
唐瑾见她又露出了那副似曾相识的羞赧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如暖风拂面,驱散了月的寒凉,满眼尽是熠熠生辉的星子,姜芙一时间竟看呆了。
唐瑾见她这副呆愣的模样,倾身向前点了点她前额的花钿,提醒道:“申时两刻了,走,去月照堂。”
两人走在回廊上,她小心翼翼地觑着他,有些不确定:“你真是我堂兄?”
一想到这般好看,博学,又温柔的人真是她哥哥,姜芙心底还有些小小的虚荣。
唐瑾见她还在纠结这个问题,不答反问道:“祖母告诉你的?”
姜芙点点头,又补充道:“方才长贵也是这么说的。”
她这副谨慎又憨傻的模样惹得唐瑾又是一笑,无所谓道:“他们说是那便是吧。”
那到底是不是啊?
姜芙皱眉,还想继续问,唐瑾却已经先她一步落了座,翻开了《颜氏家训》。
她早在午时便进行了预读,因此课上理解起来也非常快。
唐瑾除了将卷一的内容全数教完外,还另授了卷二《风操篇》的内容。
“不错,有进步,看来有提前做过功课,”唐瑾放下书册,赞赏道。
姜芙听言,笑嘻嘻地望着她,“哪有,分明是兄长教的好。不过,兄长既觉得阿芙学得不错,我若求兄长一件事,您会答应吗?”
唐瑾撇了她一眼,不用猜便知她要请假,霎时严肃了起来:“学习贵在持之以恒,你尚且只习得了一点皮毛便图偷懒,如何能成器?”
“阿兄误会了,实非阿芙想偷懒,”姜芙侧过头,有些难为情地开口:“算着日子,明日便是阿芙…来月事的日子了。阿芙每逢此事,便腹痛难忍,需卧床静养一日才行。”
说罢,她又撇了唐瑾一眼,暗示道:“况且学习本就要张弛有度,翰林院的官员尚且能五日一休呢,我们现已学习四日了,阿芙便想着明日是否也能请一日病假?”
唐瑾闻言,只是拿眼瞧着她,对她的提议不置可否。
见他这副模样,姜芙便知有希望,于是立即向他保证:“自然,阿兄布置的课业,阿芙定会按时完成,该预读的文章也定不会马虎对待。”
她刻意将“兄长”换成了“阿兄”,除恳求外,还有一丝撒娇和的意味在里头。
不知是满意于她的保证,还是真吃她撒娇那一套,唐瑾最终答应了她的提议:“行吧,父亲那边我会去说,你明日好好休息就是。”
翌日,姜芙一觉睡到自然醒,起身后便开始写唐瑾布置的课业。
用过午膳后,她便开始替自己描妆。
昨日她离开燕春楼时,葵妈妈告诉她,某位富户人家的小姐下月要同情郎一道去踏春,欲寻一名手艺高超的女子为其点妆。
点妆前要先试妆,试妆通过后,对方会出七十两银子作为报酬;若未通过,也会有二十两银子的辛苦费。
姜芙描花钿的手艺葵妈妈是认可的,虽未见她点过全妆,却亦有信心让她一试。
她此时为自己描全妆,便是为了向那位小姐展现一番自己的实力。
实则她骗了唐瑾,今日并不是她来月事的日子,只是那位小姐唯有今日午后才能出府,她便只能舍了唐瑾这边的学习。
七十两银子,够她少奋斗好多日了。
不是她不想学习,实在是那位小姐给的太多了。
两刻钟后,姜芙点完妆,戴上幂篱,如昨日一般翻墙去了盛通街。
那名女子毕竟是正经人家的小姐,不愿在风月场所会面,两人便将地点约在了燕春楼对街的茶馆。
*
申时初,翰林院。
皇上近日染了风寒,于政事上多有懈怠,而一些重大议案的决策内阁也不好独自插手,以至大多数翰林近日都格外清闲。
一位身材瘦小的官员拍了拍唐瑾的肩旁,低声道:“凌云兄,今日散值早,去燕春楼喝喝酒?”
他方想拒绝,那位官员却抢先开了口:“我知你向来嫌恶那秦楼楚馆之地,我不是叫你前去作乐的。只是有人曾目击到那个给曲大人投毒的方详,曾在被捕前去过此地。我们若是能从中找到突破口,说不定能为太子殿下洗脱罪名。”
唐瑾沉吟片刻后,答应道:“行,我与你一同前往。”
同其他翰林道别后,两人便乘了侯府的马车,一道去了盛通街。
不过一刻钟,长贵便告诉两人,燕春楼到了。
甫一下车,那身材瘦小的官员伸了伸懒腰,目光扫过对街,疑惑道:“咦?天福茶馆何时竟还在外间设了席位?”
唐瑾闻言抬眼朝茶馆望去,只一眼,他便认出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那女子坐于石凳上,前倾着身子为另一名女子描妆,夕阳的余晖映在她绯色的面颊上,秾丽得的似一幅画。
她今日着了全妆,挽了个高耸的峨髻,精致秀丽的五官更是一览无余。而眉间赤色的花钿,却为这张清丽的小脸平添了一丝媚色,两相融合,竟也相得益彰。
“凌云兄?”
身材瘦小的官员见他盯着对街看了许久,出声疑惑道。
唐瑾回过神,正欲回他,那女子却忽然转头朝这边望来。
见到他,她娴静淡雅的神情陡然变得惊慌起来。
“兄…兄长,你怎会在此处?”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章 理解
唐瑾的字,还是楚子然告诉她的,只因他在江南亦被世人封了个“维扬小凌云”的称号。
因此,在听到街对面的那声“凌云兄”时,她便立刻警惕起来。抬头一瞧,果然是她的兄长!
即便早有猜测,然而在真的见到他时,姜芙的脑子还是懵了好一阵。
她本打算假装不认识,然而方才为了向这位沈小姐展示她的妆容,她早将幂篱摘了...
“姜姑娘,这便完成了吗?”沈小姐见她神情呆滞,出声提醒道。
姜芙点点头。
唐瑾来的也是巧,若是他再晚来一盏茶的功夫,她便也能顺利地遁走了。
沈小姐持着小镜,将自己的相貌左右打量了一番,觉得甚为满意:“不愧是江南名手,我倒有些不认识自己了,下月的踏春妆,你可得帮帮我。若你家中管束得严,我亦可在日升时依着姑娘的时间来。”
听到沈小姐的提议,她摇了摇头。
算了吧,不论日升日仄,她以后可能永远都没有时间了。
姜芙的情绪有些低落,对沈小姐低声道:“再说吧,家里管的严,若是得空,我定赶在春游前提前让葵妈妈知会您。”
沈小姐点点头,将随身携带的二十两银递给她后,便跟着丫鬟离开了。
唐瑾早在对街见到姜芙时便朝她走了过来,脸上神色让人捉摸不透,但她却能从中隐隐感受到怒火。
姜芙明白,兄长这是生气了。
“你不是说今日身子不适,需要卧床休息吗?为何会在此处?”
唐瑾的说话声不大,语气却寒凉极了,姜芙一时不知该如何回他。
若是讲实话,难保他不会向忠渝侯告状。可他方才分明看见了她给沈小姐描妆,以及沈小姐递给她银钱的场景,若是此刻再撒谎,无异于火上浇油。
见她低头不语,唐瑾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教你学业乃是受父命所托。你若没有坚持学下去的想法,便亲自去与父亲说,莫要浪费了我的光阴,还编些乱七八糟的借口来搪塞我。”
姜芙知道,他指的是她以月事为借口向他请假的事。
唐瑾见他这副模样,懒得与她再说,拂袖便要走。
“你知道父亲将我接入府的目的吗?”
姜芙长舒一口气,决定向她说出真相。
虽然此时还不能完全信任他,但经过几日的相处,她私心里觉得他是个君子。
她想赌一把。
唐瑾听言,果然顿住了脚步,说出的话却让她很意外,“知道,他想将你培育成高门淑女,送给靖王做侧妃。”
他知道竟也不告诉她!
姜芙感到十分失落,语调也尖锐了起来:“说得好听点是培育淑女,说得难听点就是养瘦马。”
唐瑾的神色并不意外,坦言道:“从他给我的那几册书来看,我便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可我并不赞同他的想法。人若是将自己毕生所学全用于讨好他人,因他人喜而喜,因他人悲而悲,那般活着才是真正的可悲。”
他正色道:“《颜氏家训》所涵盖的内容,并非权谋之术,实乃平和友善的相处之道。除去为人处世的方方面面,此书更是讲述了如何修身养性、坚守本心。我替你选这本书的缘由,就是希望你在嫁入王府后,即便不得靖王喜爱,亦不会自怜自伤、自怨自艾,让自己的情绪全然被他所牵引,将自己的喜恶全然寄托在他的三言两语上。”
他的这番话让姜芙心里好受了许多,却仍旧有些不甘道:“我很感恩兄长为我做的一切。可为何我就非要入那靖王府不可呢?”
唐瑾被她问得有些惊讶:“这不是你自愿的吗?”
他居然这么想她!
姜芙生气了,“蹭”一下就站了起来,“我来建安的目的便是为了逃婚,逼婚于我的人虽不比靖王,但到底也不是小户。若我甘心做妾,为何要远离至亲,舍近求远跑到这里来?我在阿兄心中便是这般贪慕荣华之人吗?!”
唐瑾对她这番说辞感到很意外: “逃婚?”
她点点头:“维扬当地的豪强想让我嫁与她嫡子做小妾,我自是不肯,便往侯府修了封家书,欲来此躲避。待那人为她儿子寻到了更好的姑娘,我便再找机会回维扬探望阿父他们。”
这是事实,只是她怕给丹娘惹麻烦,便将回侯府的事说成了自己的决定。
唐瑾见她这副羞愤的模样不似作假,咳了一声道:“数月前,父亲曾令修云、修竹两名护院去姜府接你,二人连续劝了你三日,我见你并未有归府之意,便将他们召了回来。”
原来那两个讨厌鬼是被他给弄回去的。
就这点而言,她还是很感激唐瑾的。
他继续补充道:“就在两个月前,崔贵妃忽然放出为靖王遴选侧妃的消息,而侯府隔了几日便收到了维扬那边的来信,言你挂念府中亲人,也有在建安城择良胥的打算,我便以为你是因着看上了靖王侧妃的位子,需要一个高门闺秀的身份,才改了主意过来的。”
那封信是丹娘写的,她并不知道具体内容是什么。
可一切就是那么赶巧。
崔贵妃一宣布为靖王选妃,丹娘的书信便紧跟着来了,也难怪他误会。
便是忠渝侯,怕也是如此认为的,才会派人快马加鞭将她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