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郎声音轻柔,年纪也小,若是阿玥还在的话,会不会也这样大了?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回道:“没什么不适的。”
秦玥应了一声,静心为他把脉。
缓慢的搏传到她指尖,秦玥皱着眉收回手,低声问道:“敢问将军近来夜里是否忧思多梦?”
秦常锋站起身走到墙边,动作间脚上的镣铐碰击作响,“大夫只管说我还有几日活头,好让这位大人回去复命。”
墙上刻着一些潦草不清的图案,仔细看去,是两军对阵时的兵法排布,这算是他这十年唯一的消遣。
秦玥道:“将军切勿有此念头,此症不是无药可救。”
秦常锋冷笑一声,不再回她的话。
秦玥照寻常大夫看病的模样,又多问了几句,然而都得不到他的回复。
如鹰见她已经看得差不多,不给她多余的时间,开口对萧洵道:“王爷,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为避免惹人起疑,两人不再久待,出了地室。
沿原路折回,十二月的天,寒风如刀,冰雪厚累,秦玥却如置身火炉一般,浑身血液翻涌滚热。
走到院中,如鹰问道:“昭美人,他的病如何?”
秦玥不动声色地答道:“那位将军是积郁成疾的缘故,恕我直言,他长日生活在那间屋子了吧?”
如鹰不言,权当默认。
秦玥继续道:“那屋里阴寒,本就于人体不利,加之将军自身想来心郁难解,若不好好医治,恐怕···”
话至此,如鹰也懂了他的意思,他直言道:“那大夫可有法治病方法?”
秦玥道:“今日我药箱不在身上。我先开几帖药给他服下,除此以外,我们大梁还有一种针灸之术,由我隔几日为那位将军施针,相信疗效更佳。”
如鹰未置可否,对她道:“此事要先向王爷禀过。”
回洵王府后,秦玥那些情绪才发泄出来,眼泪不可抑制。萧洵一旁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安慰。
秦玥虽不是经验丰厚的大夫,但从脉象病状中也能看出,父亲之所以病得那样重,最主要是心病,他心里已经没了多少活着的念头,自然不会在意生死。
幸而毅王答应了她的针灸之术,允许她在月底先试一次。
秦玥绞尽脑汁地思考要如何当着如鹰的面将自己的身份告知父亲时,都城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在大梁,现在正是年末忙碌喜庆的时候,家家户户会筹备着过除夕,可古禹应当是没有这个习俗的。她正纳闷时,萧洵从宫里带出个消息给她。
“是大梁的使者要来了。”
秦玥微微震惊,“大梁的使者?是谁来的?”
她自然而然地想到那个人,随即又觉得自己这是多虑了,戚少麟怎会无缘无故来这。
萧洵不以为意道:“不知道,没人给我说是谁,我也不想管这些事儿,你要不喜欢,我们晚上不去接风宴就行了。”
“这样的场合,你不去不合适。”
她心下宽慰自己,大梁朝中能臣那样多,未必就是戚少麟。
古禹偏远,他在朝中又举足轻重,怎会抽得开身来此?况且他亲口说过不愿再见到自己,知道她多半在古禹,他应当也不会来。
她此刻倒是庆幸萧洵当初出的馊主意,要自己装作他的侍妾,有了这个身份,就算他来了,难不成还会当着古禹人的面将她抢回去?
***
朔风寒烈,戚少麟抵达古禹时又下过一场大雪。
进了都城,他挑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蛮夷之地,比之京城不知逊色多少!
到了安置的庭院,不待洗去一身风尘,他便唤来丁擎宇,叫他去打探都城的情况。
大梁有数不清的古禹细作,这里自然也有他们的人。不过多时,丁擎宇就带回了消息。
戚少麟刚沐浴过,发梢还带湿气,整个人瞧上去神清骨秀,坐在榻上听他禀告。
丁擎宇大致说了些古禹皇室的情形,“···如今大王子被立为储君,之前世子在惠城遇见那个,应当就是三王子萧洵。他母亲是大梁送来和亲的公主,几年前已离世,现在萧洵也只是个闲散王爷,没有担任大职。”
戚少麟不辨喜怒道:“还真是来头不小。”
捡了重要的事说完后,丁擎宇面露迟疑,没再继续讲。
戚少麟当然知道他存的什么心思,垂下眼不甚在意道:“说吧。”
得了他的首肯,丁擎宇才接着说:“秦,秦玥也在这,她化名许昭,留在萧洵府上,被···”他看了一眼世子的脸色,随后道:“被他收为侍妾。”
话音落下,戚少麟总算是换了副皮相,不再那般悠然自得,眼底眉梢染上戾气,连语调都如屋外的霜雪冷冽:“谁要你说她!有没有秦常锋的消息?”
丁擎宇连忙道:“暂时没有打听到。”
“废物!”戚世子仍是带着那股气,毫不留情地将不中用的下属轰了出去,“都滚出去。”
丁擎宇与庄远如获大赦,应了一声后快步出了屋。
关上门后,庄远调侃道:“宇哥,世子都已经多久没提秦玥了,你何必撞这个枪口?”
丁擎宇摇头往外走,“你真当以为世子没提,就不在意了?”
别的不说,就凭世子方才听到秦玥消息后的脸色变化,足以说明她在世子心中的地位。越是在意,才会越要表现得漫不经心。
没走出几步,屋里就传来陶瓷碎裂的清脆声响。
两人对视一眼,庄远对他竖起了拇指。
***
暮色降临,使臣进宫后,萧洵才带着秦玥出门。
两人进入正殿,看到萧元明正在殿中笑着与人交谈。
人影交叠,远远望去看不真切,只有一道银白身影在一众深色衣衫中突兀显眼。
秦玥低头屏着呼吸走在萧洵身后,听到萧元明中气十足道:“洵儿,还不快来见过戚大人。”
戚大人。这三个字砸在秦玥心间,泛起阵阵涟漪,他竟然真的来了。
萧洵在她耳边低声抱怨道:“怎么是他啊,还真是阴魂不散。”
他无可奈何地走过去,恣意地挑眉看他:“戚大人,许久不见!”
戚少麟在这样的场合一般端有一副谦逊得体的模样,配上一身银色锦袍,在一众粗蛮的古禹人中惊才风逸。他含笑道:“三殿下,别来无恙。”
萧元明讶异,随后豁然道:“小儿在大梁待过几年,想来与戚大人见过。”
几人假意客套一场后,萧元明便让使者开始入座。
戚少麟自萧洵身边走过,目不斜视,自始至终未看秦玥一眼。
秦玥想起他说过的那些话,只怕他现在也当自己是背国求荣的叛贼,自不会再将她放在眼中。
她反倒松一口气,跟着萧洵坐到位上。
他们身后坐着两个年纪小的公主,窃窃私语道:“这位大梁来的戚大人长得可真英俊!”
另一个回道:“昭美人也好看,难道大梁人都这般长相么?”
先前那人话语里满是期许:“要是他能留在这就好了,我想招他为驸马。”
萧洵越听脸色越黑,扭头对两个妹妹道:“你们什么眼光?那人哪里好看了!”
妹妹们嘴一噘:“总之比你好看!”
听着三人孩子气的斗嘴,秦玥忍不住抿唇淡笑,视线掠过前方时,兀然撞上一双幽深似井的眸子。
第71章 (修)
殿中有一群身姿曼妙的古禹舞姬翩跹而舞,红纱交错,很快挡住了那道灼热的视线。
秦玥收回目光,规矩地吃着盘中的炙肉,再没有抬起头。
吃到一半,她桌上投下一片阴影,萧毅带着戚少麟来到了他们桌前。
先前听闻两人已经相识,萧毅便没有再介绍,而是叫萧洵站起身给人敬酒。
萧洵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将酒杯往前一送:“戚大人请!”
秦玥静静垂首立在他身后,听着他们几人的虚词,心中跼蹐不安。她此刻并非担忧其他,而是怕戚少麟当着萧毅的面戳破她的身份。
萧毅本就小心谨慎,如若知道她来历蹊跷,怎还会让她去府上见父亲。
她尽量站在萧洵高大的身影后,让自己不起眼。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戚少麟淡淡看了她一眼,萧毅便开口道:“这是洵王府上的昭美人,也是大梁人。”
秦玥自是不能再避,稍稍往前生疏道:“戚大人安。”
戚少麟掠过她蜷紧的手指,扬唇一笑,“原来是昭美人。”
如她所愿,戚少麟言语间不露半分熟稔,可她心底却是愈发惴惴。像是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潮,随时会汹涌袭来。
饶是再有不安,她面上仍是镇静从容。
戚少麟看回萧洵,“数月过去,不知洵王武艺可有进步?”
萧洵道:“戚大人若是想知道,寻个机会比试一番便是了。”
他说话夹枪带棒,萧毅不悦地瞪了他一眼,继而对戚少麟道:“舍弟莽撞,戚大人别在意。素来听闻戚大人身手了得,箭术更是大梁一绝,过两日出城狩猎,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殿下过奖。”
闲谈几句后,众人归座。
古禹气候严寒,为取暖,男女皆爱饮酒。毅王妃就坐在旁桌,为讨她亲近,秦玥难免陪着喝了两杯。
她酒力不胜,宴会才过去一半,便开始双颊泛红。
萧洵见状,让人扶着她去偏殿歇息,等宴散时再和他一起回去。
相较于宴会的热闹,偏殿显得冷清许多,只一炉炭火悄声燃着。
靠在软榻上,秦玥头脑有些昏沉,想着屋门口有丫鬟守着,她躺下了身,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她睡得十分不安稳,迷糊地做起了梦。她少有地梦到了戚二傻,这只笨狗如往常那样,欣喜地在她脚边绕来绕去。
梦里秦玥不再怕它,蹲下身托着它抱了起来。戚二傻更是欢快,胡乱地舔在她脸上。
湿漉漉的触感仿佛是真的,秦玥偏头躲着,嘴里唤着它的名字:“戚、戚···”
戚少麟浑身一震,停下嘴上的作乱,撑起身怔怔地看着身下人。秦玥长睫轻颤,明媚的脸上飞有两抹红霞,她朱唇微启,低语呢喃着一个“戚”字。
戚?不是他戚少麟,还能有谁?
他心底的那些阴郁烦闷消散,目光也逐渐柔和。秦玥再是嘴硬,心里总是有他的,否则又怎会醉后梦中叫他的名字?
他思绪渐行渐远。既然还是放不下他,那她与洵王的关系也多半有假,不过是借着名头查秦常锋的消息罢了。
不过秦玥随即说出的话便打破了他这些妄想。
“戚二傻,你别舔。”
戚少麟沉着脸,恶狠狠地堵住了她的嘴。
这样强横的侵夺下,秦玥缓缓醒了过来,立时被近在咫尺的面容吓得瞪大了眼。
“唔。”
她推搡着他的肩头,掌心凉滑的衣料提醒着她,这不是梦。
被毫不留情地咬破了舌尖,血腥味散开后,戚少麟才放开了人。
秦玥使劲往推开他,压着声音怒道:“戚少麟,你疯了!”
这是古禹皇宫,他竟然还如此肆意妄为。
戚少麟看出她的顾虑,故意道:“昭美人怕什么?故人相逢,关上门说几句话不是常事?”
秦玥冷着脸道:“既然你知道我如今的身份,还来这儿做什么?”
她是萧洵名义上的侍妾,若是被人撞破了他现在的轻薄行径,不但她有被人识破的风险,连他也不能全身而退。
戚少麟嗤笑道:“身份?那个洵王就这般小气?我还当他带你来这要给你王妃的位子,不过只是个侍妾。”
秦玥讽刺道:“比起在世子,洵王应当大方些。”
她不知戚少麟如何有脸说出这句话,他当时强求自己在身边,任何名分都没有,现下竟然还讥诮起了别人。
戚少麟脸色越发难看,抿唇不语。当初他那点娶她为妻的念头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就被灌了药打了一顿,现在倒是怪罪起他了。
秦玥不欲与他多说,侧过身便想绕开他下榻。
戚少麟一手挡住她的去路,“怎么,秦姑娘竟是如此喜新厌旧,攀上了王爷,就不理会我这旧人了?”
秦玥被他这番话气紧,开口讽刺道:“戚少麟,你是不是忘记自己说过什么?”
在惠城赵府,他说得那样洒脱,这才过去多久,便不作数了。
戚少麟被她这么一噎,脸色变了变,而后恢复如常,“秦姑娘未免高看自己了,不过是他乡遇故知,戚某念在旧情同你叙叙旧罢了。”
叙旧?有这样叙旧的么!秦玥心中腹诽,她一双唇还在发麻发痛。
“我与你没什么旧情,敢问戚大人能否先出去?”
她不知道戚少麟是如何进来的,若是被萧毅看到,她先前所有便前功尽弃了。
这声“戚大人”十分刺耳,比她从前骂自己那些混蛋、小人之言都要让他不快。戚少麟纹丝不动,垂着眼看她,“没什么旧情?我竟是不知道秦姑娘如此豁达,坦诚相见过后便翻脸不认人。”
他越说越不入耳,秦玥忍不住道:“我实在想不出与戚世子有何交情,连寻常买卖都讲究个你情我愿,戚世子觉得你从前那些行径又算什么?”
戚少麟盯着她凝瞩不转,紧抿双唇。秦玥不过才轻飘飘说了几句话,他便不能自已,数月来压下的那些情绪一时全部倾发。
一口气梗在他喉间,上不去下不来,他只觉得秦玥在外这大半年修了副硬心肠,较之从前更甚,专挑那些戳他心窝子的话讲。
屋内静了下来,依稀能听得到炭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响。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萧洵爽朗的嗓音响起:“昭美人呢?”
两人同时望向屋外。
守着的丫鬟道:“奴婢方才去取了些炭火,昭美人应当还在睡。”
秦玥身前一空,戚少麟已经从榻上下去,徐步往屋外走。
门自内打开,萧洵口中的师弟还未来得及叫出口,便惊道:“怎么是你?我师弟呢?”
难怪他方才在宴上没看到这人,竟是在这儿。没了兄长在场,他对戚少麟的不满溢于言表,说话毫不客气。
戚少麟打量了眼前的毛头小子一圈,对他的质问置之不理。当着萧洵的面,他理了理衣襟,撞开他的肩抬脚折回了正殿。
萧洵急忙进屋,看到秦玥安好后才松一口气,“师弟,那狗世子没对你怎么吧?”
整个皇宫这么大,他竟然还能找到路。
秦玥听着他这声称呼不禁一笑,摇摇头道:“没有。”
萧洵不放心地道,“在这儿你不必怕他,他若是再欺负你,我定然叫他回不去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