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关若飞和关若棠也坐了过来。
这戏班名为寿喜班,在京城小有名气,自从来了一位新旦角,立刻声名大涨,成为第一戏班,戏园子里一席难求,高门大户皆唱了个遍。
蝴蝶仙的腰肢纤细,身姿柔软,严妆之下,面若桃花,一把嗓子更是娇柔、圆润、清亮,每一句唱词都是颗颗清圆,熏人欲醉。
“好!”关若棠拼命拍手,“好!”
唐久安也很捧场地跟着叫好。
姜玺也叫了几声。
起先大家都侧目,后面见太子都开口了,皇帝也没说什么,遂三三两两地也喝起彩来。
一折终了,蝴蝶仙含笑下台。
关若棠眼含热泪:“他唱得真的太好了对不对?对不对?”
唐久安不是很懂戏的好坏,但看人还是懂的:“嗯,是个大美人。”
姜玺耳朵一支愣,挑起眉毛,向她望过来。
唐久安:“是,殿下眼高于顶,寻常人难入您的法眼,但人家姑娘长成这样真的很不错了……”
姜玺瞬间乐了:“你以为那是姑娘?”
唐久安:“不是?”
“阿阮是男子!”关若棠愤然道,“才不是女的!”
“小声点,”关若飞皱着眉毛,“姑娘家家的为了一个戏子大乎小叫的,像什么样子?这可是宫里,陛下还在呢。”
关若棠“哼”了一声,撅起嘴。
但当蝴蝶仙一出来,笑容立马印上她的脸,她整个人都乐得发光。
蝴蝶仙再次退场之后,关若棠要来戏单,看见下一出戏非蝴蝶仙本行,便借口更衣离席。
关若飞一把拉住她:“不许去。”
关若棠:“我要更衣呀。”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给我好好待着。”
关若棠跺了跺脚,忽然抬头道:“文姐姐,你怎么来了?”
关若飞一震,瞬即松手,转头看了个空才发现上当,关若棠已经拎着裙摆蝴蝶一般飘走了。
关若飞追之不及,捶桌。
唐久安点点头:“原来少督护怕文家姑娘。”
她看文姑娘单薄文弱的,倒没想如此有威力,大督护在此也不过如此了。
“怕什么怕?这种事情,怎么能说怕呢?”姜玺笑嘻嘻道,“咱们少督护只不过是单相思罢了。”
唐久安这才大悟:“原来是怕老婆。”
关若飞憋红了脸,因为是唐久安,他不敢反驳。
唐久安兴致勃勃:“文夫人和文姑娘人很好的,何不让大督护去提亲呢?这样大督护也能早日抱上孙子。”
“……”关若飞无言以对。
将军忠心着实感人,就是用错了地方。
姜玺道:“没戏。文家的儿子是个废物,文公度要留着这个女儿招赘的。他是关家独子,这辈子娶谁都没可能娶文臻臻。”
关若飞被戳中痛处,愤然离席。
姜珏叹了口气:“你们戳人伤疤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戳这么狠?”
姜玺哼哼:“我是为了让他早日清醒。”
姜珏道:“他若清醒,转身娶妻,等到关督护抱上了孙子,你还能独善其身?”
姜玺一惊:“这倒是。”
唐久安也深有同感。
这世上不成婚的越多,她被催婚的时候就越有底气。
两人坚定对视。
——所以还是让关若飞继续无望地迷恋文臻臻吧。
*
关若棠来到后台。
无论哪一家的戏班,后台总是兵荒马乱。
尤其是入宫在御前献艺,所备的东西比平时多出一倍,更是将假山后的几间屋子堆得迷宫一般。
关若棠在迷宫与人群中寻寻觅觅,不见蝴蝶仙。
“阿阮呢?”她拉住班主,“阿阮在哪里?”
“在换戏服呢,他下一出唱《醉酒》,那行头可费事得很。”
班主自然认得这位出手阔绰的熟客,忙唤人上茶,笑道,“您要不先在这边坐下等等?”
*
戏台上神仙贺寿,天魔乱舞,席上也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关月为这场寿宴费尽心力,此时触目是繁花世界,富丽乾坤,入耳是欢声笑语,丝竹悠扬,她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若是儿子坐身边就更好了。
隔着老远,关月看见姜玺和唐久安两人同时向盘中最后一根烤羊排伸出手。
唯有姜珏碍事了些。关月想。
和大多数人一样,她其实不讨厌姜珏。
关老夫人总是说姜珏怀恨在心,肯定会暗中捣鬼,但关月从来没有信过。
毕竟姜珏性情淡泊,与世无争。
确实也没有本钱争,又没有母家助力,自己还是个半废的人。
只是皇帝既然不喜姜珏,谁又敢多靠近姜珏一分?
只除了自己那个傻儿子。
关月看着姜玺有一点儿忧愁。
姜玺对皇帝诸般不满,其实皆因姜珏。
姜玺无法忍受皇帝对曾经那样宠爱的姜珏弃若蔽履。
“他可以这样对三哥,有朝一日我病了,残了,必然也一样对我!”
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姜玺头一次跟皇帝死对着干,皇帝大怒之下赏了他一记砚台,少年额角半是墨,半是血,握紧拳头,死不认错。
“这样的父亲怎配做父亲,这样的太子当来又有什么意思?!”
自唐久安来了之后,父子俩倒是很久没有吵架了。
关月很欣慰,指了面前几样菜,让宫人给唐久安送过去。
唐久安起身谢恩,忽然,背脊上滑过一丝凉意。
这感觉毫无来由,但非常熟悉。
好几次,就是这凉意在战场上救了她的命。
姜玺注意到她下颔线条的骤然收紧,也看到她的瞳孔微微收缩,问:“怎么了?”
唐久安问:“羽林卫何在?周将军何在?”
守卫之事是姜玺一手安排的,抬手便招来左近的羽林卫。
羽林卫回道:“周将军临时有事,出宫去了。”
这么巧?
唐久安的目光缓缓从全场扫过。
姜玺只觉得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是东宫那个懒洋洋的唐久安,也不是薛家酒铺里骂不还口的唐久安,甚至不是拔刀动手时那个面带笑意的唐久安。
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眸子深沉如海,锐利如鹰。
她像是在瞬间抿弃了身为“人”的特质,变得像她那把□□一样锋利而冰冷。
这是,飞焰卫统领唐将军。
“未防有变,殿下,最好再查一遍布防——”
唐久安的话还没有说完,事情就发生了。
鼓乐喧哗、热闹盈天之中,一支黑色袖箭无声无息出现,笔直射向皇帝。
唐久安想也没想,拔下一支金钗,甩手就掷出去。
金钗沉且小,比袖箭更迅疾,“啪”地一声击中,与袖箭一起双双掉落在主席之上。
席上之人只见桌上凭空出现这两玩意儿,都呆了呆,然后才反应过来。
一时间,尖叫声四起。
第二支袖箭转瞬又至,如一尾黑色毒蛇,死死咬定皇帝。
周围的宫人惊惶奔顾,皇帝被裹挟其中,羽林卫想救而不得。
唐久安再想拔簪,却不小心勾住了头发,她转头要去夺身边羽林卫的箭,只听得姜珏发出一声闷哼。
惊恐的客人撞翻了轮椅,姜珏摔倒在地。
唐久安一手扶起姜珏,把他按进桌子底下:“莫出来!”
她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这么一耽搁,她便是神仙也挡不住那支袖箭。
但此时能顾得一个是一个,她转手去抓姜玺,要把姜玺也塞进去。
抓了个空。
姜玺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他站在另一张桌面上,手持羽林卫的长弓,左肩对着前方,两脚开立与肩同宽,身体微微前倾。
弦张如满月,箭矢如流星。
蕴藏在肌肉中的力量完全暴发,这支箭稳而迅疾,越过人群,撕开空气,后发先至。
不单击落了那支袖箭,甚至余势未消,“笃”一声扎进旁边的柱子里。
箭尾犹不住颤动。
第21章
水榭片刻前还是歌舞升平的富丽太平景象, 此时人们呼号奔走,踩踏挤落的人不计其数,还有人落进池中。
羽林卫要救人,还护着尊上者, 还试图抓住刺客, 偏又群龙无首, 各自为政, 乱成一团散沙。
姜玺一箭即出,第二支箭立即上弦,以皇帝为圆心,有半丈的范围笼罩在箭程之内。
他的肩膀、手臂、指尖仿佛已经化为弓箭的一部分,周遭的喧闹皆是虚影, 他处在极静的稳定杀气之中,等待第三支袖箭出现。
仿佛是忌惮着他的存在,第三支袖箭迟迟没有出现。
水榭中一片鬼哭狼嚎。
羽林卫终于分开人群, 马上就可以冲到皇帝身边。
姜玺缓缓地透出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第三支袖箭出现。
并非射向皇帝, 而是射向姜玺。
姜玺扣弦的手一动,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想将迎面射来的黑色袖箭射落。
但他忍住了。
扣在弦的手依旧稳定,半息之后,第四支袖箭出现,射向皇帝。
冲在最前面的羽林卫是禁卫郎将萧云,他离皇帝尚有四五尺远,咬牙将手中刀掷出去,却因人太多而失了准头, 刀刃斜削到不知哪个倒霉蛋,人群中多添了一道惨叫声。
姜玺的箭矢脱弦而去, 稳稳地将第四支袖箭射偏。
而前面第三支已经射到他的面门,他避无可避。
姜玺没有避。
因为唐久安就在他旁边。
他不信有人能当着唐久安的面伤着他。
果然,下一瞬,“啪”地一声,第三支袖箭被射遍。
郎将萧云已经赶到皇帝身边,皇帝与贵妃太妃等人终于处于羽林卫的保护之中。
姜玺没有回头,唐久安也没有说话,两人握弓的姿势如出一辙,像两台精密的仪轨,箭尖缓缓对着人群扫过。
四支箭,分别自不同的地方射来。
但是每一支都有先后,没有同时射出。
——刺客只有一人,但身法极为敏捷,藏身于人群当中,不易辨别。
射箭之人第一讲究的便是目力,在两人的视线之下,混乱的人群里渐渐生出一点异样的轨迹。
那是一名内侍。
内侍的蓝袍比比皆是,那一人身姿仿佛格外灵便,有时还会逆流而行,神出鬼没。
但姜玺不能确定他到底是自己神出鬼没,还是被人流裹挟。
若是后者,一箭射过去,便是一条人命。
姜玺还没有杀过人。
“怎么办?”姜玺问。
唐久安直接折去了一截箭尖折断,只用光杆上弦,射向那名内侍。
寻常内侍自然躲不开,中一根光杆亦是无妨。
但那名内侍却像是脑后生了眼睛,瞬间闪开。
就是他!
姜玺手中的箭瞬间出手,唐久安亦是连发数箭,每一箭都追逐着那名内侍。
两人的箭矢交织成一道流动的箭网,接连不断笼向那内侍。
都没有射向要害,只求留下活口,查出背后主使。
那内侍灵活得近乎诡异,且心肠狠毒,不时便抓过身边的人当挡箭牌。
偏偏水榭人极多,又极乱,无论是皇帝的喝充还是羽林卫扯着嗓子喊,都压不住女眷们疯狂的尖叫。
挡箭牌简是层出不穷。
不过因为目标明确,随着羽林卫的加入,包围圈逐渐缩小。
唐久安与姜玺的箭网也越发密集,每一次仿佛都是比试谁更能精妙地封住内侍的去势。
内侍被逼到池边。
羽林卫已经在池中张下大网。
唐久安与姜玺一弓三箭,同时离弦,分品字形,将内侍上上下下罩得密不透风。
内侍抬眼望向两人的方向,身仰如桥,被六支箭逼入池中。
落网。
羽林卫们欢呼一声,揭网而起,网中却是空无一人,还裂出一个巨大的口子。
紧跟着水中一名羽林卫发出一声惨叫,小腿中刀。
场面一时因为刺客的强悍与诡异变得更加混乱。人们再一次荒不择路想要逃离,已经掉落水面的人更是惊恐不已,扑腾着想往上爬,却扯得更多的人跌下水。
“臻臻!”
唐久安听到了不远处虞芳菲的声音。
抬头就见虞芳菲半个身子探出水榭,直直向池中伸出手。旁边的人群只要再挤上一挤,她定然要落水无疑。
而文臻臻在水中挣扎沉浮,渐渐只看得见一只手。
“虞姐姐回去!”唐久安吼了一句,扔下弓箭就跳下去。
此乃御池,挖得极深,唐久安久处北疆,水性生疏不少,更要命的是落水者众,胡乱扑腾的人多。
她好不容易抓住文臻臻,身后就不知道被谁抓住了头发。
溺水之人无论抓住什么都当是最后一根浮木,死不放手。唐久安手里还带着一个人,被生生扯向水底。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抓住唐久安的手臂,一脚踹开她身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