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玺还有更难听的话可以说, 但他忽然想起他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去年的状元郎。
所谓三十老明经, 五十少进士,徐笃之以二十七岁之龄文冠三甲,去年春天,连洒扫宫女的嘴里都在念叨这个名字。
据说人还生得不赖。
气。
果然唐久安道:“那殿下可说错了,徐哥哥会读书, 是状元,现在在京兆府当少尹来着。”
姜玺:“……”
所以非但不是穷困潦倒,反而是前程不可限量。
他冷哼:“反正他已经成亲了。”
“……”唐久安不是很懂姜玺这突如其来的臭脸, “那是当然。”
“既然都已经退婚,便是陌路, 你又为何同他的夫人拉拉扯扯?”
唐久安便告诉他, 她与虞芳菲亦是老相识。
当时徐笃之和虞芳菲是同窗,徐家是言情书网,藏书众多,虞芳菲时常来徐家的书房读书。
唐久安小他们几岁,又不愿意待在家里,便也总是赖在徐家玩。
在徐家,他们一起看过春天的桃花, 一起吃过夏天的樱桃,一起摘过秋天的桔子, 一起打过冬天的雪仗。
唐久安去北疆的时候年纪小,根本不记得身上还有一桩婚约,是到了十五岁那年,军中同僚完婚,唐久安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未婚夫。
再一算吓一跳,徐笃之大她五岁,都二十了,不能耽搁。
于是立即写了一封书信,告诉徐笃之,她无心婚嫁,让他想成亲的话赶快另觅他人。
半年后,徐笃之和虞芳菲来到了北疆大营。
“我带我想娶的新娘子来见你了。”
北疆冬日的长风中,徐笃之与虞芳菲满面皆是风尘,但微笑的时候两人对望一眼,那里头的温馨甜蜜简直能随风飘扬。
虞芳菲把一袋粽子糖塞给唐久安:“小安,若是愿意祝福我们,就收下我们的喜糖吧。”
唐久安皱了皱鼻子:“才这么点,怎么够吃?”
徐虞二人只在北疆逗留了一日,第二日便急急回京。
两年前唐久家来到兵部任职,闲时去找徐笃之,才知道那年正是府试的要紧之期,这两个傻蛋居然将大半年的时间花在了京城与北疆来回的路上。
只为给她送袋喜糖。
姜玺听后,默了半晌:“你才是傻蛋,他们才不是为了送喜糖。”
唐久安一愣:“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看你好不好。”姜玺道,“若是你不好,或是你并非自愿写那封退婚书信,他们可能便不会成亲。”
唐久安:“……?”
是这样?
姜玺幽幽问道:“你小时候日日去找他,难道没有半点喜欢他?”
唐久安道:“自然是喜欢的。”
姜玺冷声:“那还高高兴兴看着他和别人成亲?”
唐久安:“喜欢又不一定非要成亲。”
姜玺:“………………”
见过渣的,没见过这么渣的。
*
过了花园便到了殿前,姜玺回头招招手,身后的宫人取出一只锦盒到唐久安面前。
唐久安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条珍珠手串,配以金刚杵、翡翠螭龙坠脚。
“……给臣的?”
“给你备下的寿礼。”姜玺没好气,“以你唐将军的抠搜样,万一拿寿桃当寿礼送,我东宫丢不起这人。”
唐久安喜滋滋收下,眉开眼笑道:“不至于,不至于。”
她听闻太妃好佛,所以斥巨资八百两买了一尊小小的玉佛像。
这下好,回去便可以退了,立省八百两。
内殿亦是十分热闹。
太妃族人、皇子公主、关家众人、后宫有脸面的嫔妃,皆在这里。
太妃年岁虽高,但生得福态,面如满月,皱纹都撑平了,穿得一身花团锦簇,头上的珠翠比关老夫人和关月还要多,整个人便是一个行走的珠宝匣子。
唐久安上前拜见,献上寿礼。
太妃甚是喜欢:“有心了,我就不喜欢木头珠子,礼佛的时候不气派。”
关老夫人也道:“可不是?越珍重的东西才显得越诚心。”然后问,“太妃娘娘瞧着这手串怎么样?”
太妃拉着唐久安的手,把唐久安上下打量了又打量,笑眯了眼:“甚好,甚好。”
两位老人家早在眼风里通完了话——平时皇帝都使不动的太子殿下主动去请人,还亲自领过来,再送上这么一份六品官爵根本备不出的厚礼,一切不言而喻,哪还有不好的呢?
这二十多年不近女色的殿下,终于开窍了。
简直是感天动地。
在内殿的皆是有圣宠的,无一不是人精,见唐久安得太妃喜欢,纷纷围上来,也不提官位职份,直接便唤“久安”,把唐久安从头夸到脚,说唐久安不单貌美有才,连选衣裳也很有眼光,如此别致独特。
关若飞在旁边呆若木鸡:“……”
他费尽心思挑这身衣裳可不是为了让唐久安出尽风头的!
他拿手肘顶一顶身边的姜玺,低声嘀咕:“你看看这像话吗?”
他没等到姜玺得回答,抬眼一看,姜玺抱臂旁观,脸上不单带着笑,还笑得十分得意,仿佛他们在夸的人是他似的。
关若飞:“……”
就离谱!
那边妃子与公主们已经在问这衣裳是何处买的了。
唐久安答是太子送的,说着还回望了姜玺一眼。
姜玺的笑容越发灿烂,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殿下,”关若飞绝望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为什么要送她这身衣裳?”
“嗯?嗯,”姜玺的声音明显敷衍,“买得不错,你看太妃多高兴。”
——高兴的人是你吧!
关若飞想走人。
关若棠过来道:“太子哥哥,一会儿拜托你一件事好不好?”
姜玺:“什么事?”
“今天的戏班子是我荐给太妃的,当家的花旦名叫蝴蝶仙,一会儿等他出场的时候,你务必要大声喝彩,声音越大越好。”
关若棠的眼睛亮晶晶地,“他头一回入宫唱戏,我怕大家都不喝彩,他以为大家不喜欢,会难过的。”
姜玺想也没想:“不行。”
关若飞向妹妹道:“御前观戏,不可喧哗,你懂不懂规矩?”
“别人不可喧哗,太子哥哥又不怕的。”关若棠合什哀求,“求求你了,太子哥哥,好不好吗好不好吗?”
“不好。”姜玺道,“最烦听戏了,咿咿呀呀唱断了气。”
关若棠撅嘴:“可我刚才都跟唐姐姐说了,唐姐姐也答应我了。太子哥哥要不出声,就只有唐姐姐一个人出声。”
虽然唐久安可以说是以“不知者不罪”来开脱,又有太妃护着,事是不会有,但显然没有太子一起喝彩来得的有效果。
姜玺:“……哼。”
关若棠不解,望向关若飞:“哼是什么意思?”
关若飞抹了把脸,感觉今晚的世界略有点畸形。
“哼就是他答应了的意思。”
“真的吗?太好啦!”关若棠欢天喜地地去了。
那边已经进展到开始觉得唐久安样样都好,唯有发式过于简单了些,浪费了唐久安的容貌。
于是太妃一叠声唤来两个梳头宫人,开了首饰匣子,让给唐久安梳头。
唐久安坐在妆镜前,只见镜中人发髻越挽越高,珠翠越插越多,脑袋越来越重。
唐久安胆战心惊,这要是走路一个不小心砸地上,她得赔多少钱?
于是忙说够了够了,当不起。
太妃和关老夫人围绕着她,笑得喜庆祥和:“不多不多,继续。”
女人嘛,就是要戴得越多越好看。
*
清远郡主和唐淑婉在偏殿平复心情,重新净面梳妆。
宫人传开宴,贵女们便相携去而出。
清远郡主一面走,一面道:“今日之仇不报,我清远二字倒过来写。哼,太妃娘娘向来疼我,只要我去告上一状,管叫那唐久安吃不了兜着——”
她的话没能说完,身边的女伴用力拉住她。
力道甚大,清远手臂生疼,正要发怒,就听女伴的声音微微抖了抖:“郡主,你看那是谁?”
花园另一头,太妃在众人的簇拥下走来。
跟随在太妃身边的,无一不是宫中最得宠的贵人,但在旁边扶着太妃的,却贵人中任何一个。
她的脸上施了脂粉,描了眉,涂了胭脂,整个人多了一层光芒四射的明艳妩媚,竟差点儿把以美色著称的关贵妃比下去。
而且满头珠翠环绕,竟然比关贵妃的还要华丽。
尤其是当前那顶九凤顶珠大凤钗,凤首里衔着一缕三股的金线流苏,末端各垂下一粒水滴状红宝石,与她的衣裳一样鲜红如火,整个人简直像是笼罩在一团火光里,不可逼视。
那根本不是寻常女子可以用的规制。
清远郡主手臂上的疼也感觉不到了,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问唐淑婉:“……那真是你姐姐吗?”
唐淑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灰头土脸的野丫头,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更别提太妃一路都扶着她的手,一路说说笑笑,笑容就没停过。
唐久安,是会下迷魂汤吗?!
*
筵席安排在晓春堂。
堂前是荷池,隔着荷池对面便是假山,假山下有戏台,乐声戏音穿风度水而来,格外清亮悠扬。
唐久安原本打算找虞芳菲那边座席上叙旧,结果宫人给她安排的位置却是在皇子公主这边。
只是却没有看见姜珏。
她抓住安排席位的宫人:“三殿下在何处?”
宫人像是听见什么忌讳之词,面色谨慎地左右看了看,方指了一处角落位置。
越过重重人群,唐久安看到姜珏一人独坐一席。
热闹的空气到了他身边,仿佛突然空下去一块。
清冷得有些落寞。
唐久安起身正要过去,就见有人比她先一步。
是姜玺。
姜玺和姜珏不知说了什么话,姜珏摇头。
姜玺激动起来,要强行要推姜珏的轮椅。
姜珏抓住桌面不肯走。
唐久安赶过来的时候,两兄弟正闹得不可开交。
“——我说过了,父皇不会想看到我在他眼前。”
“你管他!你是皇子,这是谁也不能抹杀的事实,就该坐前头!”
“阿玺,不可胡闹。”姜珏苦笑道,“父皇宠你,所以你做什么都可以,但我不行。”
姜玺:“我只知道,哪怕是宫人所生的皇子,都不该坐在这么偏远的位置!”
姜玺到底是力气大,姜珏眼前就要被推走,急得眼眶泛红。
唐久安上前,一把按住姜玺的手:“殿下,您去入席吧,臣和三殿下坐这边。”
姜玺整个人僵硬住。
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背。
唐久安的手不像一般女子的手那么柔软,她的手是有力的,稳定的,被她握着手的感觉,像是在秋日高爽的天气地躺在干燥芬香的草地上,舒展,适意,让人沉溺。
姜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身离开的。
是走出几步,晚风一吹,才醒过神来,大步转回:“凭什么我走?!”
唐久安正把姜珏推回原位,不懂这人为何去而复返:“您是太子啊,理应坐在陛下身边。”
“三哥也是太子,三哥也得坐在那边。”
姜玺脸上的神情是唐久安前所未见的认真,“我得把三哥的位置摆正了,大家才知道三哥的身份,我就是要把三哥带到父皇面前,父皇才能想起他还有一个儿子!”
这场寿宴一来,唐久安算是明白了姜珏为什么会搬去藏书阁。
在这个宫里,人们对他的轻慢并非是讥笑嘲讽,而是无视。
他明明出现了,但每个人好像都看不到他。
“你说错了。”姜珏低低开口道,“我只是个废太子,只是……父皇想要抹去的一个污点。”
“我不许你这样说!我也不许他们这样待你!”
姜玺咬牙,再度抓住轮椅的后背。
唐久安再度按住姜玺的手。
姜玺觉得奇了怪了,唐久安的手上好像带有某种仙术,怒气明明快要把他的胸腔撑炸,却在被她碰到的瞬间如被戳破的皮筏子,一溜烟就把气放没了。
只剩下手背上的肌肤触感异常鲜明,饥渴地感受着唐久安掌心的每一寸纹路。
“太妃的大好日子呢,别吵了。”唐久安道,“要不我们三个一处坐?”
这个提议明显背离了姜玺的原意。
可他发现自己居然坐下了。
这时候唐久安还说:“这桌只有咱们三个人,席都能多吃些,多划算。”
姜玺听到自己脑子里有个声音。
——嗯,好有道理。
三个人便这么坐定了。
期间宫人来过两次,关月还来过一次,想劝姜玺回自己坐席。
姜玺屁股都没有挪一下,他的意思很明显,要么他和姜珏一起去主席,要么他和姜珏一起坐这里。
皇帝那边发了话:“他爱坐哪儿坐哪儿。”
于是鼓乐四起,开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