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春风——山中君【完结】
时间:2023-09-25 14:41:39

  “你哥哥怕也是忙昏头了,女子有多大力气?能教得了殿下?”
  关老夫人是一品诰命,皇后已逝,女儿是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儿子是边关最威武的将军,她在宫里全然是横着走,也没半点忌讳,只向唐久安问道,“你们营中难道就挑不出个像样的来?”
  唐久安:“回老夫人,我就是最像样的。”
  “你这身板能有几斤几两?何况哪里有女子舞刀弄箭?莫要来耽搁我的外孙……”
  年老之人一说起来就絮絮叨叨,关月拿别的话拦住关老夫人:“女子又怎么了?我要当时跟哥哥一起在军营,只怕现在也是个将军。”
  关老夫人:“这可不兴说,陛下喜欢斯文的女子呀。”
  关月顿了一下,咕哝:“这还要您说。”
  “还让不让人喝茶了?”姜玺不满,“吵死了。”
  关老夫人和关月连忙闭嘴,张伯远等属官则将唐久安请到一旁偏殿,请她务必多坚持几天,每一次换老师陛下都有一场雷霆大怒,大家的俸禄都已经罚到明年了,无论是荷包还是心肝都有点吃不消。
  唐久安其实无所谓,说几句话又不会肉疼。
  更何况关山对她有大恩,关老夫人别说说几句,就是咬她几下都没事。
  但听到罚俸禄,她悚然动容,细问详情。
  众官面色凄惨。
  姜玺任性,非止一日两日。自从被改立为太子起,姜玺好像就打定了主意要跟皇帝对着干,小时候不读书,长大了不习国事,气跑的老师加起来能绕皇宫一圈。
  皇帝原本温文尔雅,愣是为姜玺练出了佛门狮子吼。
  东宫诸官的设置比照的是三省六部,入选东宫的皆是可造之材,未来的国之栋梁,也是未来皇帝的朝班重臣,因此人人都以入选东宫为荣。但很快所有人都被姜玺教做人,来时都觉得“这个天下就靠我了”,现在只觉得“这一天又熬过去了”。
  “我知道了。”唐久安的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诸位先请离开,俸禄的事就交给我吧。”
  大家面面相觑,来东宫的所有老师中,这位是大家最不看好的一个——没有家世蔽荫,没有官阶傍身,没有高朋抬举,但凡有点路子,一个女人也不会将最好的年华全放在沙场上厮杀。
  但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却有了一种莫名的气质,仿佛自带一身它经沙场常训练的铁血之气,让人觉得把身家性命交给她都不妨事。
  摒退了诸官,唐久安过来正殿,请关月和关老夫人离开。
  关老夫人不大乐意,好在关月颇通情理,:“将军要教箭术,我们莫要妨碍。不然若是陛下知道,定然不悦。”
  搬出皇帝来,关老夫人才乖乖听话。
  唐久安连内侍一并谴退,一时殿内只剩她和姜玺二人。
  唐久安问:“殿下茶喝好了吗?”
  “喝茶者,要闻香,观汤,再品味,乃是风雅之事,若是像唐将军这般催命似地赶着,那可就不得味了。”
  姜玺靠在椅子上看唐久安一眼,“唐将军知道前面那些老师都是些什么人吗?三品大员照样被我轰出东宫,你这边疆来的小小六品又有多大能耐——”
  茶杯滚落在桌案上,茶汤四溅,杯子滚落在地,跌得粉碎。
  姜玺的衣襟落进唐久安手里,泥金雕屏被轰然撞倒。
  唐久安掼着姜玺,一脚踏过屏风,将姜玺怼到了寝殿最深处的柱子上。
  姜玺缓了过来,脸上浮现的不是怒气,而是一种奇特的笑意,原本就黑得发亮的眸子简直是熠熠生辉。
  “唐将军好胆识啊,竟敢对我动手。”
  姜玺反抗起来不单劲头十足,居然还颇有章法,明显是练过的,并不是唐久安想象中因为养尊处优而手无缚鸡之力。
  唐久安有点后悔在宫门外把兵器全交了个干净,一点趁手的东西都用水上,只能手脚并用,整个人压制住他。
  手扣着他的手臂,肩顶着他的咽喉,腿压着他的腿。
  炎炎夏日,动起手来的两人身上发热,都有些喘息,额角也见了汗意,单薄的衣料根本挡不住升高的体温,抵在一处的地方一片灼热,如火如荼漫延。
  姜玺的瞳孔猛然收缩。
  某个深藏在脑海的夜晚蓬勃而出。
  漆黑的夜色,潮湿的晚风,香甜的酒气,一直扣在他手腕的手,黑暗中的喘息,肌肤灼热的温度……
  正有点后悔自己轻敌的唐久安立即感受到了姜玺的变化——他全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身体越来越烫。
  面色也变红了,血色从白皙肌肤下透出来,像是染了胭脂一般。
  方才那种兴致盎然的眼神变得非常奇怪,像是极度震惊,又像是极度羞耻。
  唐久安抓紧这时机,扯下锦帘,迅速将姜玺捆在柱子上,只留了个脑袋在外面。
  姜玺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被捆成了一呆蛹,他只盯着唐久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三年前是不是你?!”
  唐久安:“什么三年前?”
  “三年前,庆丰六年,三月十七——”即便是跟天子也敢叫板的少年像是说不下去了,只咬着牙,脸上的血色像是要滴出来,“那晚你在哪里?!”
  三年,一千多天呢,谁记得在哪里啊?
  不过唐久安还是认真地回想了一下:“三月是春天,三年前的春天臣已经出发去北疆了。”
  “不可能!”姜玺厉声,“那时你在北里牡丹楼!”
  北里乐坊云集,一家比一家能烧钱,唐久安打死也不会去:“绝无可能,殿下认错人了。”
  她的语气过于笃定,姜玺迟疑了:“……你当真没去过牡丹楼?”
  “臣听闻牡丹楼一盏进门茶要十两银子,是北里最贵的一家,殿下您看臣这一身大概值多少?”
  她的衣裳用的是最便宜的土棉布,一路风尘仆仆,看上去又旧又皱,扔路边大约都不会有人捡。
  再加上连簪子都只能用树枝充任,通身上下的打扮都显示出一股穷酸的气质。
  姜玺的神情有几分失望:“当真不是你?”
  “真不是。”唐久安真心实意答,“若要臣走进牡丹楼,除非臣得了失心疯。哦,难道说,有人在牡丹楼这么捆过殿下?”
  “没有!”姜玺满面通红,怒斥,“绝对没有!从来没有!完全没有!”
  唐久安原是随口一问,不知他为何这么激动,考虑到这位殿下力气着实不小,便又撕下一幅锦帐,将人蛹加固得更牢些,然后命人送弓箭进来。
  宫中弓箭质地精良,弓臂涂以红漆,还缠着金线,华丽一如眼前这位东宫之主。
  那边姜玺深深呼吸,勉强收拾了失态。
  被捆成蛹,他倒也并不怎么着急,看着她试拉弦试弓力,有点好笑:“唐将军,你这么捆着我,还让我怎么学箭啊?”
  “殿下也说了,三品大员都被轰出了东宫,所以今日就轮到臣这边疆的小小六品来献丑了。臣和诸位前辈比起来只有一点野路子,还望殿下不要见笑。”
  姜玺哧地一笑:“倒是有点自知之明。”
  唐久安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慢慢对准姜玺。
  姜玺笑得灿烂,“哟,这招倒是新鲜,来,对准点儿,最好照着眉心,来啊——”
  最后一个字戛然而止,箭矢离弦,“笃”地一声,扎进柱子。
  距离姜玺的脸不到半寸。
  姜玺整个人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抱歉抱歉,手滑了。”唐久安放下弓。
  姜玺一口气才缓过来。
  他就说,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敢对着东宫太子放箭!
  于是他重新开始嘲讽:“原来你也就这点本事啊唐将军……这种准头怎么上战场?”
  然后就见唐久安掏出一块手帕,蒙住眼睛,还在脑后打了个结。
  然后重新拿起弓,对准姜玺。
  锋利箭尖,在姜玺的瞳孔中放大。
  姜玺:“你干、干什么?”
  “殿下虽是臣的学生,但毕竟是储君,这么直接对着储君射,臣到底还是有点紧张。”唐久安解释,“看不见就好多了。”
  好个鬼啊!
  姜玺心中咆哮。
  唐久安摸索着张开弓,弓弦慢慢拉紧,牛筋弦发出微微的声响:“学箭之前先要观摩,臣现在教殿下持弓上箭的姿势,殿下看好了。”
  “你给我把手帕摘下来——不,你给我把箭放下!”姜玺疯狂挣扎,然而唐久安把他捆得比粽子还紧,半点也挣不动。
  “殿下莫要担心,臣曾经受神人指点,箭意通神,无论如何都不会射中殿下的。”
  骗鬼啊,你该不会是来行刺的吧?!
  姜玺大叫:“来人!快来人!抓刺客!”
  “人都走了,殿下。”唐久安提醒他,然后道,“一支箭能不能射准,还在弦上的时候其实就看得出来了。殿下请看这一箭。”
  她的手一松,箭矢向着姜玺飞射而去。
  “啊啊啊啊!!!”
  在姜玺的惊叫声里,柱子上扎进了第二支箭,贴着姜玺的脖颈。
  “唐!久!安!”姜玺的冷汗都下来了。
  “臣在。”唐久安第三支箭上弦,“臣的箭术如何?殿下可愿随臣学箭?”
  姜玺:“你疯了!”
  第三支箭扎进姜玺头顶,“啪”地一声,姜玺头上的玉冠落地,头发披散一身。
  唐久安依然不徐不急,第四支箭上弦,十分有耐心。
  “殿下可愿随臣学箭?”
第3章
  朱雀大街正对着朱雀门,是京城最繁华最热闹的街道。
  陆平站在树阴下,手里牵着两匹马。
  街面拥挤,这一人两马颇有点碍事,但没人敢说什么。陆平皮肤黝黑,身形高大,宛若一尊铁塔,更别提背上还背着一把快有他人头高的长刀。
  陆平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才看到唐久安从宫门里出来。
  天热,唐久安一手拎着自己的护臂和抱肚,头上顶着一片荷叶当帽子。
  陆平先把唐久安手里的东西接过来,然后把水囊递过去,最后盯着那片荷叶端详:“小安,这不会是你在宫里摘的吧?我听说宫里的东西动不得,哪怕踩坏一棵草都得治罪。”
  唐久安大惊:“这么小气?”
  火速把荷叶揉吧揉吧毁灭证据。
  “总之在宫里不能多说一句话,不能多走一步路,一不小心脑袋就可能落地……”
  落日时分,暮鼓声发,大雍虽无宵禁,但许多人都赶着出城去,道路拥挤,两人只能牵着马穿行在人流。
  “箭术教得如何?太子殿下可还好说话?”
  “嗯,挺乖的,吓唬了一下就听话了。”
  再怎么顽劣也不过是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挨到第四箭终于肯学了。
  东宫属官们并不敢走远,看见姜玺拿着弓箭同唐久安走到殿外练箭,感动得涕泪横流。
  离开朱雀大街之后人才少些,唐久安正要翻身上马,忽然回头看了看。
  “怎么?落东西了?”陆平问。
  唐久安摇摇头,她总感觉有人跟着自己,身后人流如织,不见异样。
  “可能是在鸟不拉屎的北疆惯了,骤然来到这繁华京城,有点不习惯。”
  陆平脸上露出憨厚笑容:“小安,就像你说的,这次是个绝佳机会,你一定会升官发财,得偿所愿的。”
  唐久安笑着往陆平肩上捶了一拳:“那就借我家小陆儿吉言啦!”
  两人来到城东桂枝巷。
  还未走近,便闻见阵阵酒香。
  “娘又酿了好酒……”唐久安脸上带着笑,但马儿迈进巷口,她的笑容便顿住。
  小巷深处有座小院,小院门口站着一名中年人,身穿四品官袍,面容隽秀。
  唐久安下马,上前:“父亲。”
  “听说你今日奉诏入宫了,我便来这里等你。”唐永年温言道,“三年未回,也不知道先回家看看。”
  唐久安:“家中有文姨打点照料,想必上上下下都好得很,我就不去叨扰了,住在这里正好。”
  “安儿,你是二十三,非是十三,莫要再使性子了。如今好容易从北疆回来,务必要当好东宫教习的差事,只要教成太子箭术,便是大功一件,到时候以官身荣归,为父必定会为你寻个好人家……”
  “好累啊父亲,”唐久安打了哈欠,“我一路披星戴月的,困得不行,先让我歇一歇,得空了再来聆听您的教诲。”
  她说着便要推门,但大门从里面闩上了。
  “我已经同你母亲聊过了,她不会让你进去的。”
  唐永年道,“你是个姑娘家,又到了这个年纪,最最要紧的便是婚事。你是堂堂官家小姐,怎可住此陋巷?传出去也不好听……”
  唐久安回身走到唐永年面前,笑了笑:“父亲,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女儿难得跟他这样和颜悦色,唐永年一阵心喜:“什么忙?你只管说,爹爹一定帮。”
  “劳您驾,蹲下。”
  唐永年有点疑惑,但这是多年来女儿第一次张口,唐永年虽有点不情愿,还是依言蹲下身。
  “蹲稳了。”唐久安说着,一脚踩上唐永年的肩膀。
  她身手敏捷,腿又长,这一借力,轻轻松松便上了墙头。
  “谢啦。”
  声音再传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墙内了。
  *
  “居然是鸿胪寺少卿的女儿……”
  东宫,姜玺歪在椅子上,皱起眉头,“唐永年那个假道学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好端端的官家小姐又怎么会去边疆上战场?蠢才,你别是跟错人了吧!”
  右卫率都尉赵贺出身市井,乃是姜玺一手提拔起来的,一听这话,专业自尊很是受损,委屈道:“跟人找人乃是小的老本行,这三年来,但凡是殿下吩咐的,小的什么时候跟丢过?更何况那姓唐的不男不女,人群里别提有多扎眼,这要跟错,小的眼睛现挖出来给殿下喂鸟。”
  姜玺抬脚就把赵贺踹翻在地:“还有脸说,让你找个人,找了三年,影子都摸不着。”
  赵贺越发委屈了,他原是北里的一条小地头蛇,被当朝太子亲自挖掘来,就是为了找一个人。
  什么人?
  长什么样?
  高?矮?胖?瘦?
  姓甚名谁?
  做什么的?
  多大年纪?
  什么口音?
  怎个打扮?
  是否知道相识亲友、出没地带?
  答案一律是不知道。
  赵贺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东宫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姜玺只道:“女的,应该很年轻,腿应该挺长,腰……”
  话越说越慢,脸越说越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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