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久安收弓,欠身:“臣稍微告退一下,去跟陛下打个招呼。以免臣的母亲再遭陷害。”
姜玺和赵贺目送她的背影远去,主仆俩的表情十分统一,嘴里都能塞得下一颗鸡蛋。
良久,赵贺才回神:“殿下,她好像是要去找陛下告状?”
姜玺像是没听见,他看着唐久安远去的方向,再看看满地的酒水,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声音太低,赵贺没听清,问了一句。
“把关若飞给我找来!”姜玺吼道,“我要看看这个疯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
片刻后,正在西市陪姑娘挑首饰的关家大公子被东宫率卫飞马带进宫。
关若飞大姜玺一岁,从开蒙就是和皇子们一起在宫中受教,生得是风流潇洒,乃是京中一等一的贵公子。
办差的率卫们只知道带人,不知道因由,关若飞也没问出什么名堂,只知道姜玺又换了一个箭术教习,还是北疆来的。
因此进来瞧见姜玺沉着脸在殿中生闷气,便笑道:“这还不好办?咱们都办了多少个了?说吧,北疆哪个?凡是在我爹手下当过差的,没有一个不卖我三分薄面。”
姜玺叫他来也是冲他这个少督护的身份,不过唐久安脑子似是有点疯,姜玺不大确定:“只要是北疆来的,你都办得了?”
“哪还用说?”关若飞一摇折扇,“管他是谁,只要我一露面……”
关若飞说到这里,唐久安回来了。
皇帝不愧是明君,迅速派了太医苑的人去薛家的酒铺,验明酒水无毒,又派了周涛陪唐久安过来,说是监督教学,实际是充当旁证,以免姜玺再出混招。
唐久安只见殿中多了一人,穿着轻绡夏衣,系着玉带,还未走近,便闻见身上沾着的香粉味。
面貌虽比不上姜玺,但亦是一位出众的小白脸,并且有点眼熟,应该在哪里见过。
然后就听周涛问候:“少督护。”
唐久安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我说看着眼熟嘛,原来少督护也来了。”
听到这个笑声,关若飞整个人顿住,脖子僵硬如铁,转头之际,几乎要发出咔咔声响。
然后他就看到了唐久安。
唐久安朝他露出一个十分亲切的笑容。
关若飞摒住一声已经冲到喉头的惨叫,转身向姜玺道:“殿下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一面说一面已经要走,姜玺拽住他的衣袖:“不是说哪个都办得了?”
“这个不行!这个只能是她办我!”关若飞快要哭出来了,“好兄弟放我一条生路,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当初在军中大督护让我好生教导你,后来少都护提前回京,因此中断了教习。”唐久安微笑,“今日少督护来得正好,可以与殿下一并受训,补上落下的功课。”
关若飞面色发白:“我就不了吧,既然是陛下的吩咐,将军还是专心教导殿下比较好,千万莫要为我分心。殿下好学敏颖,得将军传授,定然能百步穿杨。”
姜玺挑起了眉:“表哥怎么这么见外?你我从小读书就坐一起,现在习武也应该做伴。”
唐久安:“有人切磋,确实进益更快,我也不负大都护所托。”
关若飞惊恐:“不不不,微臣不想打扰殿下学习。”
姜玺温和:“可是没有表哥的陪伴,我也无心学习。”
唐久安有几分感动,向周涛道:“看,真是兄友弟恭。”
第5章
唐久安,十三岁从军,先任斥候,而后转入骑兵营,最后入飞焰卫,任统领,并成为北疆中军大营先锋官。
庆丰五年回京兵部任兵曹司员外郎,次年又调回关山帐前。
从军十载,练兵无数。
每个从她手里带出来的兵,都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再也不想落在她手里。
“你知道去年祖母那场大病吗?”关若飞躲在树荫下,不时打量殿门的动静,“那是我求了好久才让祖母装的,为的就是让我能早日回来侍疾。”
大日头下练了一上午箭,姜玺很久没有吃过这种苦了,和关若飞一起趁唐久安不在时偷懒,靠着树干喘息,回想起来,恍然,“难怪我去探病,外祖母都不让我进去。”
片刻前,关月带人送了冰镇的银耳莲子羹,说是唐久安教习辛苦,给唐久安解暑。
那莲子羹足有一钵,明显是三四人的份,显然是关月心疼宝贝儿子,想让姜玺借机休息,才送过来。
结果唐久安诚诚恳恳地谢了恩,接过那一钵莲子羹就跟关月进了殿内,连周涛都没有叫上。
姜玺目瞪口呆:“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关若飞则抓紧时间装头晕,说自己昨夜没睡好清早又没吃饭云云,跟周涛争取一炷香的休息时间。
周涛向来宽厚,且也知道在烈日下练箭一个时辰,对于这两位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来说确实是有些辛苦。
殿内,关月语气柔和舒缓,和唐久安聊些闲天,问起关山日常情形。
一面说,一面不停向窗外张望。
那扇窗正对着院中箭靶方向。
唐久安扭头望过去,就见姜玺和关若飞坐在树下,宫人们又是递水又是打扇。
“多谢娘娘赏赐点心,臣吃好了。”唐久安起身。
“将军再坐一坐!”关月连忙拉住唐久安的手,“正午天气太热,多歇歇凉气也是好的。”
唐久安:“谢娘娘,臣不怕热。”
关月噎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变幻再三:“但太子怕热。”
往日殿中摆满冰盆还犹嫌热,而今曝晒在烈日之下挥汗如雨,关月心疼得不行。
唐久安认真道:“娘娘,眼下已经是六月,离大朝典不到半年,殿下若想在诸国面前扬名立威,每天至少要练五个时辰。而且严寒酷暑最能磨炼人的心志,这样练半年,殿下再也不会因为日上三竿才起而惹陛下生气。”
关月低了一回头:“唉,罢了,你去吧。”
唐久安过去把周涛换了下来:“给您留了莲子羹。”
周涛提醒她:“娘娘送的莲子羹,想来不是单给你我的。”
唐久安一愣:“不是两人份吗?”
那边树下,早在唐久安踏出殿内的同一瞬,关若飞便从地上弹了起来,还拉姜玺。
姜玺不单不起,还往后直接躺下了。
唐久安走过去:“殿下。”
姜玺两手枕在脑后,望天:“中暑了,起不来。”
唐久安把姜玺的手拉过来。
姜玺像是被烫着了一样抗拒,每次被她碰到,皮肤都像是被唤醒某种深刻的记忆,总让他想起那个不该想起的晚上。
但躺着不好发力,无法从唐久安手中挣脱,于是又唤醒了他昨天被捆成人蛹当箭靶的感觉。
跟这人关联在一起的就没有一件不是糟心事!
唐久安听了听姜玺的脉相,再捏住姜玺两颊试图让姜玺吐出舌头看看,姜玺猛地从地上跳起来,脸胀得通红:“放肆!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殿下应该没有中暑,若是不放心就请太医来瞧瞧。”唐久安道,“若是信得过臣的诊断,现在接着去练箭。”
姜玺冷笑:“你还会看病?”
“中没中暑还是看得出来的。”
“你说了不算,太医说了也不算,我中暑了就是中暑了,反正练不了箭。”
唐久安叹了口气:“殿下,周将军带了一队羽林卫来,你是知道的吧?臣昨天可以让殿下同意,今天一样可以让殿下同意。娘娘还在殿中,若是见到殿下那般模样只怕要心疼,会忍不住去找陛下,殿下想要看到娘娘和陛下起争执吗?”
姜玺顿了半晌,无声骂了一句,重新拿起弓箭去一旁练习。
关若飞震惊地看着唐久安:“……原来唐将军也会循循善诱。”
唐久安叹了一口更大的气:“唉,谁知道殿下这样小气,揍虽能揍,但会记仇。”
手段还挺刁钻。
可不想娘那边有什么麻烦。
姜玺练归练,箭是一股脑地乱射,横三竖四地掉了满地的箭矢,唯独箭靶上干干净净,一支也没有。
“殿下,左手持弓,左肩对准箭靶,两脚与肩同宽,身体稍向前倾。还有,食指要放在箭尾上方,中指和无名指要……”
唐久安一面说,一面上手调整姜玺握箭姿势。
肌肤相触间,仿佛有火星在姜玺的肌肤上燃烧。
那个夜晚的记忆又一次被唤醒,金枝玉叶的皇子第一次被人那样碰触过,蛮横,霸道,彻底。
回忆里的每一次被触摸都是火星四溅。
姜玺猛地拍开唐久安的手。
力道十分大,还挺疼,唐久安甩了甩手。
姜玺大约也是觉得自己反应过大,闷声道:“别碰我。”
关若飞连忙把唐久安拉到一边解释:“殿下他吧……嗯,不是很喜欢别人碰他。”顿了一下他还是补充,“……尤其是女子。”
“关若飞!”那边姜玺显然是听到了。
关若飞赶紧回去练箭。
唐久安在心里“哦”了一声,难怪太子行冠礼都一年了,太子妃还没个踪影。
此时姜玺就像一只被塞得满满的火药坛子,只要一点点火星子就能炸开,他冷声道:“你别听他的鬼话,我就是讨厌你碰我而已。”
唐久安点点头:“臣知道了。”
东宫花木繁盛,她折了一根柳枝过来,约三尺来长,撸去叶子,点了点姜玺手指:“中指和无名指在箭尾下面。”
“再拉,虎口要抵至下颔。”
“眼与准星及靶心须连成一线。”
“不,不可收紧,放手之前,须得放松。”
那柳枝点来点去,更是麻麻痒痒。
姜玺心里的火药罐子瞬间爆了,扔了弓箭就走。
“来人。”唐久安道,“拿住太子殿下。”
周涛带来的羽林卫皆是得过皇帝吩咐,只认唐久安不认太子,立即一涌而上。
“干什么?”姜玺怒道,“我去喝口莲子羹不行吗?!”
“让殿下过来,”关月一直不放心,守在殿中,此时开口扬声道,“就一小会儿。”
结果这一小会儿就是小半个时辰。
因为姜玺嫌身上出了汗,还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关月为他忙前忙后,唐久安试图把姜玺拎出去,关月猛然发怒:“你没见他都伤着了吗?还他妈练什么练?!”
唐久安愣住。
等等,刚才是她耳鸣了吗?她听到了什么?
姜玺提醒:“母妃,端庄。”
关月深吸一口气,抚抚胸口,再开口时,重新变得温言细语:“本宫是说,先替他处理好伤势再练也不迟。”
唐久安:“……”
伤势就是掌心被勒得有点发红。
太医过来后,给姜玺的右手裹上厚厚一层纱布。
姜玺坐在凉气四溢的殿内喝着莲子羹,虽然左手吃东西不方便,但他每吃一勺都要瞧上唐久安一眼。
眼神那叫一个挑衅。
唐久安诚恳问:“娘娘想不想殿下箭术大成,威镇迦南?”
关月:“自然是想的。”
“但又舍不得殿下吃苦受累,是吧?”
关月叹道:“本宫只有玺儿这么一个孩子……他自小身子就弱,本宫真怕他累出个好歹来。”
“臣懂了。”唐久安道,“臣有一个法子,可使殿下节省一点时间,只是要娘娘受累。”
关月眼睛亮了:“本宫能帮忙?那再好不过了。”
唐久安向姜玺走去。
姜玺碗里的莲子羹顿时不香了:“你想干什么?”
唐久安抬手,姜玺下意识戒备,只听“呲啦”一声响,新换的锦帘又被唐久安扯了下来。
姜玺猛地一震:“唐久安,你敢?!”
“放心吧殿下,臣也不想看到娘娘与陛下不和。”唐久安说着向关月做了个手势,“娘娘,您站柱子这里。”
关月很是配合,站好。
唐久安开始裹关月。
姜玺:“唐久安,你敢对贵妃无礼,不要命了?!”
唐久安:“这是娘娘自愿的。”
姜玺急道:“母妃别听她的,您回宫去歇着。”
“玺儿,莫要再违逆你父皇了,你就跟着唐将军好生练吧。”关月道,“我受些苦不要紧,要是能帮上忙就更好了。”
说话间,唐久安已经把关月捆了个结实,然后拿起弓箭。
“我——练!”姜玺咬着牙,几乎是从后槽牙里挤出了这两个字,“我这就出去练!”
他夺过唐久安手里的弓箭,走向箭靶。
唐久安解开关月:“多谢娘娘。”
“玺儿就这么听话了?”关月只觉不可思议,“将军你是想要本宫做什么呀?”
“娘娘什么也不用做了。”唐久安微笑,“殿下十分孝顺您。”
*
殿外,关若飞一直在卖力练习,不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但瞧着姜玺出来的脸色臭得吓人,便猜到了一大半,他语重心长道:“殿下,都跟你说了别惹她,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姜玺上箭,张弓,松弦,仿佛将箭靶当成了唐久安,箭矢憋着一口气,将关若飞的靶心直接射了个洞穿。
关若飞一惊:“你不是不想让人知道……”
“此仇不报,我这姜字就倒过来写。”姜玺咬牙低声。
唐久安从殿内出来,就看见关若飞箭靶上的那支箭,“哟”了一声,“少都护箭术大有长进。”
关若飞干笑:“碰巧,碰巧而已。”
姜玺冷着脸,重新拈起一支箭,轻飘飘对着自己的箭靶射出去,还没到箭靶前就歪歪斜斜落地。
唐久安能说什么呢?
钱难挣,官难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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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出宫,陆平照旧在宫门外等唐久安。
“今日如何?”陆平递上水囊问。
唐久安仰天长叹:“教了两天,还没教会人上箭。”
陆平一路上听她把今日的事情说了,皱眉道:“小安,那可是太子,你真把他得罪狠了,陛下终有仙去让位的一天,到时候他要寻你报复,你可怎么办?”
“我瞧陛下骂儿子的精气神,再活个三四十年不成问题,到时候我定然是心愿已了,早就买上几个庄子远远地解甲归田了,还怕他报复什么?”
说到这里,唐久安顿了一下,然后微笑道,“不说这些烦心的,走,给娘买云家铺的包子去。”
悄然跟在后面的赵贺默默把她的话记在心里,准备回头告诉姜玺。
接下来唐久安与陆平两人去买了包子,还买了两匹衣料并一些细碎小玩意,全程都是陆平在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