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些不法之徒。”
姜玺点点头,“既然如此, 我要将他们一并带往京城法办。”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虞娴说着, 递给姜玺一样东西。
那是一卷卷得细细的文书,系着丝带。
“我虞娴一步踏错,一生皆毁,苦与罪皆是我一人生受。
她一面说,一面缓缓走向颓倒的矮墙,像是要想去看崖边的风景。
“这里的月色特别好,要是能埋骨于此, 下辈子一定能活得干干净净,痛痛快快吧?”
姜玺接过那卷文书, 解开丝带。
上面写明毒杀文公度的因由与详情,底下还有虞娴的落款画押。
姜玺:“!”
不好。
虞娴并没有太靠近山崖边,但她脚下的枯枝落叶所覆之下并非实地,她仿佛早就知道这一点,整个人坠下去之时异常平静,没有发出一丝惊呼。
姜玺扑过去,抓住虞娴的手。
身下的落叶腐朽,不知道堆积了多少层,带着人往下陷。
落叶沙沙而落,底下已经是山崖,虞娴整个人悬空。
姜玺抓住身边一截树桩,勉强借住力,稳住身形。
“殿下,放手吧。”虞娴道,“案情已明,人犯供认不讳,殿下可以洗去冤屈,有那份认罪状,不必非要我活着。”
“错的是文公度,你为什么要死?!”
“他的错他已经付出代价,现在,轮到我为我的错付出代价。”
虞娴仰着头,表情异常复杂,“……你们就放过他吧。”
姜玺觉得这句话莫名其妙,然后就感觉到有什么挡住了月光。
他艰难地侧过脸去,先看见一双黑靴,再看见一截衣摆。
再往上,是蒙住的脸,露出一双没有一丝情绪的眼睛。
以及一把斩下的刀。
月光映着刀光,雪亮。
姜玺就地一滚,避开。
然后他听到了熟悉的声响,那是箭矢的穿透空气。
长箭破空而来。
黑衣人听到破空声响,即刻回头一刀劈开箭矢。
但同时射来的箭矢并非只有一支,三支一体,分别呈品字形将黑衣人整个地笼罩住。
黑衣人劈开一支,闪开一支,还有一支避无可避,正中小腹。
黑衣人一声闷哼,不再停留,当即后退。
但他临走之前,向崖下一刀掷出,刀口擦过虞娴的咽喉。
“文夫人!”
姜玺低头,只见大量鲜血喷出,虞娴看着姜玺,摇了摇头。
“我不是文夫人,我是,虞娴。”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姜玺头顶传来“啪”地一下轻响,姜玺毛骨悚然。
那截树桩在断裂,他整个人失重往下坠。
一截衣带飞来,缠住姜玺手腕。
姜玺的下坠之势顿住。
姜玺大喊,“别再过来!”
头顶有人急步刹住脚,滑下阵阵落叶。
是唐久安。
她根本没有离开,一直尾随在后。
北疆最出色的斥候,如影随形,没有任何人能发现。
而她再靠近一步,就会和他落到同样的境地。
“殿下稳住,臣这就救你上来!”唐久安道,“文夫人如何了?”
姜玺悬在半空,山风呼啸而过,落叶飞舞,像幽冥的召唤。
文夫人已经坠入山崖深处,不可见底。
姜玺低声:“她说她不是文夫人,她是虞娴。”
风把姜玺的声音吹散了,唐久安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姜玺的声音从低下传来,紧跟着,一样东西被姜玺抛上来。
唐久安一手抓着衣带,一手抓着剩下的半截枯枝,腾不手去拿,只在月光下看那像是一封皱巴巴的文书,里面包着一块玉佩。
玉佩并不重要,是为加点重量,好让文书抛上来。
“这是虞娴的认罪状。”姜玺道,“你交给关若飞,让他带回去呈交父皇。”
“好。”唐久安答应,“殿下等着,臣这就拉殿下上来。”
“不用了唐久安。”
姜玺再清楚不过,上面除了那截树桩,根本没有着力处。
现在那树桩还裂了一半,根本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随时会断。
“我这里有借力处,一时半会儿没事,先把文书带走,免得黑衣人再来偷袭。”
姜玺每个字都尽量说得平稳,没有露出一丝慌乱。
心中极为冷静,思路清晰得异乎寻常。
如果两个人中间只能活一个,那么他希望是唐久安。
她还有满腔抱负,远大前程。
或者即便没有,她也可以在桂枝巷里哼着小曲扫地喝酒。
那样便很好。
山崖上方静了静,一时间只有风声。
“殿下,臣有几句话想说。”
姜玺:“这都什么时候了回头再说!”
“不成。这时候必须得说。”
姜玺败了:“你说你说。”
快说快走!
“其实臣不是回来述职的。”
唐久安忽然开口。
“臣是挂印而走。”
“为什么?”
即便自己命悬一线,姜玺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
唐久安是一等一的官迷,能让她连官位都放下,得是多重要的事?
唐久安却没有回答他,只是道:“其实臣对三殿下的喜欢,从头到尾都是对朋友的喜欢,从来没有男女私情。”
姜玺:“!!!”
姜玺:“真真真的?你你你不是骗我?”
“还有,庆丰五年正月十七那天晚上,与殿下春风一度之人确实是臣。只不过不是在牡丹楼,而是在画舫中。”
姜玺眼眶发烫:“唐久安,你终于承认了……”
“臣总是欺瞒殿下,实在是亏欠殿下良多,所以此时臣必须说个明白。”
圆月在天,清辉无限,唐久安的声音从崖顶落下,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臣以前不是太明白,但在北疆臣放下官印的时候,臣忽然就明白了。”
“殿下在臣心中,比官位重要,比封侯重要。”
“殿下,臣喜欢您。”
泪水从姜玺面颊滑过,灼热滚烫,这一刻生死全在度外,他只想狠狠抱一抱上头那个人。
“殿下,臣只有一次用力的机会。臣数到三,殿下准备好。”
姜玺猛地清醒:“不可!你会摔下来!”
“摔就摔吧,谁让臣喜欢殿下呢?”
唐久安的声音还是那样疏朗自在,带着一丝散漫的笑意。
“若是死在一处,就做一对野鸳鸯吧。”
巨大的力道从衣带上传来。
姜玺全身绷紧,顺着力道,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全力一跃。
一跃出生天!
“喀啦”一声响,承载着两人重量的枯树桩从中断裂,唐久安朝山崖滑落,转手把刀扔给姜玺。
姜玺接过刀,落地之时,长长的斩/马刀被狠狠扎进枯叶。
枯叶之下终于触及实地,这一次,换姜玺为唐久安稳住身形。
衣带坠在手里笔直紧绷,姜玺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哪里露出的破绽——他有没有借力之处,衣带上明显感觉得出来。
姜玺用尽力气一扯,唐久安如鱼跃龙门般自崖下腾空而起。
姜玺接住她,两人滚了几滚才消解落地之势。
这一下横跨生死玄门,两个人都剧烈喘息。
“唐久安,你不会是骗的我吧?”
姜玺有种做梦般的幻觉,甚至怀疑自己可能已经摔死了,这会儿全是神魂出窍的美梦。
“你说的都是真的?”
唐久安喘着气,看着姜玺,一时没有说话。
月光幽幽,姜玺看不清唐久安脸上神情,一颗心哐当往下掉。
果然,是骗他的。
她知道怎么样最难骗到他。
骗得他死里求生,博命一试。
姜玺笑了一下。
笑得有点涩然。
真是一场好梦,虽然有点短暂。
他撑着地面准备起身,唐久安抬手拉住他,手一撑,把姜玺按在了地上。
枯叶厚软,如一张大床。
天为盖,地为席,月光为证。
她低下头。
发髻早松了,长发散乱,顺着动作垂下来。
良久她才抬头。
“殿下现在信了吗?”
姜玺喘息,眸子光亮,目光灼热。
“……不信。”
唐久安再亲下去。
“信了吗?”
姜玺满面通红,依旧摇头:“不信。”
唐久安还要再亲,忽然顿住,“殿下,这样耍赖不好吧?”
姜玺按住她,反客为主,没有再让她让下去。
*
关若飞等三人守在庙门外,死死戒备着那名黑衣人。
黑衣人亦是同样。
忽然听得两声布谷鸟鸣,黑衣人像是收到某种指令,迅速后退。
“我去追!”
赵贺身手灵便,轻手轻脚追上去。
关若飞与张伯远互相看了一眼,一同向庙内冲去。
里面定然有变故,黑衣人定然有同党!
然而还未等他们踏进破败庙门,就见唐久安扶着姜玺走出来。
姜玺整个人软绵绵地,似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几乎是将整个人挂在唐久安身上。
关若飞与张伯远大惊:“殿下怎么样了?可是受伤了?”
“没什么。”
姜玺靠着唐久安,脑袋搁在唐久安肩上,语气十分慢吞吞地,听上去十分虚弱的样子。
“一点皮外伤。”
姜玺这些日子不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张伯远生怕他隐瞒伤势,忙问唐久安:“当真吗唐将军?”
“……”唐久安望天,“……算是吧。”
最后一吻,姜玺亲得狠了,被她咬了一口。
第65章
文臻臻得知母亲摔下山崖的消息, 当场急晕了过去。
醒来后,连声请姜玺派人告诉景和。
“景叔叔和我娘少年时便是至交好友,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到我娘的……”
“尸体”两个字,文臻臻说不出口。
关若飞心疼不已, 转身便去知府衙门找景和。
景和立即派人去搜寻, 然后自己过来见姜玺:“微臣不知殿下大驾在此, 有失远迎, 请殿下降罪。”
“不知者不罪。”姜玺扶起他。
第二日上午,衙役们在山崖下找到了虞娴的尸身。
虞娴是戴罪之身,又遭横死,丧事办得简单而迅速。
文家人一开始便不让虞娴葬入文家坟地。
文臻臻冷笑:“姓文的便是跪着相求,我娘也不会葬进他们的坟地。”
她最后为虞娴将墓地选在老君庙的山崖下。
“这是娘为自己选的地方。”文臻臻轻声道。
关若飞身在文臻臻身后, 目光带着痛楚。
文德言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先是被文臻臻带着磕了几个头,又去捉墓碑上的蝴蝶, 最后发现了唐久安,开始缠着唐久安玩。
景和对着墓碑浇上一壶酒, 然后铺开琴架。
琴声淙淙, 慷慨激越,最终归于豁达。
“阿娴,曲谱已经复原大半,仅余三节,可惜,你听不到了。”
一曲奏罢,景和饮尽壶中残酒。
“你和玉姚先行相逢吧, 待我在世上再谱几曲,就来见你们。”
唐久安正带着文德言在草丛里捉虫子, 忽然觉得“玉姚”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然后就听姜玺问:“玉姚是何人?”
景和顿了一下,跪下请罪:“微臣失态,冒犯先皇后名讳。”
唐久安想起来了,是御池里那枚铜钱。
玉扬玉珧,与子偕老。
玉珧玉扬,与子偕臧。
当时她和姜玺都以为是从前哪位宫人的,没想到居然是柳皇后。
那“玉扬”想必就是皇帝了。
姜玺也是没有想到,向来一本正经的父皇也有这么年少轻狂的飞扬岁月,还曾以化名接近过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