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大脑里住着两个人,他们相对坐在一株大树下,两个都是他的模样,青衣长衫,拥着一个棋盘席地对座,他执白子,对方执黑子。
他只偶尔会出现。
“你是谁?”他问。
对方懒散笑着:“我就是你。”
他闭上嘴,没有再回答,他不喜欢这种打哑谜的方式。
“你好像对我一点也不意外。”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
桑寻半阖着眼,仿佛陷入半梦半醒的虚拟环境里,他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这么清晰看到他。
他的确很像自己,只是眉眼更阴郁邪肆一点。
说幻境,它似乎过于清晰了,他好像一伸手就能拧上对方的脖子。
“我该意外吗?”他沉默片刻,只是平静问了句。
“不愧是她教出来的,你和她真像。”青衣反过来拧住他的脖子,“对这丫头那么好,是看到她影
子了吗?她死了,你清醒一点。”
桑寻蹙眉,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还没等他反抗,上课铃响了,把他从迷乱中拽回到现实。
幻境褪去,大树、棋盘、青衣,悉数消失了。
他的同桌突然小心碰了他一下,迟疑地问了句:“大佬,你和景春是不是真的有矛盾?”
桑寻抿唇,沉默片刻,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同桌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我没没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他们总在论坛聊,又看你好像对她挺不耐烦的。”
“没有。”他说。
对方还是一脸困惑的样子。
桑寻脑海里的声音又出现:“你看,他们都很愚蠢,没有人懂你,懂你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是他短时间第二次出现,以前从来没有过。
他确实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从记事起,就不一样。
他对同桌说了句:“没有关系不好,我们很好。”
同桌呆愣两秒,大概第一次从桑寻嘴里听到这么长的句子,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啊……嗯……哦。”他语无伦次。
桑寻的心境又归于平和,那人消失不见了。
-
“你知道隔壁班的周乐乐吗?”元雅突然压低声音问景春。
景春对学校正常人类关注度很少,于是问了句:“不知道,怎么了?”
“她昨天把一个女生堵进厕所里打了一顿,好嚣张啊!她最近还天天欺负他们班一个女生,那女生也是,怎么挨骂挨打都不还手,我去,我刚从他们班过来还看到她把人堵在教室后头,我都想进去把她揍一顿。”
三中重高,乱七八糟的事不多,周乐乐以前也没这样,最近像是突然转了性,特别暴戾。
景春便探出神识观察了一下。
然后发现……竟然是她。
闻泽雨像往常一样低着头从后门走进教室,但今天周乐乐显然并不想放过她,周乐乐反身坐在课桌上,等着她路过的时候,抬脚踢她的肚子。
像是觉得好玩。
她翘着二郎腿,姿势不稳,不然她大概会直接踢她的脸。
灰蓝相间的运动鞋底脏脏的,把
她白色的校服T恤踩出灰黑色的印记。
她不敢说话,因为反抗会招来变本加厉的戏弄。
她不想惹麻烦。
厚重的刘海遮住她半张脸,框架眼镜又遮住半张。只露出纤细瘦弱的下巴,精巧中透着一点惨白。
周乐乐把手里折扇合上一下一下拍打她的脸:“天天把自己搞得像个鬼一样。”
闻泽雨低下头,一声不吭。
周乐乐的同桌有些看不下去,扯了她一下:“差不多得了。”
闻泽雨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每次这个时候,差不多就算是躲过一劫了。
可今天周乐乐非常不爽,她挣开同桌的手,骂道:“关你屁事!踏马就显着你了是吧?”
她扭头从上到下俯视闻泽雨,看她身子扭动的幅度,突然把折扇摔在她头上:“让你走了吗?”
她抬腿又踢闻泽雨,这次踢到了她的锁骨,在她衣领上踩出一片污迹。
闻泽雨踉跄了一下。
“把我鞋舔干净。”周乐乐说。
这种羞辱无非是想要激怒闻泽雨,她很好奇她什么时候才会反抗。
闻泽雨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隔着厚重的刘海和镜片,她的眼睛像是暗夜里的幽蓝的大海,让周乐乐有片刻的发毛,但旋即又被愤怒覆盖,她一脚把她踢开,像是要把那眼神踢碎:“看什么看?”
闻泽雨摔倒在地上,手脚蜷缩起来,显得懦弱又无能。
这时候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高声喊了句:“别闹了别闹了,老杨过来了啊!”
周乐乐今天格外的执着,她浑不在意地从桌子上跳下来,然后踩住闻泽雨的裤腿,俯下身来:“你哥该死,你也该死。”
闻泽雨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她那张逆来顺受的受气脸上浮现出一点戾气,她狠狠喘息一下,揪住周乐乐的衣领,指尖有点发颤,抖着嘴唇问她:“你知道什么,是不是?”
她来这个学校就是为了找哥哥的,她来的第一天,就发现周乐乐的尾指缺了一截,而哥哥最后出现的时候,脖子里挂着一根骨笛,就是尾指骨制作的。
这是魔神的小把戏,传说把指骨做成笛子吹响,就能召唤魔神,和他签订契约。
她跟踪了周乐乐很久了,但什么都没发现。
她任她戏弄。
只要能找到哥哥,她什么都愿意。
但哥哥不见了这五个字就像一个魔咒,她突然欺身而上,收紧手指,掐住周乐乐的脖子:“你知道什么,是不是?”
周乐乐在窒息的边缘反而笑了,压低声音,近乎耳语道:“你们青龙一族守着的秘密早就不是秘密了。春神的埋骨之地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你说,是你哥哥监守自盗,还是你们找了几万年的骸骨,发现这就是个骗局?春神早就神魂俱灭了,是吧?”
春神陨落的时候,骸骨碎成千万个碎片,拼都拼不齐,她的坐骑青龙找到了半块骸骨,两条龙把骸骨埋在一处山谷,镇守在那里,山谷常年封闭,由青龙一族世世代代守着,世世代代都在收集春神的骸骨碎片,它们相信,总有一天,春神会重新降临于世。
闻泽雨呢喃:“你放屁……”
上课铃响了,几个人上前把两个人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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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春又上帖子,说她早上又惹桑寻生气,甩脸色给她看。
景春一边刷手机一边吃饭,有些心不在焉。
她一个上午都在思考,怎么合理地牵一下桑寻的手而不显得像个流氓。
至于闻泽雨的事,她有点好奇,但也没那么好奇,她比较意外的是,“收集人家的骸骨,这未免也太惊悚了。”
富贵儿抖了抖翅膀:“骸骨算什么,你邻居那位还收集过一片梦境,护了几千年都不让散,没事就拿出来看看,梦境破个口子都要精心修补。”
景春搓了搓鸡皮疙瘩:“他也有点……变态。”
富贵儿哼了哼,“你去帮帮那条小龙,我给你个好东西。”
虽然青龙一代又一代,早就不是它认识的龙了,但故人后代,它还是有点不忍心。
守着一个不可能的希望活了这么多年,跟扶桑那木头脑袋也不遑多让了。
“什么好东西?”景春非常不信任它。
富贵儿附耳说:“我把扶桑的梦境送给你,你看完就知道,他就是块儿木头,就不会再怕他了。”
景春对扶桑一直怀抱着一种敬畏,和一点隐隐的埋怨,这会儿还真有点心动。
但旋即她摇头,怎么有种窥探别人隐秘心事的感觉:“这不太好吧,我怕他醒过来杀我灭口。”
富贵儿“害”了声,“多大点事,他就差买块儿LED屏三界循环播放了,他那时候特别叛逆。”
景春:“嗯?为什么?”
“梦是春神梦到他的梦,春神牵着他手。他那时候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爱春神,恋爱脑晚期那种吧。”
景春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是滋味。
感觉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
第6章 至邪
景春感伤片刻,又开始乐,忍不住笑起来:“他?”
她实在想象不出来,他竟然会干这种事。
富贵儿“嗯哼”一声。
今天食堂的人格外多,景春独自霸占角落的桌子,她长着一张温和含笑的脸,看起来很好亲近,可大约她总跟在桑寻身边,大家都会默契地离她远一点。
好像她身边的位置就该是桑寻的,哪怕有些人坚定地觉得桑寻其实讨厌她。
桑寻提着食盒,找位置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景春,他在她对面落了座,眉毛不自觉拧起来,“就吃这么点?”
景春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了,但仍旧看得出来盘子里的食物只有个底。
她其实不需要人类的食物,每天按时吃饭也不过是让自己显得更像个人。
主要是今天食堂的饭不好吃。
只是以前她怎么没发现,他其实这么爱操心吗?
景春笑了笑,想说不饿,转念一想说了句:“感觉没什么好吃的。”
桑寻的午餐是吴妈做的,周叔来送的,他习惯在食堂吃而已,闻言分了一半给她:“吴妈手艺不错。”
“啊谢谢,太多了,够了。”
景春有点受宠若惊,为了不辜负他的好意,埋头苦吃。只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他好几眼。
他身形永远很板正,透着点古板冷漠和拒人千里之外。
富贵儿牙疼似的,倒抽一口气,斩钉截铁:“他想泡你。”
景春以前只当笑话听,大约刚听过扶桑和春神的故事,桑寻这个人在她面前就不是一个单薄的符号了,她摇头道:“别胡扯八道,等他彻底清醒,不会恨我玷污他吧?”
富贵儿懒洋洋道:“害,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人类谈个恋爱,分手三五个月,再刻骨铭心,三五年连渣子都不会记起来。况且他要是讨厌你,不管他丢失多少记忆,你都靠近不了他。”
景春想了想,好像也是,神漫长的生命注定很少会执着于任何事,聚散无常,乃是天道,神也不例外。
扶桑这样的,才是少数。
所以她才会觉得惊奇,但富贵儿夸大了也说不定。
毕竟那么久远了,景春
连自己轮回多少次都记不清了,每次认真去回忆,好像都只有模糊的片段,有时她怀疑,自己大约并无来处,生于混沌,偶开灵智罢了。
桑寻吃完了,但并没有起身,只是微微垂眸看着她。
“他在等我吗?”景春问富贵儿。
富贵儿无语道:“他就坐在你对面,你问他啊,你问我干嘛。”
他最近吃错什么药了。
景春抬头看他,突然眼珠子转了转,“桑寻,我好像发烧了,你摸摸我的手很烫。”
桑寻的眉毛迟早会打个死结。
他抬眸直直看她,不该是摸额头吗?
可看她表情那么认真,他想大概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说法吧!
他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并拢着,搭在她掌心。
景春施术让自己的掌心真的变热了点,她眼神认真地看着他:“是不是?”
他抿了下唇,招了招手,意思是过来,我摸一下你额头。
景春却偷偷摸摸透过接触在追溯他的记忆,可惜大约他投身成人了,她只能探知到他作为人类从小到大的记忆。
漫长的孤独和寂寞,小小的孩子,一个人住在小区里,保姆和管家并不会让他有家的感觉,只会让他显得更孤寂,他困惑于母亲为何对他这么冷淡,一边装作不在意,一边希望母亲来看他一眼。
然后在知道母亲不是母亲,只是想要利用他的继母,他的亲生母亲早就移居它国,斩断过去开启新的幸福人生了,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他忽然就释然了。
但那种释然并不是放下,更像是无奈和失望。
景春虽然从小跟他一起长大,但对他的了解实在浮于表面,因此整个人因为震撼楞在当地。
桑寻挑了挑眉:“愣着干什么?”
景春在心底骂了一句该死的桑家人。
然后乖乖凑过去给他摸。
桑寻轻轻碰了一下就松开了,说:“额头不烫。”
景春笑得懵懂无害,“那就好。”
桑寻“嗯”了声。
一如既往的词穷。
景春以前真的很讨厌他,不周山的死地一棵植物都没有,他盘踞在那里,其他神魔妖鬼都会绕着走
,景春总觉得自己哪辈子可能就生在这种不见天光一点生灵都没有的地方,因而觉得格外的压抑难受,她每天就很想和他说说话,然而他总是对她爱答不理,偶尔几句语气词,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现在觉得,他也没有那么讨厌。
甚至有一点点小可怜。
两个人吃完饭,一同回教室,景春只顾得上感受他的内心,这会儿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些画面。
她传音给富贵儿,跟它说:“桑寻的识海里好像住着另一个灵体,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但气质更邪一点,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隐身半天挺累的,富贵儿懒洋洋趴在她肩上,闻言瞬间站起来,重重踩了她一下:“什么?多久的事?”
景春疼得“嘶”一声,差点揍它,“没多久,应该也没几次,所以刚刚我都没怎么注意,以为他反复做噩梦呢!”
但这会儿她确定,不是梦。
富贵儿难得沉默,它有些焦躁地来回在她肩上踩了几下,突然骂了声:“靠。”
然后它就沉默了,像是并不想解释给她听,景春也非常识趣地没有问。
富贵儿这个大嘴巴,想告诉她会不遗余力抖落的。
一路上景春没顾得上跟桑寻说话,到了教室才发现,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一路。
他果然还是很讨厌,在初任春神面前也这么沉默吗?
她突然有些好奇,他们两个是怎么相处的。
景春想说句什么,可到分别也没想出来说什么,于是就那么各自回各自座位了。
虽然两个人总是连体婴一样,但景春的同桌元雅总觉得两个人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尽管她早上还在为景春打抱不平。
“你俩又上帖子了知道吗?”元雅看景春坐下来,碰了她一下。
景春心事重重,应付道:“嗯,我看到了。”
“你不生气啊?”有些人说话挺难听的。
景春摇头笑了一下:“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竖起拳头,一本正经道,“不过谁要在我面前说,我就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