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黑的漆带着厚重的质感,像是琥珀一样熠熠生辉,在阳光下闪着剔透的薄亮。汪菱越看越喜欢,反正认识的同学也在车上,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手指搭在了车窗边。
晏嘉禾答辩回来,正好看见了这一幕,登时目光一沉。
她噙了抹冷笑,把手放进兜里,按了车钥匙,车窗发出低低的嗡鸣,开始快速上升。
汪菱和池间都吓了一跳,汪菱的手还搭在车窗上,眼看就要被夹住了。她赶紧抽了回来,在玻璃上留下了几道指纹。
池间扭头去看,发现是晏嘉禾回来了,低头去开车门。可是晏嘉禾并没有把车也解锁,车门还是打不开的。
窗户也关严了,池间整个人都被锁在了车里。
在车外,汪菱和一大群人都看到了晏嘉禾,看着她用臂弯夹着一叠资料,直视他们似笑非笑,缓行着由远及近。
学生会主席认出了她,笑道:“晏嘉禾,原来这是你的车,你这车牌总是换,我都没认出来。”
晏嘉禾随意地笑了笑,说道:“就是怕人认出来才总换的。”
她寒暄了这一句,注视着汪菱笑道:“这位是?”
学生会主席帮她介绍,“她是咱们的小学妹,最新一届入学的学生,汪菱。”
晏嘉禾笑了,伸出手来,“你好,我这辆车的车主,我是晏嘉禾。”
汪菱刚刚高中毕业,从没遇见过需要握手礼的场合。况且晏嘉禾气度不凡,既然车是她的,必然也是极其富有。
她示意的这个礼节仿佛敲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标志着成人社会向自己徐徐敞开。
汪菱伸手和晏嘉禾握了一握,手冰冷轻颤,力道很轻。
晏嘉禾收回手,笑道:“恭喜你的人生进入大学时代。看样子你认识池间?如果你是他的同学,那你以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咨询我。”
汪菱心下疑惑,“为什么可以去找你?”
晏嘉禾笑了,歪了歪头,有些不以为意,“因为池间的事,就是我的事。”
汪菱顿时语塞,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她们离车门很近,谈话的内容在副驾驶都能听到,池间把头靠在贴了黑色车膜的窗户上,闭了闭眼睛,笑容有些寂寥。
若他真的是她的什么人,听了这话必然极喜出望外的。可是他知道,她这话没有多少情深义重,不过是久居上位的占有欲而已。
而这种占有欲她极少表现出来,此时恐怕是动了怒。
生气对身体不好,池间想到此处急切地抬手,指骨曲起,敲了敲车窗玻璃,希望晏嘉禾能放他下去。
晏嘉禾正淡淡地注视着汪菱,看她稚嫩也有些躲闪的眼神,周围的学生似乎也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但是无人开口。
正在这时传来的敲窗户的声音,打破了此时微妙的气氛,使得晏嘉禾不能再继续施压。
晏嘉禾心里戾气更甚,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但还是没有把池间放出来。
晏嘉禾笑了笑,暗藏了冷淡,“今天不巧,正好我和池间还要去吃饭。改天我请客,请你们这些学弟学妹们欢聚一堂。”
她说完对着众人微微颌了颌首,似乎在表达某种确实和她有关的,招待不周的歉意,带着流于表面的礼仪和风度。
接着转过身拉开了车门,倒车转向一气呵成,融进了车水马龙之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众人目送着这辆车远离,气氛才随之一松。学生会主席看到汪菱有些紧张,笑着安慰她,“学妹,你以后可记着点,在华国,看起来像是商人,说话却有官腔的人,最不好惹。”
汪菱喃喃道:“真的这么厉害?”
学长笑了笑,和旁边的人对视了一眼,“你和晏嘉禾同班吧?听说她最近又做了个项目,就是宝鼎公司承包的那个。”
旁边的人点了点头,学长得到肯定,接着对汪菱说道:“那个项目就值几个亿,你说她厉不厉害。”
汪菱心下一惊,勉强笑道:“确实。”
这段小小的插曲过去了,他们继续逛着校园说着话,只有汪菱还在回想着刚才,也想到了曾经徐德才递给她的名片,上面赫然就是宝鼎建设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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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嘉禾把车开得越来越快,压着超速的线开回宝泉山。此时没有外人,她也不再虚伪的客套了,冷笑逸出唇边,偏又不发一言。
池间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她只是我的同班同学而已,偶然遇见了,多说了几句话。”
晏嘉禾讥笑一声,嘲讽道:“你一向乖巧干净,我倒是给忘了,你开始也是百般的不愿意,一脸清高一身傲骨。现在想起来,我别是无意间拆散了一对小鸳鸯。”
车是她的车,人是她的人。汪菱年轻气盛,她的目光中,不管是对车的觊觎,还是对人的爱慕,都是藏不住的。
她将手搭进车窗里,在晏嘉禾眼里,无疑是侵占了她的领地,很可以视为一个敌手。
池间皱了皱眉,垂眸说道:“我的心里没有过别人,你应该知道的。”
晏嘉禾冷笑道:“我知道什么?我连你有这么个好同学,我都不知道。”
池间耐心地解释道:“我们只是普通的同学、朋友,况且你总是很忙,我们心平气和地聊天的时候很少,更没有聊过我的高中生活,我没有机会和你提起。”
“倒是我的不是了?”晏嘉禾开着车,冷笑道:“也对,购买商品的时候,没看好详细信息,确实是我的过失。”
池间霍然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充满爱意的心情被这言语的利刃撕开了口子,呼啸着向里灌风,这种心灵上的寒冷,也使得他身体都开始轻颤。
他看了半晌,竭力地稳住身形,低低退让道:“晏嘉禾,我希望我们好好的,我也相信你没有这样想,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说话?”
现在是她在警告他,而他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显然不是晏嘉禾需要的。
车已上了盘山路,晏嘉禾猛地将车刹在了道中间,轮胎和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池间因为惯性向前,撞到了额角,皮肤瞬间红了起来。
晏嘉禾被方向盘挡住倒还没事。她侧过头,直视着他,“你在反驳我是吗?”
池间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晏嘉禾冷笑道:“下雪的那天,我们怎么说的?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从里到外,从身到心,都是属于我的。我花了大价钱,我为你们家摆平高利贷的事,你高考的事,你妈妈葬礼的事,我哪件不是仁至义尽?我要求你对我忠诚,这过分吗?”
池间合了一下眼,接着又很快地睁开,望进她的眼底,“我心里只有你,是因为我爱你。因为我爱你,所以我肯定会对你忠诚。这一点和任何事情都无关,和钱无关,和我们为彼此做过什么都无关。”
池间为晏嘉禾做过的,只多不少,两次三番地陷入生命危险,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可是他不愿争吵,做过也就做过了,从不将这些挂在嘴边,更不放在心里。
“晏嘉禾,现在的你,并不爱我。”池间戳中了问题的本质,“为什么一个不爱的人,可以堂而皇之地,要求一个深爱的人去恪守爱的规范呢?”
他是清醒的,他看出了她的犹豫不决,看出了她的取舍观望。他是可以被挑选的,是可以不平等的。
池间的心里越发的疼痛,这种疼痛逼得他清冽的黑眸里漫出了水光,“只是因为我愿意而已。”
我知道你虚伪阴暗,贪婪自负,可是我爱你,我还是无法离开你。
他到此时,也只是在陈述事实,而正因为这是事实,让他的悲伤更加真切,也让晏嘉禾无法反驳。
她不再说话了,甚至像是被扎了一针的气球,有些漏气般的沮丧。
其实她根本没有把汪菱当回事,她的出身教给了她伪饰,教给了她阴谋,但唯独没有教给她什么是自卑。
她的怒气是假的,根本就是为了给他按上罪责而进行的一场表演。
为什么要给池间按上罪责?因为她要推卸自己的问题。
她心里另有人,本是不知拿他如何,今日见了这一幕,正是发泄的出口,兴冲冲过来兴师问罪,熟料他几乎将自己全剖开了证明清白。
他什么都没有了,菟丝一样孤苦伶仃,这样一个人跟着自己,但凡还是个人,都不忍再狠心去压榨的。
表演不下去了。
他的坦诚是最锋利的武器,他的柔软是最坚固的防御。晏嘉禾无从下手,败下阵来。
“池间。”过了良久,晏嘉禾终于开口,说出了正确的答案,“我是在乎你的。”
这种坦白使得她的声音越发别扭,“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越来越在乎你的心情,有外界的因素,也有我本身的问题,所以我很怕你会不等我。”
“以前你说等我,我把你送出去了,再之后你就不再说过。我以为你不会了。”晏嘉禾说到此处苦笑了一下,“其实会不会又有何干呢,我自己都理不顺,有什么资格。”
池间摇了摇头,心里的疼痛渐渐止息。
“不是这样的。”他抬眼,缓缓地露出笑容,“我明白你的过去有多复杂,你慢慢整理。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直到尘埃落定,你告诉我最终的结果。”
第23章 射击场
高考过后的暑假,可能是人一生中最悠闲的时光。
这几日翻来覆去地折腾,池间的伤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恢复,倒是终于不必再换药了,只安安静静地等着解开绷带就痊愈了。
转眼到了七月,盛夏的燕京干热,胡同巷子里照往年的例,出现了不少穿着白背心的老大爷们。天子脚下,免不了高谈阔论,傍晚消暑的时候,搬个小马扎,能听一耳朵政坛奇闻。
晏嘉禾本学期的课已经全部修完,到再次开学,正好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她也难得休息,带了池间去了郊外的射击场。
背后的老板也是晏嘉禾熟面上的人,有点门路,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掺和傅沈两家的,他安安分分做这门生意,遇见谁来都笑脸相迎。
他和晏嘉禾熟稔地问候了几句,招待他们到私人的射击室,边走边打量了池间一眼,心下暗忖,是副挑不出毛病的好相貌。
正说着话的时候,工作人员推了小车过来,上面堆了很多盒点22的子弹,摆放在门边的验枪台处。
子弹一盒50发,射击馆是按发数收费,一发五十多元,看起来便宜,实际来的人玩着玩着热血上头,打出上百发也是常有的事。
老板看池间应该是第一次来,向晏嘉禾笑道:“要不要把教练叫过来?“
晏嘉禾摇了摇头,面上有笑意,声音薄淡,“我亲自教。”
老板瞬间了然,也跟着一笑,活跃下气氛,“成,那我就不打扰了,监控要不要关了?您亲自上手,枪应该不会走火,虐狗现场就不用保安盯着了吧?”
晏嘉禾笑了,“这倒不用,不过说起来我还真有要求。”
老板一愣,心下忐忑道:“您尽管提。”
晏嘉禾侧头看着工作人员的小推车,目光越过耳罩,说道:“再要一副护目镜。”
老板松了口气,“您下次可别这么郑重其事,唬了人一跳。好说,其实备着的,弹壳确实会向脸上弹,不过碰到眼睛的概率很小,很多人嫌挡视线不要,我也就不送了。”
晏嘉禾沉吟一瞬,淡笑道:“我到底是怕他再伤着。”
老板跟着陪了声笑,心里却不认为她很认真。这些人天性虚伪,人前人后两幅面孔是惯常的事。若她对这个少年当真珍重,何以人家胳膊上还带着伤呢?
等到工作人员取来护目镜后都走光了,窄长的射击室就剩下晏嘉禾和池间两个人了。
墙壁吸音很好,说话都有种空旷的感觉。
晏嘉禾走到验枪台边,低声问道:“你喜欢哪种?”
因她是熟人,射击馆拥有的枪械,不管是民用还是军用,都任她挑选了。
满桌军火琳琅满目,池间不懂这些,看了片刻后轻笑道:“随你。”
晏嘉禾想了想,“格|洛克G44吧,后坐力小。”
说着她却没着急动枪,而是把耳罩和护目镜给池间戴好了。
晏嘉禾抬手拨了拨他柔软的黑发,让额前的略垂下来些,他温和的眼神在护目镜后,像掬了一泓月色,清澈见底。
“害怕吗?”晏嘉禾问道。
池间抿唇摇了摇头,隔着护目镜看进她眼底,“我不怕开枪,不怕未来在他处开枪,也不怕让我不得不开枪的局势。”
一句问话三重意思,他全都明悟。
说完,未经她指导,他转身拿起一把手|枪,那枪管侧身刻着极小的数字44。
他一向敏锐细心,所持永远是正确的。
晏嘉禾含笑看他,替他把子弹装好,自己也带上了耳罩,站在他身侧。
“要是稳一点,原应双手持枪的。但是你的伤还没好,直接单手吧,正好看看你有没有这个天赋。”晏嘉禾抬起他的手。
50米外的靶子,红外线的光点已经很难看清了。池间犹豫了一下,没有开枪。
晏嘉禾问道:“要不要把灯关暗一点?”
她说着便走到墙边,把灯调得极暗,靶心果然明亮了一点。
池间还是没动,皱了皱眉,“你在那里别动。”想了想又说道:“不,你到我身后来。”
晏嘉禾倚着墙笑道:“脱靶也是有范围的,这子弹总不会拐弯吧?”
池间侧过脸微笑着嗔了她一眼,“你快过来。”
晏嘉禾耸耸肩,“好吧。”
刚走到他旁边,就被他用缠着绷带的左手虚虚牵住,拉到了身后。
晏嘉禾一抬眼就看到他的后背,把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她有几分好笑,还没等笑出来,池间已经开枪了。
枪声音色在清沉之间,是一种因为不常见而无法想象的特殊声音,池间听在耳里,新奇而又平静。
或者它已经不是一声枪响,而是一种符号。
他遇见晏嘉禾,短短半年,先是出入别墅豪车,见证上亿的资本流动,接着名下有公司,一步一步和这个圈子绑定,现在又可以去碰枪,或许不止能在射击场。
他虽淡泊,但也明白在一些人眼里,这些是很难放弃的。那么晏嘉禾身处权势二十年,等到剥离的时候,一定更加鲜血淋漓。
他垂眸沉思,身后的晏嘉禾探出头来,笑着问道:“想什么呢?只是开个枪,值得你回味这么久?”
说着抬眼去看屏幕,靶纸上干干净净。
晏嘉禾接着笑道:“果然脱靶了,也是,要是第一次开枪就能中,我得把你上交国家,去奥运赛场了。”
池间淡淡笑了一下,牵住她还没有放手,“你等一下,我把这一弹夹打完。”
接着又是砰砰几声,晏嘉禾看着屏幕,等到最后一枪,终于在靶纸上留了一个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