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青山送给林意的公寓,就有这样一个楼顶花园,被她布置得极优雅清新,种满了珍稀植株,自以为是他们爱情的象征。”
晏嘉禾的语调十分平缓,经过这么多章节,这么久的相处,她的过往终于愿意在他面前展露一两分。
“可惜,树有常青不倒,情却未必如此。到最后她疯了,拆了花园里的一切,也包括护栏,整个顶楼空空荡荡,只剩下这张沙发。”
“她常常把我锁在顶楼,我就睡在沙发上,冷风呼啸,久了也耐寒了。她等她的爱情,我等她带我回屋。”
池间听到这里,把手搭在了红色的沙发上,离她的手很近,“你当时一定很害怕。”
晏嘉禾微微笑了笑,“我开始并不怕,后来一直怕到现在,因为我看到了死神的样子。”
“池间,每个人的死神长得都不一样,那是根据经历定制的。”晏嘉禾看着他温柔的眼睛,“这是我的爷爷说的,他是开国的一代,上过北朝战场,我到晏家后他还活过几年。”
“他说阎王爷之于他,是薄铁桥上的大卡车。”
“一辆辆大卡车上坐满了志愿兵,要过桥到前线,桥没有护栏也不稳,可是还是要硬冲。他坐在车里,眼睁睁看着前一辆车打方向过猛,掉了下去落到湍急的河水里,车上人生死不知,但是剩下的车还得接着上。”
“到了我们这一辈,子孙不肖,没本事上战场,整日耀武扬威,其实不过是座高楼,便吓破了胆。”
晏嘉禾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但不过几息便维持不住。
“还是怕的,”她垂眸低声说,“二十四楼太高了,这个圈子,也太高了。”
“我被林意掐着后颈跪在楼边上,脑袋探了出去望着楼下,听她说晏青山再不回来,大家就一起跳下去。她说我是他们爱情的产物,当爱情逝去了,我也理应死了去祭奠它。”
池间的手掌沁出了些微的潮湿,他为当时的情景而感到痛心和后怕。
“池间,你知道吗?从那么高的地方是看不清街道的,车和人都太小了,你能看清楚的,只有旁边的雨水管,一直向下延伸,一直一直,没有尽头。”晏嘉禾冲他笑了笑,脆弱而敷衍,“我看到的死神的样子,就是一根没有尽头的白色的雨水管。”
“晏嘉禾。”池间唤了一声,心里有很多话堵在一起。
他虽颠沛贫困,但是一直家庭和睦,充满互相的关爱,有困难大家一起扛。他第一次听到她的过去,光是听,就已经心痛难忍。
“我无数次梦见它的尽头,”晏嘉禾闭了闭眼睛,“然后被吓醒了,因为那意味着我在下落,在下落的过程中一直看着它,一直看到结束。”
“我知道有很多同龄人还没有找到属于他们的死神的样子,所以他们还有无畏,还有热情。”晏嘉禾笑容变得落寞和寂寥,“我看到得太早了,我早就被吓破了胆子,所以,池间,我其实不是你最好的安身的选择。”
“所以你不必如此乖顺。”晏嘉禾看着他清俊柔和的脸庞,若是换一个更骄贵的表情,就很像晏嘉乔了。
若是他不这么安静温柔,或许自己心里的天平就不会渐渐倾斜了,尤其是在刚生了小乔的气之后。
所以你也愚蠢一点吧,最好充满仇恨,让我的天平再回到原来的位置,让我的计划,可以顺利地实施下去。
池间注视着她,沉默地摇了摇头。
晏嘉禾笑了笑,抬手碰了碰他微凉的指尖,说道:“你不要不说话,你不说话别人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池间仍旧沉默着,慢慢把手指收紧,看着她深蓝色的裙摆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像层层叠叠的海浪,翻涌着岑寂着。
他想,他确实应该说些什么,什么时间无涯的荒野,什么今晚的月色,东方人在这点上一向含蓄。
除了在她面前,他都不是被动的人,那么令他如此含蓄的到底是什么?
池间的手指紧到泛白,然后骤然松开了,抬眸坦然地望着她,将一切都交付给她。
“你知道的,”他轻轻说,“晏嘉禾,我不在乎别人知不知道,我只要你告诉我,你知道的。”
晏嘉禾枕在沙发上,头发垂下去,眉眼清澈,平和地望着他,半晌,轻笑道:“我知道什么呢?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只知道有一种人,不论男女,他们生来洁身自好,严以律己,渴望每一步都毫无差错。”
“倘若命途多舛,他们的身体先有了归属,那么他们也会强迫自己的心接受这个归属,以达到世俗上的身心合一。”晏嘉禾微微蹙了蹙眉,像是不解,像是淡漠,“池间,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希望清清白白过这一生。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你还想问什么呢?”
所以你只是先被购买了,然后别无选择,所以你千万不要爱我。晏嘉禾想利用的只是他的人,并不是他的爱,她还保留了一丝良知和底线,没有坏到那个程度。
“是吗?”池间想,他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过了片刻,他又问道:“那你呢?”
如果我所求清白,那你呢?世人应该皆如此吧。
“我?”晏嘉禾眼眸中波光流转,“上天给你发的是白纸,你精心对待自然有好作品。可是它给我发的是张黑纸,就算我怎么努力,底色污秽也是徒然。我有心搏一搏,但其实我心里明白,大概是挣不过的。”
她望向天花的边饰,醉后的迷离有着知宿命般的薄淡。
池间半跪在沙发边,凝视着她,低声问道:“若是当真挣不过呢?”
晏嘉禾笑了笑,沉寂凛然,“就像林意那样,会坠落的。”
她畏生畏死,若真挣不过,她也不敢径直了断,只能缓缓坠落,随波逐流,直到生命归于每个人必然的方向。
“不会的,”池间看着她,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声音清澈明亮,“晏嘉禾,我承住你。”
随着这样的心情说出口,到此还有什么不明了?她对自己的分析是错的,池间凭藉着敏锐捉住那浮光一念,倏忽拨云见日,心里再无迷茫。
他注视着和她的咫尺之距,长睫纤浓,眸光似杯温水妥帖蕴热,“晏嘉禾,我确实想要这身清白,但是我想把它交给你。我受你恩惠,我对你有感激。我不愿你前路艰险,我想和你同行。”
“这些情绪是构成我人格的绝大部分,若是它们都指向同一个人,我想,它们整合起来应该有一个新的名字,”池间顿了顿,迎向她的目光接着说道:“是爱。”
爱是凭空而来的单独一种情绪,还是美好的漫长的混合造就的产物?对于池间这样矜持稳重的人来讲,或许是后者。
他垂下眼眸,像是午夜的昙花,一瞬绽开去剖白,又立刻安静地合拢。
他知道,如果程文怡和傅连庭的话没错,她酒醒了应该不会记得。但是即便如此,他搭在红色沙发边缘的手,还是握紧了。
晏嘉禾想了半晌,才明白他说了什么,似笑非笑地问道:“绝大部分?那剩下的呢?”
“是我的自由和尊严。”池间轻轻回答道,那是他的底线。
晏嘉禾笑道:“不能给任何人?”
池间抿了抿唇,黑眸温润,望着她却没有说话。
晏嘉禾也不恼,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能给任何人?”
池间慢慢红了脸,眼眸一点点压低,低到无处可藏,倏忽侧过头去不再看她,薄唇几乎不可见地动了动,到底还是未发一言。
晏嘉禾笑了一笑,便也不再问了。
她其实很喜欢这种态度,爱是有底线的,如果没有底线,就会变得像林意那样疯狂,毁人毁己。
虽然,她的底线和旁人不太一样。
过了半晌,池间默默地又把脸转了回来,到底没忍住,谨慎地问道:“那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
晏嘉禾望着天花眨了眨眼,淡淡说道:“有。”
池间的心骤然提了起来,眼角眉梢都开始紧绷,静了片刻,不安地问道:“那他是怎样的人呢?”
晏嘉禾皱了皱眉,似乎抉择了良久,才低声说道:“是我弟弟。”
池间悬起来的心瞬间放了下来,暗自松了一口气,温柔地笑道:“不,不是那种爱,你误会了。”
“那是哪种?”晏嘉禾饶有兴致地转头看他。
就是像我对你这样,池间想说,可是光是在心里想一想,脸色就涨红了。
“没…”池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早点睡吧,我去给你拿被子。”
池间撑着沙发边缘站了起来,她的卧室他自然是不会进的,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被子和枕头都拿了出来。
悉心地给她垫好盖好,池间看着她陷在被里的模样,柔和地说道:“晚安。”
接着便扔掉了用过的医用棉纱,关好了阳台的玻璃门,蜷在沙发旁边的地上,盖上了羽绒服。
池间抬眼望着她垂下的一片深蓝色裙角,缓缓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只明白一半的伪人生导师×本来天资聪颖结果听了假课的三好学生。
幸亏小池及时醒悟。
第55章 陈谷
第二天晏嘉禾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池间已经上学去了。
晏嘉禾腾地起身,坐在沙发上,揉了揉额头,完全想不起来昨天发生了什么。
但是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让她很难受,她无暇细想,推开被子走到了浴室里。
等她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餐厅已经备好小食了,晏嘉禾没有着急,而是先问了邓福。
“福叔,你把阳台的监控调给我。”晏嘉禾坐在餐桌前,叉着点心淡淡说道。
“好的,是哪个角度的?烟雾报警器里的,还是盆栽上的?”邓福问道。
晏嘉禾想了想,“都给我。”
因为当年天台上的混乱,晏嘉禾养成了布监控的习惯,她相信只有记录下来的才是准确的。
宝泉山的主楼里,除了卫浴每一个角落都有监视器,当然也包括她和池间的卧室,
不一会儿,邓福回来了,可是什么都没带回来,“小姐,阳台的三个不同角度的监控内容,今天早上都已经被拷走了。”
晏嘉禾顿了顿,问道:“哦?那他怎么样了?”
邓福想了想说道:“昨天送到医院时吐了两回,检查出来有轻微的脑震荡,声带严重充血,不过问题应该不严重,后半夜就已经清醒了。”
还有半句隐下没说,既然上午能把监控拷走,晏嘉乔其实已经出院了。
“他拿走就拿走吧,我答应过他,他随时可以调。”晏嘉禾并不在意。
因着她十七岁时的冲动,为了给小乔儿赔礼道歉,也为了让他安心,她给晏嘉乔开了监控权限。
她给了他权力,让他可以一直监视着她。
互相的监视,互相的心知肚明,像是一层层的蛛网,围绕在他们身边,谁能从中获利,都各凭本事。
不过,晏嘉禾心里有些微弱的好奇,晏嘉乔拿走了什么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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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池间回来,本来还有几分忐忑,看到晏嘉禾与平日无异,料想她果然是不记得了,便缓缓放下心来,没有再提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色昼长夜短,春风渐暖,燕京的人们都开始穿风衣了。
这几日晏嘉禾送池间上下学,眼看他愈发挺拔俊秀,风衣的腰带束起来,勾出身材腰窄腿长。
她想,就像小时候一点点教导小乔那样,看着他一点点成长,要是不出意外,这样平静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这天春夜薄光,晏嘉禾接了池间驶向宝泉山,临近山脚下,随口问了他一句,“几点了?”
“十点了。”池间掏出手机按亮,接着看了手机左上角顿了顿,奇怪道:“怎么今天没有信号?往常都不会这样的。”
“是么?”晏嘉禾淡淡回了一声,又开出几米,陡然间心如电转,径直踩了刹车。
尖锐的摩擦声响起,池间被安全带勒住,撞回椅子里,车并没有停下来,还在缓慢地向前挪动。
晏嘉禾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同样是没有信号。
池间立即明白了什么,问道:“有危险?”
晏嘉禾坐在驾驶位,目光穿透前面的玻璃,向山顶望去,只看得到起伏的峦线。
在山脚下本就是看不到别墅的,盘山路上的灯柱还是照常亮着,有着幽深的静谧。
晏嘉禾没有回答,垂眸想了一瞬,对池间说道:“你打车去昆山公寓找程文怡,你去过的。给你现金,记得不要报警。”
她说着,把池间的手机抽了过来,又把怀里的钱夹递给他,“里面有昆山公寓的门卡,密码写在背面了。”
“那你呢?”池间急切地问道。
“别着急,”晏嘉禾淡淡笑了笑,“只是我的一位旧相识回来了。”
池间已经明白了,望着她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你走,我开车上山。”
晏嘉禾笑了,“无证驾驶是违法的。别担心,我早就做好了后路。”
池间焦灼地望着她,还要再说什么。
晏嘉禾伸手解开了他的安全带,打开车锁,低声说道:“听话,照我说的办。我一个人还有准备,你若和我一起,我反而没有把握。没有信号我联系不到任何人,只能靠你了。”
池间被她推了出去,心下一横,不再拖沓,咬牙向来时的主路跑去。
他们都明白,能动用这么大范围的干扰车只有军方,晏嘉禾这辆车既然已经到了山下,掉头和停车都会被发现,其实是出不去的。
池间离开后,晏嘉禾缓缓地开车上山,两侧灯柱的暖光照在她瞳孔里,闪过一桩桩明灭晦暗。
那些过往经年,受恩、反目、背叛,其实是她年少时太轻狂,若是放到如今,必然不会这么果决的。
她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沥青路,淡笑了一瞬,然而,她就算心知有人在等,此时也躲避不得了。
车渐渐驶向山顶,最后停在了闸门前。
门不出意料的并没有开启,看来整个宝泉山都被控制住了。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任何盘算都不会起作用,只是不知道对方带了多少人。
晏嘉禾静静地熄了火,在车里坐了片刻,把手插进兜里转了转蝴|蝶刀,内齿轻轻咬了咬舌尖,籍此稳住心神。
她惜命,虽有准备,但仍有些恐惧,若是能够谈判是最好的结果,她想要这个结果。
可惜她刚刚拉开车门,踏在地上还未站定,一管冰冷的枪口就抵在她眉心处了。
晏嘉禾拢住袖口,随着枪管的移动直起腰,抬高了双手,从容笑道:“陈少,好久不见。”
对面的人穿了一身迷彩服,剃着圆寸,眉宇间凌厉桀骜,恨意凛然,正是陈家陈谷。
陈谷盯着她,嘴角抽动一下,抵在她眉心的枪口重重压了下去,“怎么不叫谷哥了?”
晏嘉禾被这股力量压得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了车门。金属的凉意从背后渗过衣服,密密麻麻地吸附进毛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