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出生起便因生母是奴隶,在部落中地位极低。母亲整日疯疯傻傻,从未提起过他的生父,他便同别人一样以为自己是个父不详的野孩子罢了。
只是他虽生了一副凶夷人面貌,肤色却随了母亲,白皙细嫩得比族中女孩子还要漂亮。幼时常常因此被别的小孩嘲笑欺负。小临羌便将自己刻意晒得黝黑。
六七岁时,他的力气便比寻常小孩大了,功夫虽是胡乱偷学的,偏偏也远超其他同龄玩伴。渐渐的,族人们也就习惯接纳了这个异族小孩。有个大叔某次酒醉后,还夸他比凶夷孩子更悍勇,颇有部落首领小时候的风范。
后来那个大叔便意外坠了马,死了。
*
如今在漫天火光中,抱着母亲渐渐变凉的身体,小临羌浑身发抖。竟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那个堕马而死的大叔。
联想到母亲所言的身世,他只觉得茫然极了。
临羌忍着伤痛把母亲的尸体拖入林中埋葬。在抱她入坑穴时,突然被某个硬物硌到。
一柄匕首从她怀中滑落出来。
他一边擦眼泪一边伸手捡起它,看清的一瞬间便愣住了。
这东西绝非他和母亲所能拥有的。
鞘是旧铜与兽皮鞣制,看起来古旧而传统,月色下有一种诡异的厚重色泽。
柄上花纹繁复细致,镂刻着漠北的古文兽符。临羌仔细看去,瞳孔猛然一缩,差点没拿稳——是两个词,正面“宿命”,背面“轮回”。
轮回匕
首!
象征着漠北王庭至高权利的轮回匕首!相传古王庭的君主代代相传。后来凶夷王庭衰落,漠北分裂成无数各自的小部落,王族拓跋氏也渐渐裂成几支不同的血脉流传着,其中一支便是苍月部落。
难道……他真的是拓跋洪朔的儿子?
临羌默默将母亲葬了。
从此开始了在各个部族之间的流浪生活。白天放牧、练武,晚上枕着匕首睡觉,做梦。
渐渐的,临羌发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开始做奇怪的梦,并在梦中“预知未来”。
虽然只是吉光片羽、惊鸿一瞥,无法看清事情的全貌……但是,他梦中的事情总会变成现实。
大到河流的变迁、枯干,小到一柄意外坠落、被踩响的树枝。
无一例外。
一开始少年临羌沉浸其中不可自拔。这种“先知”的感觉太玄妙了,太令人着迷。他甚至相信了那句“天命之子”——若非天命所归,他怎能天赋绝伦,还可预知未来?
可随着梦境越陷越深,他渐渐看见了自己身上将会发生的、可怕的事情。
*
那夜苍月部落的纷乱是有蓄谋的。漠北十二部,有野心有实力的部落之主层出不穷,近十几年雄起的大兇首领耶律方金便是其一。
他也有着统一凶夷十二部落,重建漠北王庭的野心和狂想。又不知从何处听说了那蕴藏着神秘力量的宿命匕首就藏在苍月部落之中,因此才趁苍月部落新老首领交替之际下了狠手突袭。
不仅一夕之间吞并了苍月部落,而且将所有姓氏为拓跋的族人都抓起来严刑拷打。手段之残忍、酷烈,骇人听闻。
遗憾的是,关于轮回匕首的下落始终没有半点消息。就好似它从来没有在苍月出现过。
耶律方金怒不可遏,苍月部落的族人便倒了大霉。
惨绝人寰的酷刑之下,有人为了缓刑片刻,信口说出了某个趁乱消失的女奴之子。父不详,可有人见他面貌与拓跋首领有几分肖似。
耶律方金信了。或者说,他不愿错过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流浪而毫不知情的临羌就这样被抓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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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梦境(下)
那段经历太过黑暗。仅仅是在梦中窥见过几个片段,便已将小临羌吓得面无人色。从此对“梦中预知”产生了浓重的恐惧。
那匕首哪里是什么神圣之器?分明是魔鬼的使者!他再也不愿相信什么“天命之子”的鬼话。
可那些梦境如附骨之疽,甩不脱、逃不过。可怕的经历夜夜入梦,每每将他惊醒。
临羌汗湿重衣。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之前凡是他梦里预知的事情,最后全部应验了。他知道那些可怕的遭遇迟早回来,不过早晚而已。
他开始害怕做梦。一边深深地恐惧着,一边又利用梦中的线索躲过几次捉捕。
在梦境中,‘他’落在耶律方金手里长达三年。三年的折磨苛待,对于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来说,足够脱胎换骨。
小临羌看着梦中的自己逐渐对人性彻底失望。生怕自己真的活成了那副永远没有表情,可以波澜不惊杀人的样子。‘他’的眼中古井无波,心中的风雷也被层层压抑,最后只余隐忍和仇恨。
梦中“窥见”和真实经历毕竟是不同的。他不能完全理解‘他’的心境,却又隐隐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他,却又不是现在的他。
这割裂而错乱的自我认知,和对未来的忧虑恐惧,让小临羌的内心饱受煎熬。他夜里不能安眠,白天疲于躲避捉捕,终于,四处流浪的小少年在某一天忽然倒下了。
他病了,病得很重。
被黑水部落的人捡回去。部落的巫医给了他一碗草药,混着烈酒喝下去。
*
昏沉沉的临羌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心可以痛到什么程度。
锥心刺骨。
这一夜的预知梦境中,‘他’身在一个陌生华丽的宫殿。到处弥漫着血色。‘他’双眸赤红,嗓音嘶哑悲怆不似人声,“你、再说一遍……”
使臣瑟瑟跪伏于地。“先定国候之女沈稚,已殁了。”
刹那间天地倒转、山云破碎……
小临羌完全听不懂这两句中原话。
可梦境中那种撕裂灵魂的疼痛,却通过‘他’的感受直直扑面而来。
他瞬间被巨大的悲怆淹没,窒息一般的哀
恸绝望让‘他’发出如野兽一般的悲声。肃穆巍峨的宫殿在梦境中逐渐扭曲、化为齑粉。
可临羌却仍沉浸梦中,无法脱出。
胸腔里仍残留着悲凉刺骨的余痛。
他拼命挣扎,想张开眼睛。却如同被凝在树胶中的小虫,无论如何努力,都只能越陷越深。
小临羌隐隐觉得,大概是那碗烈酒的作用。
他的意识无法自控,因此只能在梦境中沉沦。
“阿羌,阿羌!你怎么样?”他突然被一阵声音唤醒。睁开眼,对上一双完全陌生的眼睛。
那是个小姑娘。眉如远黛眸若秋水,声音又清又甜,此时正关心的握着他的手,“你发烧了?怎么不和我说呢?”
他懵了一瞬。随即就反应过来,这是一段新的“预知”。
*
或许是巫医的那碗草药起了效用,临羌病好得极快。
可他却因此害了另一种病,一种什么草药也医不好的病——
他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夜晚。
每天太阳刚过午,他已经迫不及待。晚霞漫天时便心如蚁咬,直直等到夜幕低垂,月亮初生。
小少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寻到一处安全隐蔽的山洞。然后小心翼翼的把那柄匕首放在枕下,深深呼吸,怀揣着期待闭目入眠。
希望今天仍能与她相会。
*
在梦境中,‘他’来到了繁华的南朝都城。认识了一个特别的小姑娘。
‘他’称她为小姐,她叫‘他’阿羌。
‘他’只是她的奴隶、她的侍卫。
可她却教他读书习字,关心他的饮食、衣饰。
这是世上第一次有人在乎他是不是吃饱穿暖,关心他会不会受人欺负,过得快活不快活……
虽然梦境里他只能朦胧地参与一些片段,可这些珍贵的、绝无仅有的被人关心照顾的经历,却成为了他昏暗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儿亮色。
他最喜欢那段她教他说中原话的时光。梦中的‘他’自卑谨慎,从不轻易开口。小姐以为‘他’学得慢,就耐心的一字一句慢慢教,她的声音清脆悦耳,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简单的字句。
直到他硬着口舌,准确的说出“阿羌、擅、弓箭。”
她就眸光闪亮,夸他一句“阿羌真是聪明,学得很快”。
从未有人
这样夸奖过他,‘他’的耳朵都羞红了。硬着头皮回一句,“是、小姐、教得好。阿羌、感激。”
小姑娘满眼都是不可思议的惊喜,“天啊,阿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的?这些话我都没教过你啊。”
‘他’恭敬地垂下视线。
其实是不敢看她。
中原话哪里有那么难?在南朝生活了许久,‘他’早就学得七七八八了。只是,一如他谨慎的性格,没有十足的把握前他从不会主动开口。
况且,他很喜欢听她教他。
这是其他婢仆侍卫都没有的,独属于他的一份特殊待遇。
他用绝对的忠诚和驯服作为报答。他从不主动给她添一丁点儿的麻烦。他武功很高,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谁让她不痛快了,他就趁夜偷偷出去解决了,破晓之前再赶回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守着她。
当然,他的小姐很聪明,有时候也会发现。
“是不是你做的?”她惊讶地问他。
“嗯。”他垂首认下。
然后很是乖觉的因擅作主张自己去找管事领罚。
下次还敢。
无论她去哪儿,他都护卫在她的身后。
他陪她游湖赏景,为她月下舞剑,他们还一同养过一只猎鹰……
这些“预知”的未来太过美好,比最美的梦还要瑰丽梦幻。临羌有时不敢相信会有这种好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却又忍不住夜夜沉沦。
当然,他不是每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
枕着轮回匕首入梦,当夜的“预知”梦境是不可控的。
有时候会梦见他远在南朝都城的小姐,有时候就会梦见被耶律方金所俘获。
天堂和地狱比邻而居,两者的境遇却天差地别。临羌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赌徒,为了一个甘美的可能,完全不惧怕任何冒险和代价。
甚至他隐隐觉得,如果那三年的痛苦真能换来梦中南朝都城的结果……他甘愿承受。
可惜好景不长。“预知”不是可以无止境使用的。
临羌最近越来越难以入梦。因为思念,他变得很焦躁,以至于即便偶尔成功进入梦境,大多也是关于大兇部落的凶恶梦魇。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小姐了。
临羌想到了酒。他第一次梦见小姐,便是因为喝了混着
草药的酒。
他冒着被耶律方金发现的危险,乔装混入黑水部落换到了想要的东西。
当夜,却在一片赤红中再次梦见了那个空旷寂寥的大殿。
这次,他听得懂中原话了。
“先定国候之女沈稚,殁。”
*
第二天临羌从梦中睁开双眼时,尝到了喉间的血腥味道。
他捂着疼到麻木的心口,慢慢起身。
意志前所未有的坚定。
“吾名拓跋临羌,氏族代代掌管轮回匕首。”他拔出那柄锋锐的利器,寒芒映在金棕的眼瞳中,锐意逼人。“我才是你的主人,又岂会被你所控?”
他将之前视若珍宝的匕首深深埋在漠北草原,从此彻底戒掉“预知”的诱惑。
预知并非不可更改的命运。按照梦中情境,他此时早已被耶律方金所擒获。
如今还不是自在逍遥着?
只是,大兇部落的势力日益壮大,而他势单力孤、年纪幼小,实在难以相抗。留在漠北四处流浪,迟早有一日会被发现。
那就只能南下。
可凶夷人在南朝会是怎样的命运……
临羌心中已有准备。
况且,他还有着不得不去的理由。
“我的命运,只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毅然决然向南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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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规矩
沈稚梦中睡得并不安稳。
帐子虽厚重保暖,毕竟不比砖墙来得隔音。她隐隐听闻外面有响动,唤了值夜的小丫鬟一声,竟无人回应。
沈稚瞬间走了困意,披衣而起,亲自点燃灯烛。
帐外值夜的婆子看见了烛光才匆匆赶来。
*
片刻后,沈稚跟着那婆子来到一个小帐前。
之前听闻的嘈杂声音正是由此处传出来的。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沈稚惊讶极了。
小帐里挤挤挨挨地站了十来个婆子小厮,地上跌着散落的杯碗碎片无人管,药盏也翻打在地,就连敦实的桌凳都撞坏了几个……
所有人聚在一堆。
而她新捡回来的那个小兽奴阿蛮,正被红袖姑姑反剪着手臂,重重压在床上。受伤的左腿裸着,郎中拧着眉头处理着伤处。
他的呼吸急促不定,大睁着眼睛满面凄惶无措。
听闻沈稚声音的一瞬,那金棕的瞳孔猛地一缩!急急抬头向她望去。
这一动作不要紧,满屋子的婢仆呼啦啦立时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压制住他。用力之大,恨不得把他按进床板中……看得沈稚直皱眉头。
阿蛮仿若不觉,更不知反抗。他只很努力、很努力地抬起头,从挤挤挨挨的人群中寻到缝隙,目光直直的望着沈稚。
金棕色的深邃眼眸映着摇曳的烛火,晶莹剔透。眸中似有悲痛的泪意一闪而过,又如寒星若洗。
沈稚刹那间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击中了——这副小可怜的样子,和幼犬被人欺负了,回家委屈巴巴找主人求助有什么不同?沈稚立即心疼了。“快松开他!”
不料满屋仆婢异口同声,“使不得!使不得!”
不仅如此,红袖制住他的双手愈发用力,沈稚仿佛能听见筋骨错位的声响。阿蛮咬了一下嘴唇,半声没吭。
沈稚急了,几步上前。半路却踩到一片碎瓷,她脚步微顿,“这些……都是阿蛮打翻的?”空气中仍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众人忙不迭地纷纷点头。谁也不敢松手卸劲儿。
场景看起来倒像是一群壮实的成年人欺负瘦削的小少年。
沈稚目光定在他被镣环反铐在背后
的双手上——许是刚刚挣扎得太过,腕上的皮肉都磨坏了。此时却乖乖的温顺垂着,半分不似要反抗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