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指无意识在他乐谱上画着圈:“你很久没去船厂了。”
“你去过了?”
“有次散步经过,去看了眼。”
他哦了一声,不知信没信她的话。
他手搭在桌沿边,长长的手指自然垂着,离她手肘很近。
她猜测,他还在看她。大概为了求证,她假装扭头看书柜,再低头看乐谱。
一来一回的功夫,心乱了。
抓到了,他微低着头,确实在看她。
黎里突然口干,抓来杯子,缓解地喝了口水;喝第二口时,见左手边放着一杯水。他刚倒给她的。
而她手里捧着的……是他的杯子。
“……”
她嘴唇慢慢松开杯沿,杯子放下,推远,松手,像递走一颗烫手山芋。
头顶上,燕羽也没说话,只手指收紧,抠了下桌沿。
巷子里,有卖橙子的三轮车经过,货郎喊着:“新鲜的橙子~~二十块三斤~~”
燕羽提议:“去楼顶上吗?”
她像解脱:“好啊。”
离开时,燕羽随意在桌上抽了几张纸。
楼顶有个小屋做洗衣房,房外晾晒着一家人的衣物跟床单,风一吹,香味弥漫。
燕羽掀开床单过去,黎里随后,他的一件白T恤晾在绳上。晾衣绳晃荡,半干的T恤袖子轻甩过来,从她面中拂过。
她愣了愣,一笑:“你衣服打我。”
“不是打你,”他看见全程,说,“他是在……”
“摸”那个字却没说出口。他移开眼去,朝红瓦上走。他家三楼有处阁楼,所以楼顶有一半空间是突起的三角屋顶,拿红瓦做了装饰。
两人上去坐下,见天空灿白,秋杨坊砖红色、赭色的屋顶绵延起伏。
燕羽将手里的纸压在腿下,抽了一张折叠,问:“后面两场考试顺利吗?”
“挺顺利。可能去帝艺考过,后面都不太紧张了,发挥不错。你这段时间……”她随口说出,又想起刚才问过,他没答,便闭了嘴。
燕羽折着手中的纸,起先没讲话,过了会儿说:“在医院住了段时间,然后在家休息。”
他垂着眸,认真折纸,黑而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看不出情绪。清峭的侧脸倒仍是安静从容。
“你……还好吧?”话问出口,她有些无力,对他的病因实在知之甚少,对这类疾病的了解也仅限于粗浅的网络。因为无知,连关心都变得浅薄。
“还好。”他说,见她没接话,又补一句,“最近好多了。”
黎里看出他在折纸飞机,也伸手拿纸,他微抬腿,她抽了张纸:“你之前经常住院,也是因为这个?”
“嗯。”
“严重到有应激和躯体化反应了吗?”
燕羽听她讲出这些词汇,扭头看她,眼里有一丝复杂的情绪。
黎里解释:“你别介意,我不是要打探……就想了解一下,可能不多,或许也不准确。”
“没介意。”他继续折纸,点了下头,“嗯,会有些应激的、躯体上的症状。”
她说:“听着好辛苦。”
折纸的手顿住,没人和他说过这句话。他似乎没想过,也或许忘了,这场病生得是否辛苦。
天空薄云散去,拉开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漏出来,洒在屋顶。今天的风很清,今天的黎里好温柔。
他良久注视着她,微风掠动的额发也扰乱不了他的视线。
黎里只觉他眸子比天空还澄净,看得她竟局促,摸了摸自己的脸,疑心有什么异物。
“没东西。”他说,“只有阳光。”
很温暖的阳光。
她一愣。
他又继续折纸了。天光苍茫,红屋顶上,凉清的春风在吹。
“黎里。”
“嗯?”
“谢谢你。”
她也折着纸,怔了怔:“啊?”
“这次去帝洲,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谢谢你的照顾。也谢谢……”他抿了抿唇,说这话对他有些难,但他还是说了,“……你其他的关心。”
他第一次这样表达心思,黎里没能做出反应。
他又低头折纸了,屋顶的风吹着他发丝飞跃,少年的脸在天光下有隐约的孤落。
黎里脑子发乱,不知怎的,冒出某天在哪里看到的某句话,要让对方有被需要的感觉,便脱口而出:“燕羽,我需要你……”
燕羽手指停住,黑玻璃一样的眼珠看着她。
她被他看得卡了壳:“……的帮助。”
“啊?”
“复试。我能过帝艺初试,多亏你当初帮忙辅导我。不然,早就被刷了。你快好起来,我们一起备考复试吧。”
春风继续拉开云层,更多的阳光倾斜,在秋杨坊上空形成灿烂的光束,像从天而降的流瀑。
他说:“好。”
他折好一架纸飞机,而她叠好一只船。两人互看一眼,她把船递给他:“送你一只乌篷船,祝你顺水又顺风。”
他则把纸飞机递给她。
“不用跟我交换——”
“本来就是给你的。”
“……哦。那……你给自己也折一只,可以一起飞。”
他于是又叠了一只。
她哈了口气:“你觉得谁会飞得更远?”
他望着远方:“飞得一样远,不好吗?”
“好。”她随着他一道将纸飞机投掷出去,刚好有风起,纸飞机乘风飞向远处,隐匿去一方红屋顶后了。
“燕羽你看。”
他抬头,一群鸽子从头顶飞过,振羽的翅膀将阳光切割。
她说:“变成鸟也不错。”
他仰望着,又听她道:“不过这是谁家养了吃的吧?”
他一下笑了:“应该是。”
他们又在楼顶坐了会儿,看鸽群来回飞翔。但黎里还要去学校,要先走了。
下楼时,她问:“我走了你还睡觉吗?”
“不睡了。练会儿琴。”
“还是休息吧。”
“想练。”
走到门口,她脱掉鞋套:“你别送了,我帮你把院子门带上。”
但燕羽还是换了鞋,陪她走去门口。
那时太阳出来了,光线明亮,燕羽的影子投在地上。黎里下台阶时看了眼,随他走到门口,他停下来开锁的间隙,她忽抬手。地上,她影子的“手”伸过去,摸摸他影子的“头”。
她轻轻“摸”着他的头,心中默念:没事的,没事的,辛苦啦。
可能锁难开,燕羽背对着她,好几秒没转过身。所以,她顺理成章多摸了他几下。
哐当一声,打开了。
黎里钻出去,招手:“走了。你好好的。”
“嗯。”燕羽看她骑上摩托。她戴头盔时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才飞驰而去。女孩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子里。
等她走了,燕羽才看向立在他家斜对面、巷子转弯处的凸面广角镜,此刻镜里只剩他一人。
但刚才,他看见了,她摸了他的“头”。
第49章 chapter 49
第二天一早, 黎里刚出院子,发现程宇帆那表弟加上她Q了,还很热情:「黎里?好巧。我们小学一个学校的, 我张星梧啊。」
黎里不记得他, 思索之际, 张星梧说:「我们小时候不一起玩,你应该对我没印象。但我记得你。五年级我回家路上被人堵着要钱,你操根棍子把人打跑了。那时我还没长个子,特别矮。你胆子真大,他们三个男的,还是初中生呢。」
黎里吃着糍粑,在巷中穿梭,还是没想起来。
张星梧猜她不记得,转了话题:「你想问燕羽的事?」
她一只手指夹着装糍粑的小碗, 回:「方便说吗?」
「gay的事?确实有人传,有人信, 有人不信。可能长得太好看了。我一个直男,第一次见到他, 盯着看了半天。」
「我学民乐, 但跟他不住一层。他虽然是风云人物,可话很少。也没朋友。外人很难知道他什么事。再说学艺术的, 平时一起上课的时间没那么多。尤其专业老师还不一样。」
黎里已飞速吃完糍粑, 捶捶略堵的胸口,走出巷子, 往江堤上去:「你学什么的?」
「古琴。燕羽也会古琴, 弹得很不错。他会很多种乐器,水平还高。这个一般音乐生真比不了。太天才了。他是那种你不跟他一个专业也能知道他厉害的天才。」
黎里把话题拉回来:「gay的事, 什么时候开始传的?」
「早几年没有,好像初三?可能因为他没谈恋爱?我们学校校风不错,但艺术生嘛,管不住。追他的女生,你想象不到有多少。隔壁美院附中、戏曲学院附中,都知道他。他不谈,就很另类。」
「哦,他老师女儿也喜欢他。有次给他送了个定制的奢侈品牌琴盒,好几万呢。他不要。那女生在琴房哭了一下午。全校都知道。不过追他的人多,这都不算轰动的。」
黎里猜那女孩是章慕晨,还想着,脚下踢到一块石头,差点摔倒。她赶忙看路,张星梧说:「能语音吗,打字累。」
她拨过去,寒暄两句后,对方很开朗且自来熟:“gay这事,可能有人追不到乱讲?说他一直不谈恋爱很奇怪。但我觉得太正常了,他是个琵琶痴。琴房永远第一个去,最后一个走。反正我能看到的时候,他不是在教室上课,就是在去琴房路上。一直一个人,戴个耳机,背个琵琶琴盒,在学校里走。每月每年都这样。”
不知为何,黎里心中微算。
“诶,你我都学音乐,明白的。器乐绝对没有轻松路可走。无数个小时的付出,可能才会换来一点点提高。他有高于普通人千百倍的天赋,也有高于普通人千百倍的努力。我要有他一半努力,都比现在厉害百倍。”
“我懂。”黎里看了眼堤坝外的长江。是春天,水位很低,像铺在滩涂上的薄薄青纱。她忽说:“但听你描述,感觉他很孤单的样子。”
“嘶……或许有点儿。”
“在学校,没人欺负他吧?”
“他那种大神,谁会说什么。可能宿舍里男生熟一点的,会拿gay的事开玩笑,但应该没什么。”
嗯,燕羽也说过,没什么。可黎里心里堵得慌。她想,大概人会自我催眠,反复对自己说,没什么,没受伤,就以为真的没关系了。
但她没在这种细节上深问,抛出关键点:“去年六月份,打人是怎么回事?真把头打破了?”
那头滔滔不绝的架势消失了。
黎里以为信号出问题:“喂?”
他简短说:“真的。”
她等了会儿,见他不继续,脚步也停下:“不能多讲点?”
她走到堤坝边,坐在青草上眺望长江。那头像是叹了口气:“有个视频,不知道找不找得到。”他又说了一遍,“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什么内容?”
又没声了。等了四五秒,张星梧为难地说:“我不知道怎么讲,如果找得到,给你看。找不到,我也不想描述。”
黎里抱紧膝盖,点头:“好,再问个问题。”
“你说。”
“被打的人是陈慕章?”
张星梧又卡了壳,没正面回答:“我先去给你找吧,很难找,估计要很久。因为我还要准备复试。”
黎里语气郑重:“谢谢。”
张星梧没回,挂断了。
黎里望着青空绿水,深吸气。晨风已不再寒凉。日夜备考的这些时间,冬去春来了。可心情像春季微朦的天空,总有丝淡淡的愁。
她没坐多久,拍拍屁股去上学,发现燕羽来了。她想到他会来陪她复习,没想到这么快。她本担心他身体,但他精神还不错,她便不多问了。
后面的日子,他很规律地上午陪她练基础功,下午和晚上自练琵琶,晚课后等她一同回家。
黎里有他帮忙,复试思路全打开。从早到晚学习练习也不觉枯燥,反而睡前思考一天的收获,颇有成就感。
二月中旬的一天,下了阵春雨,雾烟濛濛。到上午十点多,太阳从云雾里冒出头,在教室玻璃窗上折射出灿烂的光。
燕羽正给黎里交代注意事项:“二声部这项考试没别的技巧,全靠努力跟心理素质。多练,把旋律唱烂,注意音准。考试的时候注意力要更集中。你练耳差不多了,多分些时间视唱。”
忽有人敲门,是崔让。他拎着小提琴盒说:“没琴房了,别的教室也没了。能借个位置吗?”
黎里点头。崔让走进来,没来由地说:“我现在能辨八个音了。”
燕羽没反应,黎里却问:“真的假的?”
“真的。”
黎里扭头:“燕羽你考考他。”
崔让恰巧走到钢琴边,听言,转身背对燕羽。
燕羽双手在钢琴上一敲。咚的一响。
崔让思考一秒,说:“re,la,do,升fa,re,fa……降mi,mi。”
黎里看燕羽:“对了?”
燕羽点头。
崔让目光奕奕:“还行吧?”
燕羽简短说:“挺厉害的。”
崔让就笑了,笑容阳光。去年燕羽炫技那节练耳课已过去五个月,他这段时间进步神速,看来是下了苦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