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浪——六六/葛羚【完结】
时间:2023-09-28 23:10:56

  任新正:“我教了大半辈子书,专业的学生很多,成为执业医生的也很多,但病人更多,永远看不完。我们总是在‘末’上做文章,忽略了‘本’。中医的‘本’是什么?是‘不治已病治未病’啊!‘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我们自己做下医,教的学生也是下医。这完全没有发挥中医的优势。孙思邈在《千金方》里说,‘余缅寻圣人设教,欲使家家自学,人人自晓’。这才是中医要走的方向。说到底,生命是个无限责任公司,责任人是每个人自己,不是医生。我的心愿就是要让中医走进千家万户,大病止于苗头,要是一个凑巧,教出个长桑扁鹊,真正喜欢,又有灵性的,我就可以告慰先师了。”张继儒:“嚯!好大的口气!”宋亦仁:“好!好!发大誓愿方成大成就!我支持!不过呢!你办的是师承班,师承可不是仅仅言传那么简单。”任新正:“是的,师承就是言传身教。‘教不严,师之惰。’我的师承班,就是要求师徒同吃同住。其实我在这方面是获益最大的。随师父这么多年,学的岂止是医术,更是一生受之不尽的做人之道。”
  宋亦仁赞同地点点头,转身对张继儒说:“孩子在走寻求真经的路,你不要当拦路妖精。”张继儒一下被噎住,把炮火转向宋亦仁:“你已经找到新正做传人了,你的任务已经结束,可以颐养天年了。”又转而对任新正意味深长地说:“你可要想清楚,虽说你是我们的女婿,但我和你师父举贤不举亲,把一门之学传给你,你现在是一门之长,你要把这门法脉当作自己的性命一样珍惜。万一有什么闪失,江山万代,葬送你手。”任新正:“我想得很清楚,广传是我的责任。中医到了今天,已经失去了‘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恶,中以保身长全’的古道,失去了自主健康这块阵地,中医就真的到了不固根本,危若冰谷的境地了。所以,我想重回老路,把师带徒的传统模式,再验证一下。”宋亦仁拍掌大笑:“好!我答应你了。我看准的是你这个人,你的决定,都是对的!”任新正和宋亦仁以茶杯相碰。张继儒气结地瞪着他俩。
  宋灵兰打完拳从楼上下来:“什么事这么高兴?”任新正:“善道找到那位梨花针派的嫡亲传人了。”宋亦仁老先生有些动容:“哦?”张继儒也顾不上生气了,关心地问:“真的吗?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任新正:“是个小姑娘,才22岁。”张继儒:“哦?那是在读大学咯?”任新正:“没有读书。”张继儒:“那她在干吗?”任新正:“善道说这孩子的生父不详,出生那年又遇上特大洪水,妈妈呢,为了救人牺牲了。听说她差点儿也没活下来,被人找到的时候也就一口气了。后来就一直在孤儿院,长到18岁一个人跑来江州讨生活。”宋灵兰:“靠谱吗?吴善道的话能信吗?他别是随便找个人忽悠你,你小心他给你挖坑。”宋亦仁:“你这是对善道有偏见。”
  任新正不理老婆,继续跟老丈人说:“我看了资料,她妈妈那边是能对上的,老家是福建宁化的,跟梨花针派那位师祖家能续上,师祖在八十高龄的时候特地回去寻过亲,跟这孩子的妈有合影。如果她的确是这个孩子的妈,还是个中医……”
  宋亦仁动容:“哦?照片有吗?拿来我看看。”任新正掏出手机,翻给老丈人看。宋亦仁:“这么看来,估计没错。我师父就跟我说过,我们芭蕉神针和梨花针同宗同源,各个掌门之间互为师徒,他就是从梨花针那里续来的本门针法。梨花针派第十代掌门人,姓姜,不仅医术了得而且胸有沟壑。她在抗日战争期间靠着一手针术救人无数。你们也知道,战争时候,缺医少药,一根小小的银针就能悬壶济世,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她还把梨花针教给很多百姓、军人、传教士,真正做到了有教无类,为抗战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可惜姜师祖去世之后梨花针派没有传人,也慢慢没落了。”张继儒:“若这个孩子真是姜师祖的后人,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的确是忠良之后。”
  宋亦仁不满地看了太太张继儒一眼:“18岁出来工作,高中总读过,搁过去,那也是秀才。‘秀才学医,笼中捉鸡’,关键是人,人好不好?”任新正:“我还要再看看。”宋亦仁:“听说姜师祖的孩子因为战乱走失,你师爷他老人家就一直心心念念想找到姜师祖的后人,算起来,这个孩子要喊姜师祖一声太奶奶。这次恰逢姜师祖的老家有心想重振梨花针派,我们于情于理都要帮这个忙,找到这个孩子,而且还要扶她上马,把她培养成可以接位的掌门人。”
  张继儒:“我刚才说你什么来着?你啊真是操不完的心,这事儿你也交给新正就行了。”任新正:“爸,这孩子年纪虽小,但辈分高,接了梨花针派,那就是跟您平起平坐,我作为师侄教她可以吗?”宋亦仁:“有什么不可以?身份上是师侄,教学上就是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听话你就揍。”
  宋灵兰扑哧笑了:“你这是双标。他作为亲爹打天真的时候你都要跳起来,打别人家孩子你就不心疼。”宋亦仁:“小孩子靠打怎么行呢?教育嘛!就是苦口婆心,天真他不听你的,说明你教得不好。”张继儒立刻补刀:“对!你教得不好。”
  任天真回到家,宋灵兰立即问道:“考得怎么样?”任天真比了个小树杈,冲宋灵兰一眨眼:“过了。”任新正冷冷地看了任天真一眼:“怎么过的你自己知道,祖荫庇佑不了你太久,最终走到社会上要靠你自己的本事。”任天真闻言也冷下脸来:“我根本不需要他们帮忙!”任新正:“还不知感恩!你一个人在那里卡壳30秒,谁都知道你答不出!还要苏教授演哑剧!” ??
  任天真气得脸都红了,站起来就要走,被宋灵兰一把拉住:“坐下!爹都说不得你吗?”张继儒:“孩子的大喜之日,你又扯祖荫,他难道就没有自己的努力吗?”宋灵兰:“好了好了,都不说了。哎呀!你这套衣服哪里来的?你们今天不是要求穿正装的吗?你怎么穿成这样啊?”任天真转头正想走。任新正:“吊儿郎当没个正形。”
  任天真加快脚步跑上楼,拿起手机开始玩忍者游戏,面无表情地操作着游戏人物,杀掉一个又一个对手。
  突然有人规律地敲着任天真的门,像是某种暗号。
  阳台是个开放的阳光房,种了好多草药和花卉,摆着茶桌。宋亦仁准备了小零食和黄酒在等任天真。任天真上来后,宋亦仁忙不迭招手:“来来来。”任天真走过去坐下,一看面前这架势,有些好笑,说道:“食饮有节,外公,您还是中医呢,到老了还不是一身病,还要我爸给你看病。您看您吃的这些,能好吗?”宋亦仁:“人是有七情六欲的,就是要馋这些才是人啊!你爸不是人。”任天真笑了:“你骂我爸,我告诉他去。”宋亦仁:“我是夸他,他是神,他比我强。”任天真沉默地把一袋花生米拿在手里搓来搓去。
  “你不要有祖荫的负担,你成不了你爸,你做好自己就行了。谁都做不了你爸那样。”宋亦仁用手撞了撞任天真的肩,故意调侃,“你爹妈呀,他们是拿掌门人的要求在培养你,我呢就希望你快快乐乐,接不接班什么的无所谓!你看,我还不是早早就把班交给你爸了,我可不想过那种没有人欲的生活,连个冰激凌都不能吃。你说是吧?”
  任天真终于笑了出来。
  宋亦仁继续道:“再说,今天考你的考官,全是你阿公的学生!他们什么样子我是知道的,他们当年还不如你呢!当年我帮他们,现在他们帮你,这就叫‘一报还一报’。”任天真有些羞恼地瞪着宋亦仁。宋亦仁立刻醒悟过来:“以我孙子的聪慧过人、才思敏捷、勤奋好学、精勤不倦,凭自己本事分分钟考过是肯定的!来来来,喝酒!陪我喝两口。”任天真拿过他手里的黄酒,把一瓶酸奶递过去:“这个才是你的。”宋亦仁:“哎哎哎,你怎么回事,‘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小任同学,你这是过河拆桥啊!”任天真:“老宋同志,趁我没给我妈和外婆打小报告,能喝就赶快喝吧。”
  宋亦仁老大不情愿地拧开酸奶盖,喝了一大口。任天真一口把黄酒闷了,然后闭上眼睛细细品味:“绍兴东浦古镇的酒吧!藏满18年了。”宋亦仁嘿嘿笑得像个小孩。任天真:“这酒埋在丹桂树下18年,底蕴里都是桂花的香,入肺入肝。”宋亦仁:“果然是我孙子!五色五味五嗅都是极好的!快,让我也蹭一口。”
  任新正刚往卧室沙发上坐,宋灵兰就杏眼圆瞪地看他,他不紧不慢地说:“哎?没有茶吗?”宋灵兰:“自己去倒!”任新正笑了:“我又哪里惹到你了?”宋灵兰不说话。任新正:“不管怎样,先给夫人赔罪。”宋灵兰:“你和儿子,能不能坐在一张桌上好好吃一顿饭?”任新正:“我说他哪句错了?”宋灵兰:“有事说事,张口闭口祖荫,你还想他顶天立地吗?头顶都被祖荫盖完了!”任新正:“他不用功,我作为他爸作为他校长,都不能批评了?”宋灵兰:“你怎知他答不出?卡壳30秒是谁告诉你的?有心告诉你这些话的,就不是真心帮他。不晓得多少人眼巴巴等着看天真出洋相好跟你居功至伟地汇报!”任新正脸色也沉了:“你这样护短,孩子是不会成长的。你和你爹,还有你妈,这样教育天真,天真就废了!”宋灵兰:“你嫌我们教育得不好!你为什么不自己出手?孩子小学一共有几任班主任?他牙科医生的名字?他的围棋班一节课多少钱?你说出一个,以后你训儿子,我绝不说一个字。”俩人对视了一会儿,任新正放弃了:“好好好!在教育儿子这个问题上,你辛苦了。”
  突然任新正手机响,他接起:“喂,善道。”吴善道:“师兄,人我是给你领不回来了。”任新正:“什么人?”吴善道:“接班人。你要去趟派出所了……”
  任新正挂了电话,把拿出来的睡裤放到床上,准备穿外套出门。宋灵兰:“你要去哪儿?”任新正:“去接我们那位小师叔。”宋灵兰:“这么晚了你去哪接?”任新正:“派出所。”宋灵兰惊讶道:“什么?!”
  任新正站在审问室外透过门上的玻璃观察审问室里的孙头头,发现孙头头都到号子里了还不省油。
  女警察:“你知不知道打人是犯法的?”孙头头:“你告诉他,他这种人渣,我见一次打一次。”女警察:“你还来劲儿了!他现在骨折可以做伤情鉴定,你要坐牢的!”孙头头斜坐在椅子上:“这个点了?还不给饭?你们以前的盒饭都清汤寡水,今天给我加份红烧肉啊。”女警察不理,敲敲桌子:“问你话呢,你严肃点!”孙头头:“我手机呢?吃饱再说。”女警察:“你什么意思?要是不给你加,你就叫外卖是吧?”孙头头:“你不能虐待我!我还是青少年!我在长身体!我胸部还没开始发育!”女警察哭笑不得:“你给我老实待在里面!再喊我给你拷门上挂着!”
  女警察说完便离开了审问室,看到了任新正:“任大教授,您是真打算保她出来吗?她把人胳膊都打折了。”任新正:“但她是见义勇为是吧?”女警察:“这倒是。这姑娘,流气加着侠气。那个弟弟打姐姐,也不是第一次了,上次把他姐打到髌骨骨裂。”任新正:“什么原因?”女警察:“吸毒。问他姐姐要毒资,为这事,他姐都离婚了。”
  任新正思忖片刻,说:“那这次,他打算讹多少?”女警察:“没有二三十万,估计不会和解。”任新正:“十万,加帮他戒毒。我去跟他谈。”女警察:“这姑娘是你什么人啊?你这么帮她?从号子里赎人,不能用公款啊!”任新正:“我师叔。”
  女警察愕然,看了看任新正又看了看审问室,只听孙头头在审问室里大喊:“有没有人管啊!要饿死人了!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女警察:“您打算今晚带她出去吗?”任新正:“先关她一晚,杀杀她的锐气。”
  任新正乘着夜色开车回家。全家绕桌而坐,张继儒裹着外套连打了几个哈欠,宋亦仁长长叹了一口气。一代宗师的表情,非常压得住全家的场。
  宋灵兰突然开口:“十万块?!什么时候你往家叼过十万块!你让我把钱花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宋亦仁:“怎么是陌生人,她可是你师叔。”
  宋灵兰杏眼一瞪:“什么破人往我这一塞就是师叔师爷师伯!你这辈子塞给我多少无亲无故的师叔?!”张继儒敲敲桌子,指指天:“注意你的嘴啊!说错话都是要还账的。”宋灵兰立刻矮了一头,嘴里嘟囔的声音小了很多:“本来就是嘛!我又没瞎说!”
  任天真欲言又止。
  任新正看见了,问:“你有话要说?”任天真:“即便她真的是师爷,像她现在这样的秉性,能教得出来吗?中医本来就被诟病没有标准,鱼龙混杂,阿公和爸爸这一辈人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才把中医从山野村夫变成有硕士博士文凭的正规医生,这个行当在今天已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再来这样一个坐过牢的,会不会……”
  宋灵兰笑眯眯地给儿子一个肯定的眼神,任新正竟然难得地点点头。宋亦仁:“从你师叔吴善道的资料来看,这个姑娘要是真是梨花针派后人,她这么小年纪就已经几进几出了,我们不挽救她,梨花针派就沦落了。”任天真:“你怎知她可教化?”任新正:“你这样不可教化,我们也没有放弃你。”宋亦仁有些宠爱又有些嗔怪地瞪了一眼任新正:“十万块,我给你。去把你师叔领回来。”
  江州市派出所里,女警察拿着钥匙来开候问室的门。孙头头和衣躺在长椅上,睡得七荤八素。女警察说:“有人来接你了。”孙头头迷迷糊糊爬起来,擦擦嘴角的口水,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啊呀,一夜无梦。你们这儿要铺点垫子,睡一晚腰都板了。”女警察:“你以为这里是酒店让你来度假的吗?赶快出来,以后别来了。”
  任新正远远看着,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孙头头熟门熟路走到办公区,收起进派出所的时候被收走的手机和电动车钥匙,在女警察递过来的文件上签字。女警察看着她的头顶有些不忍:“小小年纪别动不动就动手。这次是你运气好,有个好心人帮你给钱,那两个人不追究了。下次呢?女孩子家家,要学会保护自己,万一对方比你还能打怎么办?你……”孙头头:“行了吧?”说罢披上外套,不回头地冲民警们挥挥手:“走了,江湖再会。”
  孙头头走出派出所,一眼看到站在门口的任新正,她上下打量任新正:“是你赎我出来的?”任新正点了点头。孙头头哈哈大笑,忽然转身向着太阳,双手合十连连作揖老天爷:“谢谢老天爷啊!怪不得算命的说我逢凶化吉贵人相助!”任新正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打鼓,搞不清这个姑娘的路数。孙头头作完揖拍了拍手就准备走人,任新正上前几步拦住她:“你有什么打算?”孙头头:“我能有什么打算?活一天算一天呗!”任新正:“想学医吗?”孙头头像看外星人一样打量着任新正:“你知道我小学毕业了吗?”任新正:“我查过你,高中毕业。”孙头头哈哈大笑:“这什么新型洗脑组织?现在骗子都这么不挑了吗?”说完她转头就往前走,走两步突然停住了:“你开车了吗?载我一段。”
  孙头头和任新正坐在车里,任新正问:“你去哪儿?”孙头头:“大学城小吃街。”任新正:“干什么?”孙头头:“找工作啊!当个厨子一个月有4800块钱呢!”任新正:“找工作的话,你跟我走。”孙头头打量着任新正。
  任新正继续说道:“一趟一百,当场结,不喜欢你就走人。”孙头头:“我走得了吗?你有孩子吗?”任新正先是一愣,接着说:“有个儿子。”孙头头:“你儿子健康吗?”任新正又一愣:“看着不如你那么壮。”孙头头:“他是不是需要换肾啊?”任新正忍住笑:“你这天天都遇到的是什么人呀!”孙头头:“说好了,一趟一百,不能扣我。不过我有功夫,像你这样的我能揍一打。”任新正:“你看我像坏人吗?”孙头头:“坏人不会把‘坏’字写在脸上的啊!”任新正:“我看你这样也挺辛苦,工作朝不保夕,生活颠沛流离,你不如跟我学个本事,有一技傍身,行走江湖容易。若是学不到精华,最少能强身健体,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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