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红见她取出一堆瓶瓶罐罐的,还在纳闷,又见她打开衣箱,拿了三套男装出来,当即恍然道:“你……林姐姐,你会易容?”
黛玉一边给她们两人比着衣裳尺寸,一边含笑道:“你不是说我有王怜花的本事么?区区易容小技,何足道哉!”
孙小红挑了一套与身上衣衫一样是淡黄色的杭罗袍穿起来,咯咯笑道:“说你胖,你就喘起来了!”
三人都换了衣裳,又经黛玉调制易容药物在脸上涂了,稍稍晾干,便成了一层薄薄的面具。孙小红揽镜自照,见容貌果然大变,俨然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当下兴头起来,挽着黛玉的手就要出门,被黛玉“啪”的一下打在手上。
“你扮是扮了个男子,但举止动作都是女孩子,不是被人一眼看漏了么?”黛玉照搬当日梅二先生对自己的教训道,“站直了,挺起来些,别转眼睛!罢了,我看你也装不像,手里拿扇子挡着点,跟着我走罢!”
孙小红本来还不服气,见黛玉一身雨过天青绸袍,腰里系了块羊脂玉佩,头上书生巾,手中湘妃竹折扇,打扮得一丝不苟,且是举手投足皆像个真书生一般,这才服气。和扮成书僮的螺儿彼此对视了一眼,就跟在她脚后面出门。
黛玉这时也多了些经验,不走正门,悄悄从角门出去,转了几条小巷子,才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街上。见前面是车马行,就吩咐螺儿去雇了辆马车,径往虎丘而去。
那车夫见是两个年轻书生,一时打趣道:“两位小相公,到虎丘做什么啊?”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黛玉故意皱眉道,“相公就是相公,为什么还要加个小字?莫非我们少给了你车钱不成?”
那车夫见她没听出来,哈哈一笑,也不敢解释,转了口风道:“是,是,两位相公敢是初来苏州的?到虎丘是观景呢,还是赏花呢?”
“这都几月份了?”黛玉奇道,“虎丘还有花可赏?”
那车夫就挤了挤眼,道:“真花呢是没有了,可是有朵解语花,两位相公莫非没听说么?”
黛玉恍然道:“你是说……那撷芳楼的……”
“不错,那撷芳楼的林姑娘,两位不想访一访么?”
黛玉笑道:“你早说是她呀!我们此行正为访她而来。”
那车夫果然兴头起来,打了个唿哨,车赶得更加快了。黛玉放下车厢帘子,凑到孙小红耳边道:“偏她也姓林,听得我这心里闹得慌!”
孙小红见她难得有些赌气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到得虎丘之时天已将将黑了,本来虎丘不过天然山水,天色一暗就无甚可赏的,但这时旁边土坡之上竟层层叠叠点了无数红灯笼,照得遍地通明,如白昼也似。红灯逶迤铺到坡顶,便如引着人到那一座小楼的门前一般。黛玉等也不用问,一望便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撷芳楼了。
此刻那坡下已站了一排十来个人,倒像在贡院前等着放榜的考生一般翘首以待,黛玉料想都是等着林仙儿召唤的。因想她这买卖做得甚是风光,倒像她嫖了男人,不是男人嫖了她。
那些人见又来了两个少年书生,且是形容俊秀,举止风流,都有些看不顺眼。正待说些什么时,只见楼门一开,一个身穿红衣的小姑娘走了出来,清清脆脆地道:“今日小姐身上不爽,不见客了。”
众人一听这话,登时垂头丧气,有几个还想纠缠一阵,那小姑娘却理都不理,又走回楼里去,关了楼门。众人无奈,只得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黛玉和孙小红走到一旁,孙小红见四下无人,便撅嘴道:“还真会卖关子!现在也没有阿飞拘着她了,她还矜持个什么劲儿!”
黛玉噗哧一笑,拉着她道:“你这话说的!阿飞倒成了她的累赘了?”
孙小红也笑道:“你信不信,在她心里,阿飞就是个累赘罢了!所以我才不服气,她自己开门做生意便罢了,非拉着阿飞干什么?”
黛玉刚说了一句“我记得你跟阿飞也不熟”,再要追问时,忽然目光一闪,指着那小楼道:“你看,那小姑娘又出来了!”
孙小红的眼神远比她好,自然也看到了那红衣小姑娘的身影。见她不是走的正门,而是从小楼后面蹑手蹑脚出来,便觉有异,一拉黛玉的衣袖,悄声道:“我们跟上!”
黛玉心想,自己又没有武功,就算孙小红能带自己走得快些,也难免被人发觉。顿了一顿便道:“要不你去跟她,我到那小楼里看看?”
孙小红听她提醒,又觉得那小楼应该也有蹊跷,犹豫片刻道:“那我们一起去!”
此刻夜色已渐渐深了,楼前的访客走得一个不剩,坡上顿时清静下来。两人也不背人,就带着螺儿从正面径直上了坡,到楼门前推了推,那门竟是虚掩着的。孙小红胆子登时大起来,当先跳进门去,谁知脚下一绊,跟着便听见“轰隆”一声,尘土飞溅。
黛玉幸而还没进门,吓得退后一步,借着半开的门扇一看,竟见一个黑黝黝的大铁笼子,正正把孙小红罩在里头,且四下都没有可开之处。人虽然无碍,但也没法出来。
孙小红这才知道触动了机关,握着那笼子的栏杆用力晃了晃,纹丝不动,便恨道:“这女人心眼也是真多,这是防贼呢?”
“可不就是防贼嘛!”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黛玉一转身,见就是刚才那红衣小姑娘,不知何时又回转来,笑嘻嘻地道,“两位相公是来干什么的?可知道私闯民宅是什么罪过吗?”
“你!”孙小红正要发火,见黛玉悄悄丢过来一个眼色,只得忍着气闭了嘴。黛玉便拱手一礼道:“我们远道而来,因慕林姑娘之名,特赶来一见,谁知却落了空。我们心有不甘,所以私自进门,并非有意打搅,还请姐姐勿怪。”
“哟!你说话还真甜!”那小姑娘立刻笑了起来,道,“叫我姐姐,我可当不起了。我是侍候我们家小姐的,小名儿叫做铃铃。敢问你们两位尊姓大名,是从哪里来的?”
黛玉忙道:“敝姓林,单名一个瑶字,这位是我同窗好友,姓孙名……名晓,拂晓的晓。我们是从京中来的。”
“原来是京中的客人。”铃铃将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人物清秀,衣饰精致,便不再怀疑,转头唤螺儿,“这位小哥哥,你帮我一个忙,把你们家相公放出来罢。”
螺儿哪见过这等场面,早看得呆了,听她们对答半天,才醒过神来,按着铃铃的指引,和她一起拽动机关的绳子,把铁笼子升了起来。
孙小红掸掸身上的土,忽想起黛玉说她行动有女气,方端起架子来,先向铃铃一揖,道:“是我们冒撞擅入,请铃铃姐恕罪。”
铃铃也笑着还礼,又道:“可是不巧了,我们小姐因身上不爽,今日进城去看大夫,就没有回来。两位既然来了,就让我奉一杯清茶,也算待客了。”
第104章 章一百〇三 不速之客
黛玉和孙小红只道林仙儿是托辞不见客,以此自抬身价,没想到她真的不在楼内,这次算是白跑一趟。这时铃铃既然出口相邀,两人也都对小楼之内十分好奇,索性就答应下来,跟着铃铃一起进房。
那房中布置得甚是精致,一堂两间,堂中是本色酸枝木的八仙桌和座椅,旁边另放着一张低案,案上一架伏羲九霄环佩琴,琴头上镌着“凤鸣”二字,顿时给富贵之气中添了几分幽雅之色。
铃铃招呼二人坐了,又端了个小小的红漆茶盘来,盘中只有一壶二杯,白胎上烧着缠枝石榴百子纹,釉色温亮轻薄,一望而知也是上品美器。黛玉接过杯来,只见内中茶汤颜色鲜亮,芳香如蜜,讶然道:“这是福建岩茶么?”
铃铃笑着点头道:“林相公果然识货!我们姑娘不惯喝绿茶,倒喜欢这‘大红袍’,说是味道醇厚些。”
须知苏杭本地尽有出名好茶,苏州有洞庭茶,当地人称为“吓煞人香”,杭州虎跑龙井也是天下闻名,但因为产地近,茶价并不很贵。林仙儿舍近求远,用的是福建大红袍,除却喜好之外,自然也为了自抬身价了。
黛玉一边品茶,一边想道,当日在蟠香寺后山见到阿飞和林仙儿,他们明明过得十分拮据,林仙儿也是不事妆饰,荆钗布裙,谁知另有一处藏金窟,这般奢华靡费。也不知道阿飞来寻她时,有没有进过这小楼,知不知道她一杯茶钱,就抵得上他们一月的生活了。
她越想越是不平,表面上却不露出,放下茶杯笑道:“你家小姐倒是雅得很,还会抚琴么?”
铃铃笑道:“我家小姐弹的琴,照我看就好得不得了了,只是她自己说不过平平。林相公这等问,看来也是个中高手?能不能让我也见识一下?”
“高手谈不上。”黛玉笑道,“不过我现在正有兴致,倒是可以献丑一曲。”
说罢便坐到案前,叮叮咚咚调了调弦,便轻拢慢捻,弹了起来。
孙小红和她相识已不短时间,却也不知道她还有如此能为,听琴声清越,写尽孤高冷傲之意,又像风雪迎头,却从不屈服,世人皆醉,唯我独醒,不禁听得出了神。直到琴声已消失半晌,方回过神来,鼓掌道:“好!林……兄弹得真好!”
铃铃也惊讶道:“想不到林相公弹得一手好琴,若是我家小姐见了,必然欢喜得紧。”
黛玉起身回座,笑道:“想来也是了。这一曲《梅花三弄》,你家小姐听见了,说不定倍感亲切。”
铃铃眨眼道:“原来这曲子叫梅花三弄吗?那我们小姐为什么会亲切?”
黛玉摆了摆手,道:“没什么,我想着你家小姐风雅,应该会喜欢梅花,说不定更喜欢住在梅林里呢!所以说笑而已。”
听她这么说,铃铃的目光就闪了闪,道:“若论梅花,还是西郊玄墓山的梅花好。林相公可曾去过么?”
黛玉笑道:“我们是初来苏州,还不曾到处游玩。况且现在都入夏了,哪来的梅花?”
铃铃便舒了口气道:“原来如此。要是林相公在苏州住上个一年半载的,就可以去赏梅了。”
黛玉和这小姑娘一句顶一句地打言语官司,听她话里也不透什么口风,想是被林仙儿调教过的,正笑道:“说的也是……”忽听楼门处大响起来,好像有人用力砸门一般。
铃铃吃了一惊,忙道:“不好了,我家小姐的仇家又来了!两位相公先躲一躲!”
“仇家?”孙小红目光一亮,问道,“你家小姐怎么会招惹上仇家的?”
“哎,还不是那些争风吃醋,没来由的事!”铃铃跺脚道,“那些黄脸婆,连个汉子都看不住,反来找我们的晦气!两位别多说了,没的惹上一身臊!就让我把她们支应走了就完了!”
说罢也不管她们乐意不乐意,就将黛玉等三人一古脑推进里间,打开衣橱叫她们钻进去。黛玉还愣了一下,孙小红先笑道:“这个好玩!”自己就钻到了橱后。
铃铃见她们都钻进去藏在衣服堆里,方关了橱门,自己冲外面大门喊道:“来了来了!真是的,大半夜的这是鬼叫门不成!”
孙小红藏在衣橱里,却还好奇,将橱门推开一线,偷窥着外面动静。听到铃铃的抱怨,便对黛玉偷笑道:“这小丫头真会弄鬼!”
黛玉也笑了笑,却用手指竖在唇边,作个噤声的手势,两人便都不再说话,只一人一只眼,从门缝往外望着。
只听那砸门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外面的人等不及,要直接撞进门来。铃铃走到前院就不再走,也不去开门,静静地站在那里。
黛玉二人见她落脚位置,顿时恍然,在她身前三步,就是方才那铁笼子落下的地方,看来这小姑娘是打定了主意要让来人再吃一次亏了。
门外再敲了不多时,果然“哗啦”一声,门扇整个破碎,木屑四溅,从门口踏进两个身影来。当先一个脚步甚重,一脚就踩在了触动机关之处,那铁笼子“哐当”大响着从天而降,却在半途就“铮”的一声,停在了空中。
黛玉等人都是一惊,定睛看时,见扬起的尘土间一个极宽极厚的身影,就如石墩子也似,只伸出一只手,就托住了那重逾千斤的铁笼子,跟着一翻手,已将笼子抛在了一旁,砸得院子里地面一阵抖动。
铃铃“啊”地尖叫起来,往后退了两步。
“乖乖!”孙小红又凑到黛玉耳边,悄悄道,“这哪里是个人?这是个女金刚啊!”
诚如孙小红所言,那单手托起铁笼子的,不是男人,竟是个身材巨大的女人。
那女人一手抛开笼子,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走到铃铃面前笑道:“小姑娘,你家小姐在哪里?”
她人虽狼犺,声音却很好听,宛若山间轻风的低语。孙小红这时又来了兴致,小声笑道:“其实你仔细看,她长得还不差,眉清目秀的,还是张樱桃小口。”
黛玉却突然有些笑不出来。那“女金刚”摆明了是为了林仙儿来的,身上功夫也好生了得,倘若发现自己这几个人藏在内室,定会以为和林仙儿有瓜葛,到时候该如何应付才好?
她暗暗伸手入袖,握住随身的迷药药瓶,却不确定这东西是否会对那“女金刚”有效。正紧张时,又听铃铃道:“我家小姐出门去了,这几天都不会回来。敢问两位……姑娘,有什么事找她?”
“我们?”那女金刚和蔼地笑了笑,温言道,“我们是你家小姐的朋友,特地来找她玩儿的。既然她不在家,我们就在这楼里住几天,等着她罢。”
“朋友?”铃铃一脸惊讶道,“两位既然说是小姐的朋友,怎么能随便打坏我家的大门呢?”
这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说话倒是相当犀利。换了旁人,说不定脸上早挂不住了,谁知那“女金刚”的笑容始终未变,居然还解释道:“就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打坏了门,你家小姐也不会在意的。你要是不信,等她回来可以问问。”
“你跟她多说这么多做什么?”另一个跟在后面的女人道,“我们到屋里去等。”
铃铃一个人,又年幼无力,哪里拦得住她们两个?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进了正堂,才突然醒悟,跟着追进来。
这时黛玉她们才看清,除了那“女金刚”,进来的另一个女人倒苗条得很。而且因为衣服紧,腰身只有盈盈一握,仿佛来一阵风就要被吹走了。
这两个女人的装束,都带着一种异域风情,不似中原人氏。
那“女金刚”将身子挤入一张太师椅坐下,也不顾椅子嘎吱作响,饶有兴味地盯着桌上道:“你说你家小姐不在家,怎么这里倒有两个茶杯?”
第105章 章一百〇四 失效的神仙醉
铃铃一时语塞,强笑道:“是啊,两个茶杯……”
那细腰女人却也笑道:“你别挤兑人家小姑娘,想她一个下人,也不可能跟她家小姐一同品茶呀!”
铃铃立刻点头道:“对对,这位……姐姐说得对!这是我……哦,我家小姐原嫌我茶沏得不好,我趁着她不在家,就自己练习一下,不是给谁喝的。”
“小蹄子,你哄鬼呢!”那细腰女人伸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道,“你这张小嘴还挺甜,怎么就叫起姐姐来了!你知道我是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