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黛问梅
作者:半枕夏凉
简介:
如果那一次,林黛玉没有在重病中走到生命的尽头,
而是遇到了能拯救她的人;
如果那之后,她不再沉浸于自伤身世,
而是决定好好活下去;
如果那些曾经想打压她、迫害她的力量,都没有达到目的,
反而成为了她成长的动力;
……
没有穿越、没有重生,
且看本尊的林黛玉,
在命运转折之后迎来怎样精彩的人生!
第1章 楔子
“姑娘……姑娘……醒醒……”
黛玉朦朦胧胧的,听见有人在叫,但声音很遥远,只能隐约分辨出,是个女孩子的嗓音。
如今她的身边,可不就只有那两个女孩子了么!
黛玉微微叹了口气,随即对自己一笑。
她这是要死了吧?眼睛已睁不开了,身体也轻飘飘的,好像在飞,慢慢地飞过云雾,飞上了九重天。
蓦地一阵寒冷袭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当真站在云上,不远处尽是琼楼玉宇,说不出的峻丽,却也说不出的清冷。
她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就算是贾府为了元妃省亲特地修建的大观园,比起此处,竟也要逊色几分。正在纳罕间,只见珠箔银屏迤逦而开,走出来的几人,都是霓裳羽衣、雪肤花貌的女子,若说不是天仙,哪还会有这等人物!
那为首的一个见了黛玉,眼光顿时一亮,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向后面几人招呼道:“果然是绛珠妹子到了!多年不见,我们到里面说话去!”
黛玉惊奇道:“仙子莫非认错了?我是姑苏林氏,名唤黛玉,小字颦颦,并不是绛珠,今日也是偶然到此。不知此地究竟是何处?”
那仙子一笑,道:“此地是离恨天、灌愁海、太虚幻境,吾执掌此境,号为警幻。这几位俱是吾之姐妹,共司人间风月情愁的。”
黛玉更是惊讶,心想,自己若非离魂,怎会来到这样的仙境?看来是阳寿已终,尘缘已了了。
正想着,又听警幻道:“你本是西方绛珠仙子,因在此境修炼,与吾姐妹相熟交好。只是为着一段因缘下界,历经凡尘,如今已有十七载了。”
听到那“因缘”二字,黛玉心里倒是一动,不由得想起幼年时种种奇遇来。那和尚道士曾对自己父母说过的话,还有自己初见某人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思忖半晌,方问:“是什么因缘?”
警幻道:“只因你是西方灵河边绛珠草修成仙体,其间多得神瑛侍者灌溉,为报恩情,愿随他下凡,将一生的眼泪尽还与他……”
话未说完,黛玉已像醍醐灌顶一般,难怪自己见了宝玉便觉得眼熟,此后一缕情丝缠在他身上,几乎没有一日不为他流泪,原来都是因这前世因缘而起。
这般想来,倒觉得轻松了许多。她一生痴心,只要宝玉好,自己便好,即便宝玉与宝钗成婚,自己也是无怨的。但她毕竟是个青春女孩,眼看着心上人和他人缔结鸳盟,又怎会不抱憾嗟吁呢?如今知道这是前世情债,自己一生不曾亏负过宝玉,自是还得完满,那难平之意也就渐渐平复了。
于是含笑道:“据仙子所言,我这一生,也算得上‘功德圆满’了?”
警幻也望着她颔首笑道:“‘还泪’之事已完了。况神瑛当初些许之劳,只抱付出之心,并未望有回报。妹子这一世恰也合此意,至于付与顽石还是宝玉,都没有什么分别。”
黛玉却听出蹊跷,疑惑道:“仙子之意,莫非我表兄贾宝玉并非神瑛侍者下界?我这一生的眼泪,是错付了他人?”
警幻摇头道:“何必计较太多?这世间情债,本就说不清楚。你尘缘已完,从此便休管什么石头,与我姐妹一处享乐天真,岂不是好?”
说着携了黛玉的手,与众仙子拥簇着要走,却见黛玉变了脸色,神情恍惚,站立不动。便叹道:“我只道她因缘已完,谁知尘缘未了!”手中用力一握,问黛玉,“妹子可是要回去了?”
黛玉这时才听见她说话,不由点头道:“我是该回去了!”也不顾仙子们纷纷挽留,转头就走。不一时,身影已消失在云雾间。
警幻一直凝视着她的背影,良久才叹了口气,道:“绛珠妹子乃是这天地间第一重情的,只要这世间还有牵挂她的人,她是断不肯回来的。”
第2章 章一 救难
“姑娘……姑娘……醒醒……”
雪雁越是叫,声音里的哭腔就越发忍不住了,可床上的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陷入深深的梦境,更像是魂魄已经离开了躯壳,飞上九重天去。雪雁抹着眼,又往床边凑近了些,一瞥之间却看到屋子角落里的人,自顾弯下腰,在她们仅余的一口箱子里翻腾着。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雪雁说了一半,那股子火又一下子消了,心里只剩下悲凉,“紫鹃姐姐,你倒是来看看姑娘……还不定能不能再……”
紫鹃沉沉叹了口气,从箱子里直起身来,手心里掂着一串还没有巴掌长的铜钱。
“别胡说!……我要是光看就能看得姑娘好了,我指定跟你一样,跪床头盯着看!……我记得咱们还有一吊钱来着,怎么就剩这点了?”
“前儿还了赊的药钱,还欠着米行的账呢,哪里还有钱!”雪雁索性站起身,跟着紫鹃一起叹气。两个女孩子四只眼睛,都盯在那串小钱上,仿佛能从那里变出什么奇迹。
一文钱掰成两半花的日子,她们已过了大半年,曾经只是当成坊间故事听个新奇的世态炎凉,也早已尝得透透的。这种时候,是断没人来帮她们一把的,不指望“奇迹”,又能指望谁呢?
正在发呆,忽听床上的人似乎低低吐了口气,两个人蓦地扑过去,扒着床边一叠声地叫:
“姑娘!姑娘!”
林黛玉极轻微地发出一声“嗯”,像是答应,又像是呻吟。眼睫毛颤动着,只是张不开眼帘,便更显得那一张巴掌大的脸瘦弱憔悴得不堪。
紫鹃立刻转身去床头桌上,试那盛着白水的茶壶,见还有温气,就倒了半杯。雪雁却站在当地,咬着牙发愣,两颗泪珠冷不防落了下来。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一边喊着,一边往外就跑,被紫鹃一把拉住。
“你——你做什么去?”
雪雁又看了一眼床上的黛玉,硬是眨着眼把泪逼回去:“我、我就是出去挨家挨户地讨,也要讨得钱来,请大夫、救姑娘!”
紫鹃听得呼吸一紧,顿了片刻,却又放脱了手。
“好,你去罢!——我告诉你,往西走,隔一条街,那座大宅子,听他们说是个大户,主人姓龙,最是怜老惜贫、仗义疏财的……”
“仗义疏财?”雪雁冷笑了一声,“沽名钓誉、空拿个花架子糊弄人的,咱们也不是没见过!”
“管他是真是假,你且去试试再说——还能比现在更糟了不成?”
雪雁就点了下头,转身跑出门去。
她如今也跑得熟了,再不像刚开始的时候,一迈步就绊住了腿。两只手提着裙子,脚下飞快,直奔紫鹃说的那座龙家大宅。
跑至近前,早看到大门上楠木匾额,三个黑色的大字“兴云庄”,映着天边落日余晖,竟隐隐放出金光来,真是好不气派。而那门前阶下,恰恰正站着两个人。
两个一望就不寻常的人。
先一个是好一条大汉,是以雪雁一眼就看见了他,满脸虬髯如戟,身上的衣服似箍不住一块块的腱子肉,直欲崩裂开来。
就是那庙里的护法金刚,也不过如此吧?——百忙之中,雪雁兀自这么想了一想。
而另一个人,在身量上就远没有这般威风了。但雪雁只对他一瞥,心里登时像敲了一顿鼓,通通通的停不下来。
她突然想起了一些人,比如自己本家老爷、姑娘那故世的父亲,比如荣国府的二老爷,还有……那只在贾府众人口中传说的、贾氏两位国公爷……
连她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眼前的陌生人,会让她想起这些并不相似的人呢?
大概这些人唯一相似的一点,就是身上那种无形的威严,都能令她这个小丫头不由自主的生出胆怯,简直抬不起头来。
雪雁心里一动,就这么低头扑了过去。
“龙……龙大爷,龙大爷!求你发发慈悲,好歹救救我家姑娘!”
她只觉得手中抓住的人有些僵硬,却没有马上甩开自己,顺势跪了下去,死扯住那人一条腿不放,口中只是不停地叫喊、乞求。
如此气势的一个人,还带着那金刚似的保镖,难道不正是这兴云庄的主人么!
她断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只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孩子,当街抱着个男人大腿,还大喊大叫的,自是招了好事的人来,远远地看着他们,也少不得指指点点。
雪雁深深地埋着头,不知不觉间,先前忍住的泪水已经滑了下来。
为了救姑娘,这点子屈辱,自然算不得什么,只是……
当真有人愿意救姑娘么?
连贾府那样的地方,一门二国公,三代荫富贵的,说倒也就倒了。从那府里出来的孤女,谁又敢帮上一把?
这兴云庄的主人敢么?
“这位……姑娘……”
雪雁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她抱住的男人在说话,一时间竟忘了害怕,猛地便抬起头来,直勾勾地仰视着。
那人倒被她这动作吓得一眨眼,才继续道:“姑娘可是要找兴云庄的龙四爷?”
“龙……四爷?”雪雁打了个怔,也没发觉自己随着那人的手站起身来,只是呆呆地点头,“你、你不是龙、龙四爷?”
当然不是,既然他都这么问了!——醒过神来的雪雁几乎想拧自己的嘴。
“我不是。”那人居然还温和地回答,跟着轻轻皱了下眉,“你说你家姑娘怎么了?”
“我……”雪雁迟疑起来。眼前这人既然不是那姓龙的庄主,她不知该不该继续求助下去。但对面投过来的目光竟那么温暖,一扫她心中残留的忐忑,像是在鼓励她将一切都说出来。“我家姑娘……病重……若再不请大夫,只怕……”
一阵突如其来的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话,黑漆大门开处,七八条大汉簇拥着个紫袍紫面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什么人在这里吵吵嚷嚷的!”
“龙四爷,就是他!”
“……兄弟!”
这几句话从不同的人口中叫出来,顿时混在了一起。同时那些人也一齐从大门前的台阶上冲了下来,紫袍人当先一步,拉住了雪雁对面的男人。
“兄弟!你终于回来了!随我进去……”
男人却突然笑了,摇了摇头,退开一步。
“大哥,我……眼下有些急事……”
说着竟伸臂揽住了雪雁的腰,问道:“你家姑娘在哪里?”
雪雁昏头涨脑地看着这一切,正隐约觉得那紫袍的人才是自己要找的“龙四爷”,冷丁被这大胆的举动吓得一哆嗦,然后才伸手指了指方向。
紧跟着,她就像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去,耳边尚自听到那男人的声音:
“大哥,此事详情,待传甲与你说知——你们随后过来便是!”
待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雪雁壮着胆子回头张望,只见那群人早缩成了一片黑色的小点,再也辨不清谁是谁。
她急忙扭回头,一边看路一边嚷:“慢、慢些!快到……到了!”
她这句“到了”刚说完,就觉得身体一沉,脚下踩到了实地,定睛一看,果然是她们住的那处小院门口。她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身旁那人不知何时竟已不见了。
屋子里,突然传出紫鹃的哭骂声。
“呀啐!你是哪里来的狂徒!这、这里是我家姑娘的住处,你怎能乱闯!……快出去!出去!……”
雪雁记不清自己有没有听到房门响,有没有看见一道人影从自己身边掠过。等她明白过来的时候,紫鹃已经冲出屋来,一行气喘,一行跺着脚地骂,骂完了,就一把扯住她,盯着她的脸问:“你干什么去了?那人是谁?你怎么招惹来的?”
雪雁无奈地咽了口唾沫,方答道:“我也不知道是谁,倒像是来帮忙的。”
“我呸!帮忙有闯姑娘卧房的么?……”
紫鹃气尤不平,雪雁却眨了眨眼,仿似恍惚起来。
“你别说……那人……我怎么觉着,依稀在哪儿见过……”
第3章 章二 梁甫吟
那一年,雪雁记得,自己大概是十岁,而姑娘则还只七岁。
七岁稚龄,骤遭丧母之恸,那种感觉除非亲历,谁也想像不到会有多痛苦。
雪雁看着姑娘每夜每夜哭着睡去,又天不亮就再度哭醒,焦急却无计可施。而姑娘的父亲、林老爷自己,也因在丧妻之外又兼心疼爱女,险些一病不起。
又在此时,过世的夫人在金陵的娘家贾府派了人来,除了吊祭,又说外祖母牵挂失母的姑娘,要接她过府住些日子。这恰是给林老爷解了围,便遣了雪雁陪着姑娘上京去。
从姑苏到金陵,一路通走的是水路,尤其过了镇江,便归入长江,那江上岸边,气象壮阔,令人禁不住忘情。雪雁那还是头一回出远门,不免贪恋沿途风光,得了空便撺掇着姑娘到船上走走,姑娘却从不出舱。
那一日将至码头时,天已黑得透了,江上风起,吹得雪雁缩手缩脚地跑回船舱来,正自搓手顿足不住,忽听姑娘道:“我要出去看看。”
这些日子来,姑娘一天说的话不过十句,如今既这么说了,又有谁敢违背?随行的王嬷嬷忙着取出大衣服来,给姑娘裹了个严严实实,才跟雪雁一前一后,侍候着姑娘上了甲板。
江风越发冷硬了。雪雁在背后搓着手指头,姑娘却站在船头,一动不动,只是凝视天边那一弯残月。
月只有微细的一牙,像染着水气,随时都会从黯蓝的天幕中跌落下来。便显得近旁的星子明亮,宛若镶在丝绒上的金刚钻。
姑娘突然眨眨眼,低下头又说:“我要弹琴。”
这一下王嬷嬷也好,雪雁也好,哪能不劝?可姑娘的性子,虽说从不是个刁钻的,但一旦打定的主意,哪有人劝得她动!
雪雁只得又去张罗着,布了坐垫琴桌,抱出琴来安放了。姑娘也不再多言,只伸指按弦沉吟,半晌,方“仙翁仙翁”地弹将起来。
雪雁也曾随姑娘学过几日琴,只是从未学通过,此时并不知她弹的是什么,但觉琴声凛冽,便如那江风冷月,侵得人心底发疼。
正惆怅间,却听对面江上一个声音道:“好一曲‘梁甫吟’!”
雪雁只听得“铮”的一声,不禁一愣,才发觉琴声已歇,姑娘的手指停在琴上,那琴弦竟已崩断了一根。
王嬷嬷在一旁先叫了一声:“什么人如此大胆!”整个人便抢上去挡在姑娘身前。雪雁这才想起,先前听人说过,“但有人偷听的,琴弦便会崩断”,一惊之下,也过去护住了姑娘,顺手将她风帽拉起来,遮住大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