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这才知他顾及自己,方有片刻犹豫,也展颜笑道:“只要不打扰表兄便好。”
紫鹃和雪雁却知道,除去在大观园住着时,她和宝玉从不避嫌外,黛玉还从未与任何男子独处一室。但现在已讲究不得许多,李瑛又有个“表兄”的名头,总算说得过去,便扶着黛玉进了门。
那书斋中收拾得甚是清雅,两边壁上书籍古意盎然,竟都是难得一见的珍版。李瑛见黛玉神色惊奇,笑道:“这是梅大先生的藏书。此地主人,原也风雅得紧。”
黛玉素来是个目下无尘的,往日里只有别人来找她说话,她鲜少去找别人,眼前又是个没见过几面的年长男子,正不知如何开口,听了此言,便点点头,转目向桌上望去。见那桌上半开着一卷书,想是李瑛正在读的,旁边却又有一把酒壶,半杯残酒。冬日屋内暖意扑面,便连那酒香也送入鼻端。
“表兄是读书,还是在饮酒?”
想到之前在屋外听到的低吟之声,黛玉心中更觉好奇。她父亲林海持身严谨,后来见一个宝玉,虽然在脂粉堆里用心,并不是放浪形骸之人,而且天天被贾政教训得唯唯不敢抬头。她只道世人皆出不了这个规矩,也只有书中才会将人写得这般狂放不羁,不想这位表兄倒颇有古人之风。
李瑛一笑,随手举起那杯饮尽,才道:“以书下酒,岂不两全其美?”说罢却将那杯壶都放到一旁,向黛玉打量一阵,道,“梅二先生果然是回春妙手!据他所说,再有半年功夫,你便可望痊愈——今后你可有什么打算么?”
第12章 章十一 家产
黛玉闻言一怔,先听入耳的却是“半年”那句话。她记得那梅二先生曾断言她此病无可救治,寿数不过双十,如今却又夸下海口,半年就可治愈,前后反覆,令人生疑。
再听李瑛问“今后打算”,自己虽已想过几次,终究只是影影绰绰的念头,此时被正言厉色的一问,立刻无言以对,半晌方低低叹了口气。
雪雁却在旁惊喜道:“当真?那穷……那梅二先生能治好姑娘的病?”
紫鹃虽未开口,也不由瞪大了眼睛。她早听说黛玉的病原是胎里带的,幼时有云游和尚道士看过,都未曾治得,不知道梅二先生是不是真有如此神通。
李瑛尚未答话,黛玉却似想起什么来一般,淡淡笑道:“我自出生便会生病,若能多活几日自然是好,不然也是我命数不济罢了,何必强求?我小时曾有个和尚说过,我这一生若要平安,除非舍断了出家,当时是父母不答应,如今我是孤身一人的了,没有别的牵挂,倒是不拘哪里寻个庵堂,青灯古佛度此残生便是。”
“姑娘!”
“你说的是什么浑话!”几乎和雪雁同时,紫鹃转头盯着黛玉怒道,“表少爷辛苦了半天,就是为了让你做尼姑的吗?”
她虽比黛玉大上六七岁,却素来对黛玉恭恭敬敬,从不失上下身份,此时一怒上来,竟连黛玉也大出意外,只得温言道:“好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紫鹃这时也觉得说话重了,哼了一声道:“论理我是不该……”
“好姐姐,你我说话,没有什么该不该的。”黛玉过去握了紫鹃的手,缓缓道,“我知道你们盼着我好……只我如今无财无力,又因为这个病,害得你们、表兄还有二姐姐一家都不得安生。就算我好了,又能往哪里去?难道还靠你们养活不成?”
她虽没说得透彻,紫鹃等人早已明白,只因她孤身一人,既无财产,又无依靠,才不得不生了出家的主意,也算是无奈中的“打算”了。
李瑛却着意向她一望,道:“诗音对你说的那件事,你不愿意。”
黛玉蓦地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事,脸上腾地变得火热。她一个闺阁女孩儿家,往日就算姐妹调笑时,谁若跟她开这种玩笑,她也当场便恼了,不想竟被个男子当面说了出来。但听李瑛语气清淡,丝毫不带质问之意,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平平常常的事,一时搞不清他是何意思。
只听李瑛又道:“为什么?”
黛玉只觉从未有过如此尴尬的时候。她素来性情孤僻,除却亲厚如紫鹃等,轻易不对人说心里话,在姐妹中更落了个“刻薄”的名声,其实不过是洁身自好罢了。但眼前此人仿佛一眼就能看穿她心底,令她连头都难以抬起,遑论反唇相讥。
李瑛静静等了片刻,见她不答,也不追问。倒是紫鹃有些急起来,嗫嚅道:“表少爷有所不知,我们姑娘……原有……”
黛玉猛然一惊,也顾不得其他,忙开口道:“表兄对我已有大恩,我怎可再连累表兄?……也不止表兄一人,现下要我嫁什么人,我……我也是不嫁的!”
她自然知道紫鹃要说什么,但她一生高傲,此时虽然落魄,又怎能叫人知道她有私情,平白笑话了去!
李瑛仿佛没听到紫鹃那半截话,只等黛玉喘着气说完,便笑着点头,道:“我听诗音说,你是个倔强的性子,只是你年纪还小,恐怕不知道不舍善财,佛门也难进吧?”
黛玉听得一愣,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李瑛又点了下头,示意她坐在桌旁,才道:“你家原在姑苏,你就没想过回去?”
“家?”雪雁接口道,“家里老爷太太都殁了,家产怕也早卖干净了,姑娘还有什么家?”
李瑛似是意外地一皱眉,转眼望向黛玉:“怎么回事?可否对我说说?”
黛玉初听到他提姑苏之时,心里就是一痛,虽未开口,想说的话却和雪雁是一样的。但抬眼看时,只见李瑛眼中尽是关切,胸口不觉有些发热,倒像是对着自家一位和蔼的大哥一般,不由得缓缓开口,将这些年之事尽数吐露。
想她当年初至贾府时林海尚在,且是朝廷在职官员,并非无依无靠,只因她思念母亲,才送到外祖府上,一可慰衷怀,二也能与兄弟姐妹一同教养。林海念在亡妻之情,黛玉一切生活用度使费,早给了比往日在家数倍不止。其时黛玉年幼,这些事也不理论,后来方渐渐从家人处听说的。
那贾府虽先祖封的国公,近年来圣眷不隆,子孙并无朝中实权大员,封爵食邑等也不过做个样子罢了。他家旁支人口又多,底下人凡管事的哪有不贪心的,层层虚耗之下,竟成积重难返之势,只外面还风光好看。只怕就是看了林海出手大方,又念及他是盐课肥差,便生了些别样的心思。所幸黛玉人虽聪明,从不问生活之事,住在贾府数年间,林海遣人送来的钱财物件,十停中倒有六七停到不了她手上。
再后来林海亡故,林氏族中人丁不旺,这一揽子家产,便经由贾府嫡孙贾琏之手,一古脑儿转到了贾氏的账上。黛玉手中不过父母一些日常起居遗物,当作念心留着的,至于银钱地契之物,何曾看见过一眼!
待她年纪渐长,又见贾府中寅吃卯粮,捉襟见肘,已然掩盖不住,自也回想起自己家产业来。但她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无人可为她撑腰的,纵然知道内情,又如何争得?只得念在外祖母待自己甚厚,葫芦提过去了。
只她不曾想到,贾母前脚过世,贾府中人后脚就称她病重难治,不宜待在园中,派了几个力大的仆妇,将她和雪雁送到外面小院中,只说方便她静养。起先一两个月还有人送来些许使费,到后来连下人面都不见,紫鹃雪雁几次寻上门去,都被硬赶了出来。
……说到此处,黛玉便住口不言。后来她当真病重,不省人事,经历便是都听两个丫鬟所说。看她们模样,对这位李瑛表兄颇为信服,怕是早已说过了,也不必自己转述。
这一番话黛玉说得甚为平静,仿佛只是信口闲聊,事不关己,雪雁和紫鹃却都面带不平之色。唯独李瑛听了,也看不出是什么神情,他似乎要开口说什么,但在他开口之前,门外忽然有人喊道:
“少爷!少爷!你看是谁来了!”
第13章 章十二 护短
话音未落,房门已被推开。紫鹃和雪雁只微怔片刻,就忙着抢上去,挡在黛玉前头。
雪雁见那来人身材魁梧,比常人都高大许多,正是那日在兴云庄外见到的,跟在李瑛身边那人。不由得松了口气,埋怨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没规矩!进来也不先敲个门!”
那大汉愣了愣,才望向李瑛,讷讷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李瑛拍了拍他肩,才转向黛玉道:“传甲在我家二十年了,我们原也没叫他守过什么规矩。”
黛玉一听便知这大汉是李家老人,不可以等闲家仆相待,垂目笑道:“是雪雁不会说话,表兄勿怪。我们先回去了。”说罢也不看别人,径自往门外走。雪雁犹有不平之意,却被紫鹃捅了一把,便不说话了。
及至门外,雪雁方不服气道:“明明就是他莽撞,姑娘怎么反说我?”
黛玉还未开口,紫鹃已斜了她一眼,道:“也不知是怎么长的,这么大了,还是没心眼!姑娘那是说你么?为了你得罪了表少爷,你还要甩脸子!”见雪雁兀自发呆,又点了一句道,“姑娘说你‘不会说话’,可没说你的话说得不对。”
雪雁恍然醒悟,转念又忧心道:“那……其实表少爷……挺好的,姑娘这么说,岂不是……”
黛玉淡淡一笑,仍是往前走,一边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护短,我也护短,他身边的人不能吃亏,难道我就要让你们吃亏?再说表兄是个豁达人,断不至为了这点子事就吃心的。”
“姑娘说的是!”
冷不防身后传来个声音,倒把三人都吓了一跳,转头看时,正是方才那大汉。黛玉情知自己三人交谈都被他听了去,不禁微微皱眉,但立刻平复了神色,目视紫鹃。紫鹃会意,上前一步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可是表少爷还有什么吩咐么?”
那大汉恭谨躬身道:“我铁传甲是个粗人,不懂得礼数,有惊扰了姑娘的地方,一并在这里赔罪!”
黛玉听说,忙笑道:“铁大哥说哪里的话!表兄都不把你当下人看待,我怎敢受你的礼?”
雪雁这时也机灵起来,过去蹲了一福,道:“刚才是我说错了话,冒犯了铁大哥,我给您赔个不是。”说罢也不管铁传甲是何表示,起身跟着黛玉就走了。
三人回到房中,紫鹃便笑道:“我从前也没看出来,你竟这么会噎人!”
雪雁却又忧心起来,道:“表少爷真不会生气么?”
黛玉望着她二人一笑,道:“到了今日,我们若还要看别人脸色过活,还有什么意思!”
紫鹃二人知道她性子又犯了上来,也不知如何劝,只得当没有这回事罢了。
接着大半天的工夫,李瑛并不曾过来,那名叫铁传甲的大汉亦不见面,只庄上下人送药送饭,甚是周到殷勤,丝毫没有冷落她们的意思。雪雁先喜道:“我就说嘛,表少爷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紫鹃“嗤”的一声,只白了她一眼,也不搭腔。又听门上轻轻敲了三下,却是个陌生的女声道:“林姑娘可在么?”
三人面面相觑,都想不起是谁会来,紫鹃便上去开了门。门帘一掀,见一个年纪二十上下的女子俏生生站着,唇角一翘,旖旎无限,开口便如流泉漱玉,令人忘俗:
“往日只听诗音姐姐说,她堂妹妹是何等俊逸灵秀的人物,我只道她随口说着玩儿的,原来世上真有这等好女子,今日一见,我都不知该如何开口说话了呢!”
紫鹃是个稳重的,虽听她滔滔一番话都是在夸黛玉的意思,还是上前挡在黛玉前头,并不开口,只上下打量对方。雪雁却忍不住道:“你现在说的就不少。”
黛玉听她提到“诗音姐姐”,猛地想起来,当初林诗音曾说认过一位干妹妹,名叫林仙儿的,也有过引见之意。只是自己这次出庄甚为意外,并没得空见上一见。如今她倒是亲自上门,不知是否林诗音的意思,便带了三分客气,笑道:“想来这位就是仙儿姑娘了。既是二姐姐的义妹,也就是我的姐妹。”说着端正一礼。
那林仙儿忙忙地还了礼,过来拉着她手道:“姐姐也是错了,跟我说大妹妹是个孤高的性子,我还怕贸然前来,唐突了大妹妹。想不到妹妹如此可亲,我一见你,就觉得是前世的缘分,从心眼里喜欢出来呢!”
黛玉暗中打量林仙儿时,见她蛾眉生翠,杏眼含春,脸蛋儿便如刚剥了皮的煮鸡蛋一般幼细,身材纤秾合度,尤其一双酥胸挺得高高的,倒似怕人看不见,十指如水葱儿一样,更显得指上染的蔻丹刺目的红,果然是个绝色的美人,虽不像往日所见大家闺秀那般进退合宜,中规中矩,反倒透出一种活泼泼的新鲜之意。当下不由得心想:书中所说“活色生香”,又说“秀色可餐”,想必就是指的她了。
因笑道:“既如此,我就叫你一声姐姐了。仙儿姐姐是特地来此么?”
她想此处是梅氏兄弟居所,看他们和兴云庄也不甚亲近,林仙儿此来断不为闲来拜访。若说求医问药,看林仙儿气色如常,想来没病,莫非是陪别人来的?那她为何扔下病人,跑来找自己闲谈?
黛玉原不是一味恶意揣度人的,但在贾府这些年,为求自保,也多生出许多心眼来。看林仙儿见了自己分外热情,竟有几分像当年凤姐一般,若说她别无所图,有谁肯信?
谁知林仙儿听了,却神色不动,仍是十分亲热地握着黛玉的手,道:“妹妹不知道,我是送别人过来的……”
说到最后,声音渐渐低下去,倒像是两姐妹在说悄悄话一般。黛玉尚未解其意,奇道:“是什么人?”
林仙儿的脸上突然泛起两朵红晕,双眼中水汪汪的,不胜娇羞之态,却还笑吟吟地道:“是……是一位少年侠客……他救了我的命,自己却受了伤,眼下梅二先生正在给他医治……”
黛玉蓦地一惊,实在想不到她如此大胆,这般举动若在往日,无论自己身在家中还是贾府,定当她是与人私奔了。但近日寄居兴云庄中,所见人等无不随性而为,视礼法规矩如无物,方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或者在这些人眼中,自己方是异类,也未可知。
当下收了惊奇之色,沉吟半晌道:“吉人自有天相……既是侠士,必有深厚福泽,姐姐也不要太忧心了。”
她本想问林仙儿“为何不去照料这位少年侠客”,又觉于礼数不合,再想的问话无一不涉人隐私,全没有能说能劝的。她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一时间竟把自己为难住了,绞尽脑汁才挤出些安慰言辞,便没有了后续。
林仙儿像是感激得紧,点头道:“所幸他……伤得不重,梅二先生又是治国圣手,我是不为他忧心的。”说着展颜一笑,又道,“你可知道,他和李……李大哥也是好朋友,现下他们正在一块儿说得热闹,我左右插不上,又听说妹妹在这里,便过来看你了。”
黛玉恍然点头,知林仙儿不过顺路过来做个人情,心下轻松许多。又想她对表兄的朋友生情,表兄和二姐姐自然要撮合的,倒是一段佳话了。正想着这些没相干的事,忽听林仙儿问道:“我听诗音姐姐说,妹妹和李大哥已订了亲,可有此事?”
第14章 章十三 隐私
黛玉吃了一惊,忙道:“哪有此事!”
林仙儿却笑了起来,拉着她手低声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妹妹莫跟我装模糊,怎么你来求医,李大哥还要专程护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