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笑了笑,不去在意她推托之辞,却朗声道:“我先前做了许多错事,惹得姑娘生气,如今想来十分后悔,却不知如何挽回,还望姑娘教我。”说着便深深一揖。
黛玉本来听他一直绕着弯子说话,打定主意要跟他打这个闷葫芦,倒是看谁先忍不住,却不防他突然就正经起来,惊得“呀”的一声,连忙下了台阶,边扶他边道:“你这是干什么!大门外头,叫别人看见了……”
李寻欢从善如流站直了,却深深望着她眼睛道:“是我错了,你愿意原谅我么?”
黛玉被他看得脸上越来越热,忍不住一甩手,自己捂了半边脸,转过头去。过了一阵道:“我却不知,你有什么错处?”
李寻欢听她兀自嘴硬,不肯承认生自己的气,便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这人总爱一意孤行,只求自己问心无愧,却不管别人如何,又为我花了多少心思。当年待诗音便是如此,后来对你也没少犯糊涂。我这些日子回想起来,倘若当时易地而处,皇帝要为难的是你,我费尽心机相救,你却不领情,我必然也会伤心难过……”
他声音温和,在耳边絮絮而语,况是每一句都像发自于自家肺腑,黛玉不等听完,已不觉流下泪来。自己心里还想着不让他说说话就哄了去,便勉强斜了他一眼,道:“你会伤心么?我才不信!”
话音刚落,只觉手指温暖,已被李寻欢轻轻握住,又听他道:“我自然也会伤心的……想到再也看不见你的时候,我就伤心得快要死了……”
黛玉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但刚才的那两句话,又像直接钻到她心里去,深深地印在了上面,再也难以磨灭……她想起在镇抚司的时候,李寻欢最后望向自己的目光是那么痛楚,他是为了即将失去自己而伤心……
他其实早就知道会失去自己了罢……在他给自己写那张平安字条的时候……
等她渐渐回过神来的时候,黛玉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几乎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她忽然领悟到他当时有多么难过,多么心痛,因为他们都是重情之人,在设身处地的时候,也就感受得分外真切。
也正因为如此,李寻欢一句也没有追问,只是将她揽到自己怀里,温和地道:“别哭,没事了……没事了……”
他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这是两人之间的一种承诺,也是一种信念。
……
不知过了多久,黛玉突然轻轻地惊叫一声,一手推着李寻欢,从他怀中退了出来。她心里兀自激烈地跳着,也不敢抬头,只咬着嘴唇道:“你、你怎么……这大门口的……”
李寻欢见她害羞,便笑着向左右一望,道:“你别担心,刚才没人看见。”
“你!”黛玉气得一跺脚,正要再刺他两句,忽地心又软了,竟主动牵了他手道,“也不能老在这里说话,先进去罢。”
李寻欢作势挑了眉梢道:“你这是……原谅我了?这么容易?”
黛玉“呸”的一声,斜着他道:“我只当你是个好人,原来也会说这种风凉话!”
话虽如此,但握着李寻欢的手却又紧了紧,拉着他便上台阶进了大门。
李寻欢一边跟着走,一边笑道:“那还真是多谢姑娘了!”
“什么?”黛玉回头眨了眨眼,一时不清楚他话中意思。只听李寻欢又道:“你们女孩子么,若是说一个男人是‘好人’,那他十成十是没希望了。我专程来负荆请罪,最后被姑娘划到‘好人’里头去,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黛玉这一生十八年间,从没听过任何一个人这么说话,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回身就捶在他胸口上,恨道:“不是好人!你果然不是好人!”
李寻欢哈哈一笑,反手握了她的手,再次拥她入怀,低头道:“我不是好人,那你还愿不愿意嫁了?”
说罢并不等她回答,轻轻地凑过去,双唇相接之间,便将那“愿意”二字堵在口中,却沁入了彼此心房。
第145章 尾声
八月中秋临近之时,苏州城里的人们少说也有一半得知了一个消息:先探花林老爷家的独生女儿,后来蒙朝廷封了县主的那位姑娘,要在中秋节完婚了。
林家是苏州名族,虽然林海老爷这一支人丁不旺,但这位姑娘以县主身份风风光光归来的时候,还是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有见过的人说,这位姑娘年方十八,生得貌似天仙,又兼冰雪聪明,才学出众,不下于当年的林老爷,所以圣上一见十分喜欢,才认了义女的。
待到林姑娘的婚事传说出去的时候,苏州城里就又掀起了一波互相打听的浪潮。是以过不多久,人们就听说,林家的这位乘龙快婿,和林老爷一样是一位探花,还是林姑娘的远房表兄,和林姑娘品貌相配,又是亲上作亲,正是一对神仙眷侣。
但是也有人说,林家姑爷虽然早年间中过探花,其实早在朝中得罪了权贵,被罢了官,在京中住不下去,只得跟着林姑娘回了苏州,做林家的上门女婿的。
还有人说,这位姑爷足足大了林姑娘二十岁,都可以当她的父亲了。
据说林老爷当初欠了这位表亲家的大笔银钱,只得写了欠据和婚书,意思是把女儿嫁入对方家门抵债……
听说那位姑爷是个病秧子,已经没几天好活了,说不定林姑娘还来不及拜堂就要守望门寡……
一时之间,各种说法纷纷扬扬,辗转于城中的茶楼书馆之中,和着苏州评弹的曲调,被传得更加诡异和离奇。
……
听到螺儿跑回来转述这些流言的黛玉,其时正在自己卧房中绣着一只莲蓬出水的肚兜。
婚期是她和李寻欢简单商议之后定的。两人想着一连两个腊月,都是定好的日子出了差池,总不能完婚,显见是不能再定冬天了。因有紫鹃和铁传甲的例子在先,看起来中秋是大吉大利的,索性就定了中秋。
因去年秋天就已经开始张罗着婚事,出嫁的一应绣品,其实黛玉也都绣好了大半。如今盘点一遍,只不过再加些细小零碎的,也就够了。
但她越到了临期,越有些心慌意乱的症状,紫鹃为了安她之心,便哄着她再做些活计,把手占上了,心里也就不那么胡思乱想。
结果一个肚兜绣到一半,螺儿又跑来说了那么一番话,不等黛玉开口,紫鹃先就有些脸色不对,忙过来接了她手里活计,才劝道:“外面那些人听风就是雨的,总不与我们相干。你如今也是苏州城里的名人了,还拦得住他们嚼舌头根子的吗?”
谁知黛玉并没有什么气恼的神情,反而还笑了几声,先吩咐螺儿道:“去看看厨房,给你紫鹃姐姐炖的燕窝粥好了没有。她如今可是两张嘴了,不能饿着。”
紫鹃见螺儿答应着去了,脸上不由得红了红,推她一把道:“你又懂了!这才几个月,给我张罗着吃这吃那的,我倒成正经主子了?”
黛玉笑着搂了紫鹃的肩,轻声道:“你是我姐姐,这又有什么的!”忽然念头一转,便眨了眨眼,面上带着无辜的神情道,“说起来,我是没娘的,有些个事情,是不是得你教我?”
紫鹃一怔,才吃吃地笑起来,一边戳着她额头一边道:“你不是王怜花的传人么!你还用得着问我?”
雪雁在旁听着她两个斗嘴说笑,情知是洞房床笫之事,也过来趴在黛玉肩上,挤着眼笑道:“你问紫鹃干什么?你问姑爷去呀!他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能不懂这些?你别臊,那日你两个在院子里做什么来着,我们可都没看见呢!”见黛玉羞得握着脸,仍不罢休,又拿起那个绣了一半的肚兜来,道,“你看看,巴巴儿的绣这个,还不是给姑爷看的!往后我们可都要靠后了!”
黛玉气极,一回身捏着她脸道:“死丫头,我今天不撕你的嘴!”雪雁忙笑着逃开,三人闹成一片。
这一天是八月初八,离三五中秋之夕不过七日,而李寻欢此时其实并不在家中。
……
李寻欢虽因当时病重,且皇帝还念着旧情,被放出诏狱来,但也知道皇帝已颇为忌惮自己。但说就此放下江湖之事,专心与黛玉二人过世外桃源的生活,非但他自己办不到,就是黛玉也替他意难平。
是以黛玉在苏州老宅整肃人口,将乌香等一干皇帝的耳目打发回了京城,为了就是给他个安全地方行事。自那时起,李寻欢便联络了郭嵩阳、西门柔等人,专一与金钱帮作对,救助正派的江湖同道,如今也隐隐成了一股松散却庞大的力量。
至于金钱帮那一边,想必上官金虹已经如实禀告给皇帝知晓。但在江湖中铲除异己,收编势力的举动,皇帝本来就行在暗处,这时自也没法翻到明路上来,给这些人什么惩戒。渐渐地两边势力均衡,倒成了一种微妙的相安无事之态。
……
转眼就是八月十五。
李寻欢和黛玉商量好了婚事在苏州办,也就没在意什么上门招赘之类的虚名。但两人其实住在一处,婚礼当天却总要新郎上门接花轿,就定了一个西出东入的路线,不过让新人在街上转一圈,热闹热闹罢了。
只是花轿摆放天井之中,新娘也换好了吉服,大红盖头都盖上了,还不见新郎的人影,上上下下的人就都有些急了起来。
春雪和螺儿一替一的轮流去门外张望,等了许久也没看见人,螺儿就气得跺脚道:“我就说,什么表少爷,从来就不靠谱!”
“螺儿!”雪雁扶着黛玉,忍不住打断她道,“这时候了,你说这些话,是让姑娘怎么着?”
黛玉听着就掀起盖头一笑,这笑容澄澈明净,竟无一点烟火焦躁的味道,让几个丫头看得怔住了。
“还能怎么着?他回来了就嫁,他不回来……就等着罢。”
螺儿兀自不服气,正要说“委屈了姑娘”之类的话,只见春雪急喘着从二门跑进来,指着外头道:“来……来了!……”
话音未落,却见黛玉提起裙子就跑了出去。那大红盖头飘了几飘,终于从凤冠上飘了下来,幸而春雪手疾眼快抓住了,才没掉在地上。
“这叫什么事……”螺儿在当地愣了半晌,才喃喃道,“我家姑娘是好好的一个县主,生叫那不靠谱的姑爷带歪了……”
黛玉一阵风似地跑出二门,便正正地撞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然后她听着李寻欢含笑的声音道:“这是怎么回事?说得好好的要嫁给我了,怎么你这个时候逃婚?”
黛玉一抬头,对上他那一双热烈的目光,方才那阵隐隐的不安霎时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想了想便呵呵一笑,抬脚踩了下去。
“哎,哎……”李寻欢略顿了一顿,眼里便充满了纵容的笑意,低声道,“我是不疼的,你自己疼不疼?”
黛玉情知自己奈何不了他,只得狠狠剜了他一眼,道:“还不换衣服去!再迟就来不及了!”
李寻欢从善如流地点头道:“来不及了。”蓦地目光一闪,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转眼间就掠出了门外。
“你干什么!”黛玉又惊又气,又是害怕,忙着抱紧了他。李寻欢却就这样带着她,跳上了那匹早已披红挂花的白马。
“来不及了。”他在她耳边轻轻地呵气,并让她侧坐在自己身前。那马的缰绳早被他牵到手中,轻轻一抖,两人就飞快地跑了起来。
此时街上早聚了无数看热闹的人,见头戴红花的白马上一男一女,少女头戴凤冠,一身大红吉服,便纷纷扬扬地叫着,为这对新人别出心裁的游街喝彩。
黛玉是不惯骑马的,不多时便颠得头晕目眩,定睛看时已到了城外郊野之处,只见四下茫茫碧草,远处芦荡遥接天际。不禁气道:“李瑛,你发什么疯!”
李寻欢眉梢一挑,笑道:“叫我什么?再叫一声来听听。”
“李瑛……”黛玉又叫了一声,声音却小得多了,顿了顿才继续道,“我们赶紧回去!这像什么样子,知道的是你‘老夫聊发少年狂’,不知道的,还当我被什么强人抢亲了呢!”
她随口就刻薄了他一句“老夫”,李寻欢听得忍俊不禁,勒住了马道:“那怎么办?抢都已经抢来了,总不能送回去罢?”
黛玉眼看着他低下头,两人近得已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只看到那双亮得出奇的眼中,映着自己通红的脸庞。终于轻叹一声道:“抢都已经抢来了,今后天涯海角,都没有再抛下我的道理。”
一声清亮的马嘶,二人一骑,就又在无边的碧草中奔驰起来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