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老宅中一直安排着人手打理,是以黛玉一到,这些人便张罗起来,帮她安置得妥妥当当。黛玉这次带了县主府中几乎全部家人,过不几天见螺儿也到了,她心中本有个打算,这一日便将家人都叫到院子里来说话。
她想着县主府中是皇帝赐下来的人,以乌香为首,叫他们一齐站了院子一侧,苏州这边的人,虽然是乌香经手挑的,但并不深知自己底细,也未涉及过京中事务,可以算是自己的人,就站了另一侧。这两边一分,乌香先看了出来,笑容中就带了几分僵硬。
黛玉也不去管她,先点着苏州老宅的人道:“这七八个月,大家都劳苦了,我一直不在这里住着,但这回一回来,便看见宅子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这都是各位的功劳。我虽年轻,好歹也是主人,既有大家帮衬着,如今便该论功行赏了。”
那些人这段日子在宅内甚是轻松,虽然也天天打扫照料些,但没有主子伺候,只是看房子,月钱又不少发,都觉得是天上掉下来的美差。见黛玉召集众人,只怕是要裁人的意思,心里正忐忑着,忽听不但差使依旧,还要再赏,都是精神一振。
黛玉心中暗笑,想自己并不缺钱,且有产业可以生发,自己又不是一味奢靡华费的,日常用度能值得几何?倒不如把财散一散,让这些人也都跟着舒服些。
又想当初在贾府之时,那凤姐管家,实在是因家中人口多,又要摆国公府的谱子,明面上就花出去无数,中间一层管事的、买办、有头脸的婆子和大丫头也都不干净,又在暗地里掏摸,所以不得不施以严刑峻法,约束众人。可叹不但自己费尽心力,弄得一身的病,且是帮该扛事的人将黑锅尽数背起,终究没落个好下场。
如今自己是田园闲居,也不结交权贵,也不自矝身份摆场面,且幸家中人口简单,并不必勒掯众人,倒是宽仁二字最为重要。
一想到“宽仁”,黛玉便忍不住想起当日皇帝驳斥自己之言,倒像他根本不在意史书上给他这个考语,说不定还不如夸他一句“武德”更中他意。
这般想着时,目光便投向乌香一干人转了转。她先时只道皇帝对自己分外加恩,现在回想起来,像是乌香、倩语、思云这些人,怕正是皇帝安在自己身边的暗桩。不为了自己,却是为了旁敲侧击,打探李寻欢的行止。
这也是黛玉一到苏州,就召集人来发落的缘故。她要是在县主府内就急着处置乌香等人,平白让她们脸上过不去,也太显眼了些。是以和苏州的家人混在了一起,仍是先对着老宅中人道:“当时招揽人手,签的也有典契,也有卖契,如今我想着,大家出了快一年的力,也都晓得活计轻重了,能干的不提,若有干得吃力的,或是寻到更好的差使的,统总加个恩典。典契不到期限的,现在要走也使得,有卖身进来的,也可以自赎自身出去。至于愿意留下的,月钱都加一成,到明年这个时候,依旧按这个例,如何?”
众人听了,一时都忘了恭谨,“轰”的一声就叫了出来。这些人早知道主人家这位姑娘是仁厚的,想不到如此加恩。向来那些刻薄下人的大户人家,卖倒的死契是断不能赎身的,就是活契,身价银子不加上一成二成,也不肯吐口放人,总没见过刚进来不到一年,就许赎身的。又想在这里又清静,又不受气,还能加一成月钱,多半倒不肯走,都乱哄哄叫着“谢姑娘恩典”“愿留下给姑娘做事”云云。只有几个心眼活的,这多半年来早找了下家,等着机会出去,便低头不语。一时间院子里喜气洋洋,闹成一片。
黛玉看着众人欢笑,也不阻止,转目望向乌香等人。县主府的这些人,倒有一多半是乌香亲自调教的,见她目光扫来,已知其意,都不由得低了头。只有一些干粗使杂役的小厮和丫头并不知内情,见发落了老宅的人,自己这边是日日服侍姑娘的,一定不会厚彼薄此,不禁满脸笑容,静等着黛玉发话。
黛玉先叫了一声“乌姐姐”,见乌香上前,便亲拉了她手,笑道:“乌姐姐一向总管我府里上下诸事,不避繁难,尤其我又是个体弱多病的,这些日子光生病吃药也不知道闹了多少回,家里的事一概没管过,全靠乌姐姐了。所以你这般操劳,我也于心不忍,幸而近来身子好了许多,我意思另选个人来帮你分忧,你若愿意还住在府里呢,我专拨几个人伺候着,若不然,自己到外面买间房子,住得自在些,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乌香虽早猜到她忌了自己,却不想如此干脆利落地赶人,左右望望,见不知内情的人还都一脸艳羡,情知也没法撕破了脸来争,只得讪笑道:“姑娘这恩可就重了!我其实还想为姑娘多尽几年的心呢,且姑娘是朝廷钦封的县主,身边人少了,总觉得太简陋了,不成样子。”
“我这县主不过是个虚名儿,乌姐姐有什么不知道的?”黛玉似笑非笑地觑着她道,“乌姐姐既是想得周到,要不然你点些个人,专一打理京中那座府邸去?要是朝廷有宣召之类,有乌姐姐应对,我也不至于露怯了。”
乌香一听,这就是要把自己打发回京看房子的。这位姑娘见过一回圣上,倒像是铁了心再也不跟朝廷打交道的意思,要在苏州长住了。转念一想,自己一行人是皇帝派来的,她既然已经知晓,往后彼此猜忌,倒不好过,不如索性就顺了她的意,一拍两散罢了。
因笑道:“瞧姑娘说的!姑娘要在此住着,京中确实不能没人,我带些人回去,给姑娘看好了县主府,也是正理,这我哪能推辞的!”说着叫了倩语思云,并桑宁等一干人,单独站到一边。
黛玉见她带的都是自己早盘算过的人,知道这乌香是个聪明的,做事并不拖泥带水,也笑道:“既托了你们,就没有现在放人的理了。也是照刚才说的,加一成月钱,等我回京之后再另赏罢。”
转头又问府里剩下的下人,也是同样道理。那些小厮丫头早有风闻,说姑娘过不多久会放人出去,早各有心思,也有走的,也有留的,乱哄哄说了一通不提。
黛玉这边招手叫过当初挑的两个贴身丫头来,问她们这些日子都做了何事,读了何书。那秀竹早等着要说话,忙回禀说自己家中凑了钱来赎身,黛玉只一笑,也不挽留。春雪却道:“姑娘说了,再回来时,便叫我们一人轮替,到身边伺候,如今可是该轮到我了?”
黛玉尚未说话,身边螺儿已跺脚道:“就知道你不安好心!你来伺候姑娘,难道要我去看房子?我还没跟姑娘学完认字呢!”
一番话说得黛玉和雪雁都忍俊不禁,雪雁就过来戳着螺儿额头道:“小妮子,就你心眼多,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人家春雪说的是正理,你还真把姑娘当先生,只许你一个人霸着了?”
黛玉见螺儿撅嘴,春雪却一脸尴尬,忙笑道:“我要在此长住了,你们难道不都来伺候着?谁真去看房子了?”两个丫头这才明白过来,跟着嘻笑不住。
宅子里的事折腾了几天,总算安生下来。黛玉见宅内下人比在京时也少不多少,因笑对雪雁道:“我还道咱们能清静了,原来跟之前也没甚差别。”
雪雁望了她一阵才道:“你真想就这么清静下去?”
“不然如何?”黛玉悠然道,“我之前也是太累心,再过几天那样的日子,你必看着我跟从前一样,没有一日不哭的。一个人一生的眼泪能有多少?我提前都挥霍了去,只怕这条命也就该尽了。”
雪雁听得心头一颤,忙着先“呸”了一声,拉住她手道:“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口没遮拦!往后不许说了……也不许想,谁都不许想!”
黛玉被她逗得直笑,连声道:“好,好,我谁也不想,单想我们雪雁姑娘。你说你也见了那么多少年侠士了,怎么就没一个入眼的呢?”
雪雁脸一红,过来就掐她的脸,口中道:“你越发坏了!紫鹃不在跟前,就拿我闲磕牙,多早晚才叫你现在我眼里呢!”
黛玉嘻嘻哈哈的,一边讨饶,一边往屋外跑,两人闹个不住。螺儿是看惯了的,并不以为意,反倒拍手给黛玉助威。春雪在旁看得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便凑到她身边捅她道:“咱们这姑娘当真是什么县主来着?怎么跟我听说的那种贵女一点儿也不一样!”
螺儿“切”的一声,颇有些得意地笑道:“你没见过就对了!咱们姑娘,自然与众不同的!”
如此又过了几日,黛玉除了偶尔上街闲逛,多半时间都留在家里,又是教螺儿等几个下人识字,又是指导春雪读书。这些人中只有雪雁晓得她心思的,看她外面一点不露,也不知是真放下了,还是自己忍着不提,不免暗暗替她忧心。
这天黛玉正在书房,自己抽了本《陶渊明集》随手翻阅,忽门上报说有人来访,自称姓李。黛玉一听,手中书便不知不觉滑了下去。
雪雁在旁一笑,过去推她道:“总算来了!”
黛玉哼了一声道:“什么总算?谁盼着他来着?”
雪雁却不听她嘴硬,先朝天念了句佛,才斜睨着她道:“过这么久才来,可见没诚意,不见他!”
黛玉听了便点点头,重新拿起那本诗集来,坐在书桌旁只是看。雪雁见她听了自己挑唆,反而矜持起来,又是暗笑,又是心里好奇得要命,忍来忍去终是忍不住,自己也不知胡乱说了些什么,就一跑跑出来,直奔大门前。
谁知门外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雪雁一眼望见,叫了声“紫鹃”就迎出门去,两人拉着手,登时便说得没个话缝。
隔了半晌,紫鹃方找到个机会问道:“姑娘呢?近来可好?”
雪雁立刻翻了翻眼皮,却像看不见她身后站着的两个人似的,拖长了声音道:“自然是好!在这里吃得香睡得着,又没有闲人惹气,过得不知多么自在快活!”
铁传甲听着不是味儿,刚说了一句“那姑娘有没有……”,被紫鹃一个眼风过去,只得住了口,悻悻地站着。
雪雁忍了笑,拉着紫鹃道:“你是外人么?还要我相请!还不一起去见姑娘呢!”转头又道,“铁大哥也来罢。”
铁传甲尴尬地挠着头,结结巴巴说了几个“这”,终于忍不住向李寻欢投去一瞥。
李寻欢却微微一笑,点头道:“你先进去罢。”
“可、可少爷你……”
明明见两个丫头也装不下去,都露出惊讶的神情,李寻欢却还是镇定地站在台阶下方,仰头向门上一望,便笑道:“我要等主人允可,方才进门。”
第144章 章一百四三 愿意不愿意
雪雁虽引着紫鹃和铁传甲进了宅内,将李寻欢一个人抛在门外头,心里却不禁忐忑起来,生怕黛玉这边还不出气,两人再彼此试探下去,就当真起了龃龉。自家这位姑娘不知怎地,这一生中情路就是不顺,当年只道她和宝玉是一对,谁知贾府的人起坏心,硬生生把他们拆散了,还险些害了姑娘性命。后来好容易放开怀抱,又兼和表少爷相知,倒比之前一段更为情厚,以雪雁看来,只盼着他们早结鸳盟,修成正果,却又有这番折磨。思前想后,便再也忍耐不住,一进书房就急着向黛玉说了门前情形,又道:“姑娘,人家可在门口站了半日了,也差不多了罢?姑娘何不请他进来细说呢?”
黛玉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才放下手中书道:“哦?刚才劝我不见的是谁来着?怎么转眼工夫,倒替别人说起话来了?”
“别人?”雪雁气得跺脚道,“合着在你眼中,表少爷还成了别人了?我可早当他是姑爷看的!”说着又推紫鹃,“不信你问她是不是?”
紫鹃多么心细沉稳的人,又对黛玉的心思最是了解,一见她神情,就知是故意促狭,要借机端一端架子。因笑道:“姑娘做得对!这些男人都是一个德性,你要不给他个脸色看,他还当自己多么英明,做的事没一件错呢!”一边说,却一边瞪了铁传甲一眼。
铁传甲受这无妄之灾,情知是替自家少爷背的黑锅,而且素来又对紫鹃极为信服,也不敢说话,唯唯连声,低下了头。
黛玉看他俩眉眼官司打得热闹,显是感情很好的样子,捂着嘴一声笑,才款款站起身来,道:“表兄的身子可大好了么?”
铁传甲等了一阵,才明白这话是问自己的,连忙道:“好了,好了!多承姑娘惦记着!”
谁知黛玉眨了眨眼,又坐回椅子上道:“既然好了,左右天气也不冷,多站一站无妨。”
“姑、姑娘!”铁传甲全没料到这位姑娘如此晃了自己一道,想要申辩、想要劝慰都不知如何开口,平生最老实的一个人,竟逼得当场胡扯道,“其实……其实少爷的病还没全好呢……只是心里记挂着姑娘,才匆忙赶来……还请姑娘……”
话还没说完,黛玉已笑得伏在桌子上,半天抬不起头来。雪雁早弯了腰,扯着紫鹃只道“肚子疼”。紫鹃好容易掌住了,又瞪了铁传甲一眼,便一指戳在他头上,笑骂了一句:“憨死了!骗人都不会!”
黛玉笑着重新站起身,道:“既然都逼得铁大哥这老实人睁眼说瞎话了,我也不能太安然了,这便出去,将表兄请进来说话。”
众人见她吐口,方齐齐松了口气。铁传甲当即就想跟上,却被紫鹃一拉,忙又站定了,只看着黛玉一个人走出门去。
其实黛玉故意耗了这半日,何尝不是心里砰砰乱跳,心想李寻欢此来,多半是要软语安慰自己。这人聪明起来,哄女孩子是极有一套的,自己也免不了心一软,就揭过往事。可是当日之事,自己为他呕心沥血,倒被他一言抹得毫无意义,这口气难道就不出了?要是不让他知道个明白,他往后还会不会故态复萌?以他的为人,就算跟皇帝作对,有些事也是一定要做的,真到了危急之时,又把自己推得远远的,自己却当何以自处?
思绪未定,一抬头竟已到了门口,索性就沉下了心,想道:“我先听他说些什么,再做道理。”出门便笑吟吟地一福,抢先开口道:“表兄一向安好?”
李寻欢这人,年轻时在花丛中颇混迹过一阵,虽是为了骗林诗音,但以他头脑才情,便是做纨绔也能做成个花丛领袖,对女孩子心事更是了如指掌。此时见黛玉客客气气的,情知是气还没消,当下也含笑还礼,却道:“我不太好,如今正遇到一桩难事,你可有主意能帮帮我的么?”
他这般开门见山的,说的话却不在黛玉所有的预想之内,一时间便怔住了,过了片刻才笑道:“表兄有什么难事?既然对表兄来说都是难事,那我一介弱女,一没有靠山,二没有武功,天资愚钝,才学平常,又怎么帮得了表兄呢!”
这一串话说得利落,且是语声清脆,带着些促狭的俏皮,而黛玉的唇边,更是没有落下淡淡的笑容,倒像她只是开玩笑一般。
只是这话听在李寻欢耳中,却又给他的“难事”加了加码。看起来黛玉不但是生气,这气还不是三言两语能劝得下去的。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情知这一关躲不过去,便上前一步,望着黛玉道:“这事非林姑娘不能帮我,还请姑娘不要推辞。”
他人在台阶下面,看着站在台阶上的黛玉时自当仰视。黛玉忽觉得他目光中有一种炽烈之意,像是要看到自己心底去,在那里点起一把火来,脸上腾地就是一热。顿了一顿方道:“我有什么能帮表兄的,当然要尽力而为,若是力不能及,表兄也不要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