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噗嗤”一声冷笑,像是笑她言不由衷,却不怎么生气,只道:“起来坐罢。大冷天的,别跪来跪去。我听说你还病着呢?”
黛玉顿了顿,心想自己的事,乌香必是时时报上来的,只得点头称是,又道:“不过现在已经好了,不敢劳动圣上惦念。”
“谁惦记你啊!”皇帝撇了撇嘴,摇头哂笑道,“要不是这几天霍子安跟水溶轮番进宫来烦我,我才懒得理你呢!”
黛玉听了就是一怔。她只知道霍子安应自己所请,在皇帝面前死缠滥打,终于磨得皇帝吐口,却不想怎么还多了个北静郡王。自己和北静王交情平平,又拒了他的提亲,这人怎么反倒帮起自己来?
皇帝见她发呆,忍不住就笑得更加欢畅了些,用手指虚点着她道:“小姑娘驳过水溶的面子,所以想不到他还上赶着给你求情,是不是?”
黛玉又怔了怔,听皇帝的意思,是连北静郡王私下相看自己,竟欲提亲的事都知道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点了点头。
皇帝却哼了一声道:“这个霍子安,就是个活猴子!一个来闹还不够,还拉着水溶,水溶也就真跟他一起疯!小姑娘,你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罪名?”
黛玉听得心中一凛,想北静郡王和霍小世子必定犯颜苦谏,才让皇帝答应见自己一面。这般胁迫圣上,自然已称得上是“罪”。当下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朗声道:“王爷和世子所为,都是为了臣女,归罪也该在臣女一身。望圣上重重治罪!”
皇帝冷冷地看着她,半天才又哼了一声。
“果然跟李二是一个脾气,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还说什么远房表亲,我看就是嫡亲的兄妹也不过如此!”
黛玉本还想着怎么把话题引到李寻欢身上去,却不想这位皇帝随随便便就说了出来。又想自己进宫本就是为了此事,皇帝也是晓得的,索性接上话头道:“不知圣上给李瑛定的又是什么罪名?”
她这时候连“表兄”都不叫了。
皇帝听了,果然目光中掠过一道寒意,盯着黛玉道:“他犯了谋逆之罪,你也要为他求情?”
对着这位天下一人、九五至尊,黛玉本以为自己会害怕,但她现在心里却一片平静,甚至抬起了头与皇帝对视,淡淡道:“他不是谋逆,他只是不合圣上的心思。”
“不合朕的心思,难道不是谋逆!”向来随性的皇帝,很罕见地用了“朕”这个独一无二的自称,像是要确定自己至高的地位似的。他的目光也变得更加锐利,直直地盯着仍跪在面前的黛玉,“你想让我放了他,再跟我的属下去捣乱,去作对?”
黛玉摇头道:“他向来不合时宜,也不知道进退,但只凭他一个人,其实做不了什么大事。圣上何必这么忌惮他?”
皇帝突然间愣住了,不像是被黛玉质问得哑口无言,而更像无法想像,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弱质少女,竟敢对他说出这么大胆的话。
第141章 章一百四十 选择与立场
皇帝似乎深深地呼吸了一回,才挥手道:“区区一个李二,并不值得我忌惮。但国有国法,我也不能徇私,小姑娘,你懂不懂?”
黛玉却立刻道:“敢问圣上,他犯的是哪条国法?”
“你!”皇帝瞪了下眼,但转念想想,方才黛玉已有诛心之论,自己也确实没法咬死了说“谋逆”,不由得又喘了口粗气,道,“你这个小丫头,就跟我这么一句一句地犟!”
黛玉听出他严厉的语气下,其实已经透了话风,忙伏地叩首道:“望圣上开恩,宽恕李瑛之罪,臣女不胜感激!”
见她知道服软求情,皇帝便“哼”的一声,总觉得还是被她绕了进去。眼珠转了转又道:“要赦他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小姑娘,你可知罪?”
黛玉毫不犹豫道:“臣女对圣上不敬,请圣上严加治罪。”
皇帝又是“嗤”的一声,翻个白眼道:“我治你的罪?那还不被李二背后说嘴,又说我欺负小姑娘!”想了想道,“不过,霍子安跟水溶是跑不了的!这两个家伙这几天烦得我要死,不好好收拾一回他们,我看他们眼里真没有皇帝了!”
黛玉怔了怔,忙抬起头来打量着皇帝神色,却见他似笑非笑,也分不清是随便说说还是认真的。沉吟片刻方道:“世子和王爷……”
“你不用替他们求情!”皇帝打断她道,“你又是为李瑛求情,又是为这两个家伙求情,小姑娘,你以为你在我这儿有这么大的面子吗?”
黛玉叹气道:“臣女自然不敢妄自尊大,请圣上卖我什么面子,但圣上本就是宽仁之君,断不会凭一时喜怒,就加罪臣下的。”
皇帝呵呵笑道:“你少挤兑我,将来史书要能写我一句‘宽仁’,那就是修史的人眼瞎!这样罢,我就给你个面子,答允你宽恕一个人,其余的,你不可置喙,如何?”
“这?”黛玉望着笑得十分狡黠的皇帝,只觉无比荒诞。正想莫非在试探自己,却听皇帝又道:“你别以为我开玩笑。快着点,我数三个数,你说一个人,另外两个是死是活,你就管不着了。一……”
黛玉一惊,心想这位皇帝看起来戏谑,其实说一不二,当初发还自己家产,并封自己县主之位,也是片刻间便作了决定。这时不敢再怠慢,但要马上说出自己要保谁,就等于将另外两人推落深渊,自己良心上又如何过得去?
“二……”
想是连日不曾正经吃饭的缘故,黛玉忽觉得一阵眩晕,幸而精神还好,只是眼前不断掠过一幕幕过往景象:
李寻欢站在梅花林中,向自己解释怜花宝鉴的来历……
北静郡王替自己解了围,又在园中为自己引路……
霍子安在酒楼上与自己谈笑畅饮……
……
她和李寻欢固然是两情相悦,又曾经一起经历过种种惊险,但她能忍心看着另外两个人因为帮她,反而被皇帝降罪吗?
“三!”
在皇帝竖起第三根手指的同时,黛玉咬了咬牙,亢声道:“请圣上赦免李瑛!”
“咦?”皇帝意外地挑起眉梢,却似乎饶有兴味地端详着黛玉,笑道,“小姑娘,你还真是一片痴心啊?那另外两个,你就不管了?”
此时黛玉思虑已定,并不迟疑,反而淡淡笑道:“北静王爷与霍世子的相助之德,我无以为报,倘若真因为我的缘故,害他们获罪,那也是我欠他们两位的人情。今后该当如何,我都担着。”
皇帝本来就是出言相激,想看这年轻小姑娘心里生出愧疚来,又该如何应对。却不想她一开口就把罪过都揽上了身,看来是考虑过的了。但还觉得她年少想得简单,决定往深里再刺一刺,便冷笑道:“你说得轻巧!这不敬之罪,从轻处罚也是要削爵的。两家王爷受你所累没了爵禄,难道不会恨你?”
黛玉却还是一副平平淡淡的神色,点头道:“不要说恨我,就是要我的性命,也是该当的。”
“你!”皇帝反倒被她气得一顿,才指着她道,“你一条命,就抵过我两家郡王了么?”
黛玉轻声笑道:“这不是圣上逼我选的么?我这一身轻如鸿毛,连这个县主的虚名儿,也是圣上的恩典,我也没有别的可还了。”
“你这个脾气……你这个脾气……”皇帝瞪了她半天,终究没法真生气,摇头嘟囔了半天,才冲着殿后叫道,“都听见了罢?人家可没把你放在心上,往后还帮不帮这忙了?”
黛玉吓了一跳,听这话风,倒像是北静郡王和霍小世子都躲在暗处,把自己对皇帝的应答都听了去。定睛看时,见后面走出来一人,轻袍缓带,举止风流,可不正是北静王水溶么!
她想着北静郡王此时必恼了自己,忙低下头去,却听他的声音悠然道:“县主待臣,并无一个‘情’字,这个臣早就知晓的。但臣相助县主,乃是一个‘义’字,这却不相干的。”
皇帝不由得哈哈一笑,道:“早知道你这家伙有话说!”
黛玉闻言,也不禁讶然抬头,正好看见北静郡王也向自己望来,目光恬淡中带着抚慰之意,显然对自己方才的选择毫不介意。又想他说“义”,乃是见自己一介弱质女流,心生怜惜,因而出手相助。自己当初说他“无情”,但这世间人与人的关系,又岂是一个“情”字能概括得了的!当下心里便对这位无情而有义的王爷多了三分感激,三分敬佩。
只听北静郡王又道:“况且我与霍世子所为,圣上即便恼怒,也不至于太过追究罢?削爵什么的,实在是听得我一身冷汗!”
皇帝似乎顿了一顿,才哼道:“我知道这也就骗一骗小姑娘,须骗不过你。一削就削掉南北两家郡王,朝野上下还不定多少人得吃了我!”
他虽是半开玩笑的口气,但话中意思实在厉害,北静郡王也不敢接,只笑着低了头。
皇帝又看了一眼黛玉,叹道:“既然这两个傻蛋都不在乎,我也别白白做恶人了。起来罢,跟我到镇抚司去一趟。”
黛玉心中一喜,忙答应着起身,谁知跪得久了,腿都没了知觉,一撑之下竟没起来。忽见眼前伸过一只手来,抬头一看,正是北静郡王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若在昔日刚知道他对自己有意之时,只怕当即就红了脸,但如今知道他是个坦荡君子,自己若是造作,反对他无礼了。于是也报之一笑,伸手借他之力站起,才敛衽一礼。
北静郡王摆了摆手,却不说话,只悄悄指了指皇帝,意思叫她快些跟上。黛玉点了点头,也不再多作纠缠,忙着跟在皇帝身后出了殿门。
她本以为要放出李寻欢来,不过皇帝一道旨意的事,想不到这位皇帝倒是事必躬亲,竟带着她到了镇抚司衙门。上官金虹早带着荆无命等人回了扬州,当值的锦衣卫见圣上亲临,自然不敢怠慢,忙着要请到正堂时,却见皇帝摆手道:“到后面去坐,我要见个人。”
司内锦衣卫众人大都是皇帝亲手提拔,一听这话风就知道,皇帝要见的必是诏狱中人。
这诏狱是镇抚司特设,关押的无不是官宦之流,皇帝要私下审问,倒也不为奇。
只是这次皇帝身边竟还跟着个妙龄少女,看面貌身形也不像有功夫的,实在猜不出是什么来历,不免颇令众人侧目。
黛玉见皇帝将一干人等都打发了出去,又命带李瑛过来,正打算松一口气,谁知不觉之间,心里倒砰砰跳个不住。
她对这诏狱虽不是很清楚,但想来不会是什么舒服的地方,不知李寻欢这些日子受的是什么罪,紧张得几乎不敢直视。
但李寻欢进来之时,却出乎她的意料,除了明显比分别之时瘦了许多,倒不觉过分憔悴,又不枷不锁,连衣衫也干干净净的,倒教她松了一口气。
皇帝却是一看之下就晓得其中内情。他亲掌锦衣卫多年,情知没人有那份好心照顾狱中囚徒,这不过是见皇帝点名审问,不论这人犯是什么罪名,都不定有翻身的可能,所以好歹做个人情,收拾清楚了才带出来。但见李寻欢神态平和,倒像毫不在意似的,不由得哼了一声,挥手令旁人退下,才道:“随便坐罢。”
这事在第三个人看来也要不免诧异,但李寻欢自自然然地一点头,慢慢走到皇帝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连黛玉在一旁看着,也不觉得他没有向皇帝叩首行礼,有什么不对的。
皇帝瞪眼看了他一阵,便叹了口气,问道:“用刑了没有?”
李寻欢摇头笑道:“没有你的话,他们谁敢动我?”
他说话也有些慢,黛玉冷眼旁观,早看出是中气不足,又不想被人发觉,所以在极力克制。但李寻欢自进门以后,一眼都没有向她望上一望,倒仿佛她这个人并不存在似的。
皇帝却听出这话带了双关的味道,想了想便冷冷道:“这可怪不得我,是你自己眼瞎,什么下三滥的东西都肯结交。”
“在你眼中,怕不是江湖草莽都是下三滥罢了。”李寻欢也不恼火,只淡淡道,“不过那年在宣府,是他救了我的性命,我一直没忘。”
皇帝听了,目光一闪,竟像噎住了一般,过了片刻才恨恨道:“我不是你!”
“那当然。”李寻欢忽然笑了笑,才息事宁人般地答道,“我也不是皇帝。”
黛玉一边听着,一边心想,久矣不见这位表兄跟皇帝当面对话,竟还是如此针锋相对,一句也不肯让。
须知李寻欢开头说的“谁敢动我”,便是暗指自己入狱,背后是皇帝的手笔。
虽然龙啸云当初所为并未公之于众,但以黛玉和林诗音对他的了解,再加上龙小云语焉不详,也便猜到了事情经过。是以黛玉也知道,李寻欢被擒,其实是龙啸云误打误撞,刚好投到了金钱帮之下。
其实龙啸云出卖李寻欢固然是事实,但如果金钱帮不是皇帝特许创建,李寻欢自然不会被送到诏狱里来,龙小云和阿飞说不定就可以把他救出来。
但皇帝自然不肯背这个黑锅,直指李寻欢识人不明,才有此下场。
李寻欢却说龙啸云救过自己的命。
黛玉是听李寻欢说过这段往事的。当初在宣府时,李寻欢遭人追杀,那些杀手其实正是欲行刺皇帝之人的同伙。也就是说,如果李寻欢当初没有出手相救还是燕王的皇帝,那之后龙啸云也不会有机会成了李寻欢的救命恩人。
这确是一段解不开的因果。
在这段因果之中,李寻欢和皇帝都没有错,他们所做出的选择,都是他们必须选择的。
在皇帝眼中,江湖是个必须要整治的地方。
自古侠以武犯禁,江湖中充满着不稳定,甚至可能威胁到皇权。
所以皇帝才会派出上官金虹,建立金钱帮,以江湖人的身份,制定一个新的江湖秩序。
他是皇帝,天下的规则都是他制定的,江湖自然也不例外。
但李寻欢恰恰是个不喜欢规则的人。
他为人正直,相信道义的存在,但他反对遵循僵化的规则,渴望自由自在。
尤其是在江湖中人因为金钱帮制定秩序的过程中受到伤害的时候,他就更加难以忍受。
他认为任何人都应该自由地生活,而不是在严刑峻法下瑟瑟发抖。
所以他的立场,和皇帝正好相反。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恩怨,却必须对立。
皇帝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如果我放了你……”
李寻欢迅速地答道:“你不怕我回去继续碍你的事?”
皇帝又恨恨地瞪他一眼,道:“你知不知道这小姑娘为了给你求情,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你就不能为她想想?”
黛玉万没有想到皇帝竟在这时提到自己。她一直凝望着李寻欢,可李寻欢从头至尾都没有看她一眼,已经令她十分失落,听了这话,再也忍耐不住,眼泪一串串掉下来,却又不敢出声,只能捂着嘴转过头去。
她并没有看到,在她目光转过之时,李寻欢才毫不掩饰地向她深深一望。
但她听到李寻欢以平静的语气缓缓道:“让她回去罢。这事和她没有关系。”
黛玉蓦地转头,却看到李寻欢早已移开目光,连瞥都没有瞥她一眼。当下也顾不得皇帝在场,含泪道:“当初你推开二姐姐,现在又要推开我,你究竟有没有把别人当作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