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诸人顿时乱了起来,点起灯要查那暗中窥伺之人。却听那声音又长吟道:
“谁谓秋月明?蔽之不必一尺翳。
“谁谓江水清?淆之不必一斗泥。
“人情旦暮有翻覆,平地倏忽成山溪。
“君不见桓公相仲父,竖刁终乱齐;
“秦穆信逢孙,遂违百里奚。
“赤符天子明见万里外,乃以薏苡为文犀。
“停婚仆碑何震怒,青天白日生虹蜺。
“明良际会有如此,而况童角不辨粟与稊。
“外间皇父中艳妻,马角突兀连牝鸡。
“以聪为聋狂作圣,颠倒衣裳行蒺藜。
“屈原怀沙子胥弃,魑魅叫啸风凄凄。
“梁甫吟,悲以凄。
“岐山竹实日稀少,凤凰憔悴将安栖!”
雪雁那时尚幼,字也识得不多,自是记不得如此长篇大论的。只听那嗓音明朗清亮,正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心下更恼了,一叠声地骂道:“这是什么臭男人,敢冲撞姑娘!还不拿了去见官!”
王嬷嬷听她一言,倒想了起来,忙着唤人去寻另条船上的贾雨村。那人原是教姑娘读书的先生,身上有功名的,又是年长男子,正料理得此事。雪雁放了一半心,兀自搂着姑娘不放,却听怀中姑娘喃喃低语道:
“这……这是诚意伯的《梁甫吟》?”
雪雁并不知“诚意伯”是谁,只和王嬷嬷拥着姑娘回了船舱。果然无移时,那贾雨村便上大船来,只在舱外站定,言语中却带了些轻松的笑意。
“姑娘切勿惊慌。原是京城的李翰林乘夜游江,偶然听得琴声,随口赞叹几句,并非有意打扰。”
“什么张翰林、李翰林!就能——”雪雁一行数落着,一行悄悄凑到舱口去一望,竟吓得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顿了一顿,转身跑到姑娘面前,“姑娘,那人……就在咱们船上呢!”
话音未落,果然听舱外那男人的声音道:“是我唐突了,特此赔罪,还望林小姐勿怪。”
雪雁一哼,还想说什么,姑娘却已轻轻“嗯”了一声,点头道:“罢了。”
王嬷嬷也在一旁道:“这倒是个知礼的。既是翰林,想必与老爷也相识。”转头向舱外道,“原是误会,李老爷不必如此多礼。我家姑娘年幼,又有孝在身,不便见人,还请李老爷多多包涵。”
后来外面又说了些什么,雪雁已记不太清楚,只是那人夜色中立在船上的身形,在心中留了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讲到这里,紫鹃便疑惑道:“你不过隔舱看了个人影,连相貌也没记清,又隔了十年,怎能认定是他?”
雪雁顿足道:“我也没说指定是……只是那双眼睛……那天夜里黑得紧,我就只看见他那双眼睛,亮得出奇……我、我方才急昏了,现下越想越真……那身形也像,声音更像……”
“像像像!你既说是,那便是他好了!”紫鹃没好气道,“这京城中达官显贵多了,谁帮过咱们一指头来着?怎么他就准帮了?我看他……就是来看笑话的!”
“也不是……他跟姑娘……”雪雁正说着,猛然见方才那金刚大汉跑进门来,直着眼冲她们问道:
“我家少爷呢?”
“啊?”雪雁一时懵住了,紫鹃却眨眨眼,明白过来,冷冷道:“来了,又走了。”
“那你……”
不等那大汉说完,紫鹃已经踏上一步,回手把头上簪子拔下来握在手中。
“你们谁敢再进这院子,我就和他拼了这条命!”
这半年困顿,她们那些首饰簪环早已当的当、卖的卖,如今这根簪子却是木的,只一头削尖了,不带寒光,却莫名透出些悲烈。
那大汉不知怎么,真的停下脚步,转身向外,对着后面跑过来的一干人道:“少爷回来之前,谁也不准进院门半步!”
第4章 章三 翰林
林黛玉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梦里,一忽儿是琼楼玉宇,一忽儿是陋巷茅舍,一忽儿是众仙子在云上翩翩起舞,一忽儿又是云深雾重,人影迷离,只隐约听到女子哭泣之声。
莫非神仙也有忧愁之事么?
她正疑惑,想寻着警幻来问问,蓦地清醒过来,却见一张脸近在咫尺,正红着眼睛盯住自己不放。
见黛玉睁眼,那脸上先是一惊,然后就露出狂喜的颜色来。
“姑娘……姑娘醒了!紫鹃姐姐,姑娘醒了!”
黛玉这时才想起,这不正是自己贴身丫鬟雪雁么!
紧跟着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真的?……你小声些!姑娘身子还弱,看惊着了。”
那嗓音刚起时,还带着十二分的惊喜,随即便恢复了沉稳。黛玉便见紫鹃的脸庞也出现在面前,同样双眼红红的,却嘴角含笑望着自己。
“阿弥陀佛!姑娘可算是醒了!觉得身上怎么样?渴不渴?正好晾得有温温的白水,且漱一漱,我这就叫人熬粥去!”
黛玉由着她慢慢将自己扶着坐起,又就她手上喝了水,这才渐渐明白过来。
“这院子里除了你我三人,哪还有人?”终是重病初愈,气力不济,刚开口就喘了半天,却还是伸手拉住了紫鹃不放,“你们也别混忙了——生死有命,犯不上为我多花心思。”
“看姑娘说的……”紫鹃一低头,忙着弹去了含在眼眶里的泪珠,绽开一个笑容,“姑娘放心……”
“正是呢!姑娘不知道,如今……”
雪雁急急地接过话头,却被紫鹃飞过一个眼风来,立刻住了口。
此时黛玉早已心下清明,便淡淡道:“你两个都是我的丫头——紫鹃本不是的,但你死活要跟我出府来,自也是一体同命。你们去求了人,便是我去求了人,你若跪了什么人,也便是我跪了。”
“姑娘!”她先头的话,两个人还只是怔怔地听,到最后惊得一齐变色,雪雁已“扑通”一声跪在床前,“姑娘快别这么说,我并不敢……”
紫鹃因扶着黛玉,松不得手,只在她耳边低声道:“这原是我的主意,等姑娘大好了,想怎么罚我都使得……何况求的也不是外人……”
话没说完,黛玉已沉沉一叹,望着雪雁道:“你们待我的心,我焉有不知的?起来罢——从今往后,你们都是我姐妹,切莫动不动就跪。”
“姑娘……”雪雁似还想说什么,又被紫鹃一瞟,便迅速立起来嗫嚅一阵,终是转身出了房门。
黛玉看着雪雁的背影,似是出神,半晌方出了一口气,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倒与我说说清楚。”
紫鹃见她已心平气和,精神也好了许多,忙给她身后加了个厚垫子,自己转过来坐在床前,含笑道:“姑娘可还记得,京中原有你一门亲戚?”
黛玉听说,皱眉思索片刻,脱口道:“是曾祖三房的那位二姐姐?”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恍惚之间,她仿佛还是那个七岁的孩童,带着丧母的悲痛,和一点点对外祖家的好奇,乘舟沿江而上。
及至金陵时,那夜偶然抚琴被人听了去,黛玉本没放在心上。她是林海长女,自幼由乃父教养,更兼母亲贾敏原也是国公府的小姐,和兄弟们一样读书的。在林家夫妇闲谈,多是些世情时事,并不曾叫女儿回避过。后来西席请了位贾雨村,又是热衷仕途经济的,因此上黛玉虽小,对世事却不陌生。想那听琴的人既也是仕宦之流,碍着父亲面子,断不会再举止过分的,便撂开手去。
只有雪雁是个不耐寂寞的,自那日好奇心被撩上来,便四处找人嘀嘀咕咕的打听。在金陵弃舟登了岸,越发收不住,赶晚便回来黛玉跟前,说那听来的种种逸闻。
“敢情那什么李翰林,还是咱们家老爷前一科的进士,竟也是个探花!姑娘你说,这岂不是巧了?”
黛玉听着她叽叽喳喳,本待不理,终于忍不住道:“三年便有一个探花,这有什么巧的?若非三鼎甲,怕也难进翰林院。”
雪雁被抢白一句,丝毫不觉,兀自兴奋道:“说是翰林,其实早已致仕了,咱们原不必怕他!下次再遇见这登徒子,我要替姑娘好好骂他!”
黛玉听她说的奇,想问又觉得不便,恰旁边王嬷嬷笑道:“你这说的是什么!那人才多大——我那晚依稀瞧着,最多不过二十六七,哪有致仕的道理?怕不是叫罢了官吧?”
雪雁便瞪了眼道:“这可不是我乱说,是贾先生说的!那李翰林年方弱冠就点了探花,在翰林院狂得很,任人不服,因此同僚都不待见他。他觉得没趣儿,就辞了官,专一在风月场中混。那日叫我们遇到,他竟是带了什么软香楼的红牌倌人红红和翠翠,乘夜游江的!”
话未说完,王嬷嬷先啐了一口,过来捏着雪雁的嘴道:“你这小蹄子,越发纵得没样儿了!在外面听的什么猫三狗四的,也来姑娘跟前混说!”
雪雁“哇”的一声,忙挣脱了躲到黛玉身后,不断告饶。一老一小闹个不休,黛玉却不知不觉出了神。
既是这般的轻狂风流浪子,当日在温香软玉之中,为何会吟出本朝开国元勋刘伯温的《梁甫吟》呢?
当时黛玉只道再也不会见那人了,这疑问在心头盘旋了一阵,便也淡了。自进了贾府,阖府上下从老太太起,无不对她热络相迎,又加上二舅舅家的表兄贾宝玉年龄相仿,性情相投,两人整日只在一处厮混,令她心中悲痛也消了大半。
忽一日黛玉在房中闲坐,却隔帘见外面雪雁和老太太所赐的那个二等小丫头叫鹦哥的,两人凑在一处嘀嘀咕咕。她一时促狭,走过去自己一打帘子,两人惊得“忽”的一声站起来,齐齐叫了声“姑娘”。
黛玉笑道:“你们鬼鬼祟祟的,要做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了?”
雪雁原是和她一起长起来的,不大拘礼,先跺脚道:“姑娘说的!我们又不是做贼去,是鹦哥姐姐听老太太房里的人说,好像是有什么人要接姑娘过府去,我们便商量着先回姑娘一声的。”
“什么人?”黛玉怔了怔,思忖着道,“莫非是老爷的朋友?”
彼时那鹦哥尚未改名叫紫鹃,几日下来倒也和黛玉熟了的,抬头笑道:“我却听说,不是什么朋友,是姑娘族中的亲戚呢!”
“亲戚?我哪有什么亲戚在京城了?”黛玉想了半天,不曾记得父亲提起过,也不再多问,自己回房看书去了。
第5章 章四 堂姐
谁知到了次日,贾母身边的丫头叫珍珠的,果然来请黛玉过去。到了房中,见地下站着几个妇人,皆是一色雨过天青的袄裙,整整齐齐,显得分外干净爽利。
贾母见黛玉过来,便道:“这是你堂姐姐家的人,你姐姐原搬进京来住了,听你来了,便叫人接你去住些日子。”
黛玉心中暗暗纳罕,细听那些人分说,才知道那位堂姐和自己是同一个曾祖,但她父母早亡,将她送到姑母家寄住,因此自己父亲未曾提过。
贾母如今看黛玉是心上第一的人,见她无可无不可的,又觉不该阻了她姊妹交往,絮絮嘱咐了半日,方依依不舍,看着人带她出门。黛玉因是独养女儿,近日来与兄弟姐妹玩得甚好,如今又听说有个同族的姐姐,不免心中带了几分兴奋。
……黛玉回想着彼时情境,不觉一笑,随即又摇了摇头。
“竟扰到二姐姐家!倘或姐夫有什么话,岂不让姐姐为难?”
“姑娘就是操心得过分,自己这般,还要替别人想周全了。”紫鹃望着她,又是笑,又是叹,少不得温言相劝,“当初你和二姑娘也相处得好,后来虽没了来往,前儿我见她一面,竟和当年一般的,倒像更和善了些。那位姑爷……”
正说着,雪雁已端着个托盘进来,往桌上一放,便接道:“那位姑爷可是顶着个仗义疏财的侠名儿,连不相干的人都要接济的,何况姑娘!再说了,他现住的还是二姑娘那位表哥的宅子,人家都伸手帮忙了,他能有个不依?”
紫鹃见那托盘里正是一碗小米粥,手在外面试了试,便端过来边舀边吹,嗔道:“就你话多!说的没头没尾的,姑娘怎么听得懂!”说着喂黛玉吃粥。
黛玉这时也觉得饿了,就她手上吃了几口,笑道:“她从小是这个脾气,我也惯了,听得懂呢就听,听不懂由她去,紫鹃姐姐多担待些个。你们可倒吃了没呢?”
“我的姑娘!这时候了,还惦着我们!”紫鹃又露出那种好气、好笑的神情,眼中却有些盈盈的水光。黛玉渐渐觉得有了些力气,便在她手上拍了拍。
“我已说过了,从今往后,你两个都是我姐姐,我们三个人,再没有尊卑上下之分。”
黛玉越说,越觉得豁然开朗,仿佛自己当真死过一回,那过往的一切,也都跟着烟消云散了。
紫鹃和雪雁只道她大病初愈,信口说的,含糊答应着。又听黛玉道:“二姐姐如今究竟怎样?我也好了,该当面去道谢的。”
紫鹃吓了一跳,忙一只手虚按住她,道:“别乱动!哪里就好了,大夫都换了三四个了!你若想见二姑娘,我去请她过来就是。”
雪雁像是巴不得这一声,连声道:“我去我去!”也不等别人答话,一溜烟的又跑了。黛玉没奈何,只得望着紫鹃笑了笑,忽觉困倦上来,不由自主地沉沉睡去。
梦中不知身在何处,只见眼前一大片枝干虬结的树林,枝上积雪皑皑,并无残叶,却绽开着一点一点夺目的红,近看正是初放的梅花,傲雪凌寒,令人心怀为之一畅。
林中正站着个纤秀的身影,她的脸像雪一样白,身上的斗篷又像梅花一样红。只见她笑着迎上前来,温和地道:“妹妹来了。我从一早就在等你!”
黛玉猛然睁眼,眼前却有一张与梦境中毫无二致的脸庞,只是那脸上似乎带着些忧愁,那双本该明亮的眸子,也被薄雾所笼罩。
“二姐姐!”黛玉认出那张脸,正是堂姐林诗音,一边叫着,一边想撑起身来。林诗音忙按住了她,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也没通个音信,谁知道……妹妹且安心养着,一切都有我呢。”
她的声音柔软而充满了关怀,黛玉心里一热,就叫了声:“姐姐!”
“嗯。”林诗音应了一声,随手将她身上的被子掖了掖,才叹道,“我这个当姐姐的,没有照顾好你……”
“姐姐!”黛玉不想她做无谓的自责,赶着打断了,却半天想不出话来说。忽然想起之前雪雁的话,问道,“姐姐还是住在那李……李园么?”
她只说到一个“李”字,就看到林诗音的神情僵了僵,想收也收不住,只将将避过了“李翰林”一句,含糊过去。
林诗音却已陷入了长久的沉吟中,半晌方道:“是……表哥将李园送了我作嫁妆……现在叫做兴云庄,是你姐夫改的……”
“这名字……很有……气概……”黛玉觉出气氛尴尬,只得寻着不打紧的话描补。但她素来是个清高的性子,何尝会奉承人一点半点了?话虽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敷衍,后面便说不下去,只得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