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姑娘的失落稍减,见张弛对小朋友都充满了爱心,顿时又觉得他十分的温柔善良,有意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咱们进去吧。”
窦方和乔浩轩的票在前排,他们一高一矮,穿过了张弛前面的座位。窦方今天穿的紧身牛仔裤,粉色帽衫,马尾辫在肩头拂动,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在陌生人看来,绝对会以为她是附近高中的学生。张弛始终有点怀疑她的年龄,电影过程中,视线不时扫过去。乔浩轩在起初的兴奋过去后,很快瞌睡起来,最后窦方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下颌搁在乔浩轩的脑袋上,聚精会神地盯着荧幕。
荧幕发出的蓝光勾勒出她光洁的额头和挺翘的鼻尖,让她看上去像个不谙世事、无忧无虑的十六岁少女,抱着乔浩轩那种温柔熟练的姿势,又让人怀疑她是个过早踏入婚姻的年轻母亲。
那不是她儿子吧?张弛没来由的冒出来这么一个念头。
他在派出所见过不少类似的情况,中学辍学的少女,浑浑噩噩,十六七岁就结婚生孩子,三十岁即苍白疲惫。人生好像开了两倍速度在狂奔,然而漫无方向。
可张弛立即又意识到这个猜测的荒谬之处。窦方是初来乍到的南方人,而乔浩轩和乔有红,单纯从长相上就证明了他们的血缘关系。
这场电影,他看得心不在焉,脑子里天马行空,充斥着各种莫名其妙的念头,以至于散场之后,廖姑娘有心跟他探讨探讨剧情,他只能含糊其辞。最后廖姑娘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把剩菜还给张弛,“不用送了,我打车回去。”心里想的是:这个人不喜欢我。她已经主动把手挽在了他的胳膊上,只需咫尺,他就可以牵起她的手来,给今晚的相亲一个肯定的姿态。但他却全程仿佛一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人。女人冷淡地说句再见,张弛也没有再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二人便分道扬镳。
拎着菜溜达回家时,又遇到了窦方。
张弛不意外。县城就这么大,开车绕城一周,要不了三十分钟。理发店就在他家附近,将近十二点的秋夜,路上只有他和窦方一前一后地走着,各自拖着瘦长孤单的影子。
乔浩轩两手挂着窦方脖子,脑袋枕在她肩头,睡得正香。没几分钟,窦方额头冒汗,两臂打颤,她咬牙低头走路,不时腾出一只手,很艰难地把乔浩轩被撸上后背的毛衣拽一拽,没有留意到路边的张弛。
“窦方,”张弛把她叫住了,“我打车,一起走吧。”
窦方探出头去看张弛,拜他所赐,刚才在电影院没有太丢脸,她也就没太计较张弛装作不认识自己的事,“不用,”她把乔浩轩往上抱了抱,“十分钟就走到了。”
张弛左右张望,视野里没看见出租车,他把乔浩轩从窦方手里接过来,“我抱吧。”
张弛抱得很轻松,窦方也就没有跟他客气,她挥了挥酸麻的胳膊,把张弛的剩菜拎在手里,不时瞥他一眼。今天的偶遇让窦方觉得,张弛也没有表面那么诚实。当然,他很不纯洁的一面,她也早已见识过了,“刚才那是谁呀?”窦方故意说,“不是没有女朋友吗?”
张弛侧眸看她,昏黄的路灯下,窦方眼影和口红的颜色好像都被人抹去了,脸颊非常光洁饱满。他不相信她肯做个浑浑噩噩的人,虽然她有一双不太安分的、夹杂着试探与挑逗的眼睛。被她一揶揄,张弛想起来,是窦方在派出所那天晚上,罗姐当着她的面,和自己杂七杂八说了不少话。
他又有点讨厌罗姐了。
“不是女朋友。”
“你该不会在相亲吧?”窦方蹦了一下,不用抱乔浩轩,她身轻如燕,甩着胳膊倒退走,笑嘻嘻地看着张弛,“检察院的吧?姓廖,大眼睛,白白净净的?”
张弛对她略有了解,这个姑娘活泼轻佻,并没有一颗易于受伤的自尊心。他也一笑,说:“你记性这么好?怎么没考上大学?”
“要考当然考得上,我不想上。大学有什么意思?”
她这么心安理得,张弛也无话可说。他本来想,她长得挺漂亮,有学历的话,起码不用过得这么辛苦,但想想自己大学毕业至今,也没有半点成就可言,似乎没有教训她的立场。
到了理发店门口,他把乔浩轩还给她。结果刚一换手,这小子立马醒了,瞪着双眼要自己的爆米花,得知爆米花被留在了电影院,他坐在台阶耍赖皮,说要吃烤肉,否则就躺着街上长睡不起,“明天就跟我妈说,你没给我吃饭,叫她扣你工资。”窦方恨不得给他一巴掌,被张弛拦住了。“给他吃吧。”他想他们俩大概都没吃晚饭,“我请客,明天不是周末吗?”
窦方只好跟着张弛,进了旁边的烤肉店。这个点,店里已经没几个人了,服务员拿着纸和笔,不时把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上。乔浩轩终于决定了,要吃牛肉和鸡翅,不要辣。“我?我不饿。”窦方被张弛一问,立即摇手,眼睛却在菜单上流连了一会。
相亲饭上,廖母专挑贵的,点了一桌,结果三个女人都没怎么动,张弛虽然不在乎钱,但也有点恼火,这会看见窦方口是心非,不禁微笑了一下,把菜单拿过来,替她决定了,“辣炒花甲,炭烤鱿鱼,牛肉蒸饺,拍黄瓜ᴊsɢ。”停了下,他说:“大人吃的,多放点辣。”从菜单上抬起头,他问窦方,“够了吗?”
“够了够了。”窦方点头如捣蒜。
等菜上来,两个饿肚子的人各自抓起一个肉串啃,并互相交流心得。“不辣不好吃,”窦方嘲笑乔浩轩,“你也太没用了哎,辣的都不敢吃。”乔浩轩则说,等他长大了,要如何如何。空荡荡的饭馆里,只有他们两个旁若无人地嘀嘀咕咕。突然响起电话声,打盹的服务员也给吵醒了,慌忙把手机抓了起来,见不是自己的,又把脑袋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窦方则用眼角瞄着张弛,见他拿起手机,走出饭馆,到了街上,才选择一个背对的方向,把电话接起来。这让窦方想起了她在派出所洗手间触到的那个霉头,她低下头,百无聊赖地用签子在油腻腻的桌上划了划,然后作势在乔浩轩脑袋上一敲,“快点吃,烦死了。”
果然等张弛回来后,脸色又不怎么好看了。听窦方两个都说饱了,他叫服务员来结账,一共花了一百多块。窦方乖乖坐在旁边,没有吭声。等走出饭馆,她问张弛,“你一个月工资多少钱啊?”
“三千,怎么了?”
“也没多少啊,”窦方掩不住失望,“你下次别请客了。干嘛老装大款啊。”低头去踢路边的石子。正好有人骑电动车经过,石子飞到车轮上,那人扭头喝道:干嘛呢?给窦方吓一跳,扯紧乔浩轩的手,望着张弛说:“那我回去了啊。”
“没多少钱。”张弛说,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可也没有说什么诸如下次换你请之类的话。饭馆的老板熄了灯,放下了卷帘门,大片黑暗的阴影自背后蔓延过来,两人隔了一段距离,张弛屹立不动,淡淡地说:“回去吧,注意安全。”
窦方过马路时,想到他把手伸进她衣服,两人面对面躺在床上,又想到他挤进人群,手里举着可乐和爆米花,不禁回头去看张弛,谁知他早已经走远了,窦方顿觉不爽,心想:真搞笑,这个人太能装了,简直是莫名其妙。腹诽了一通,她回到理发店,乔有红又夜不归宿,窦方只好催促着哈欠连天的乔浩轩去撒尿洗澡。
乔浩轩还对她刚才的贬低耿耿于怀,脱精光后,用手叉腰,在窦方面前走来走去,说:“方方姐,你看我,长得高不高,大不大?”窦方嗤之以鼻,虽然乔浩轩只有五岁,但她跟他强调男女有别,不允许他在自己面前光屁股。“知道啦。”乔浩轩对着马桶撒尿,说:“方方姐,我们班的丁一宇说,女的没有小鸡鸡。”他认为窦方很可怜,转向窦方,展示自己有,而窦方没有的东西,“你看我,你看呀。”
窦方觉得这个小朋友简直过于臭屁了。她很敷衍地瞟了一眼乔浩轩的小弟弟,连连摇头,“你以为我稀罕?那么小一点点。我见过的比你大多了,我还摸过呢。”她敲一敲镜子,叫乔浩轩看里头自己的脸,“而且,那个男生长得很帅哦。你看看你,小眼睛,塌鼻子,丑八怪。”乔浩轩不开心,立马问对方是哪个班的。“不告诉你。”窦方得意洋洋地拎起拖把,开始清理地上的水渍,“走开啦。”
第六章
张弛这个周末不用上班,他来找彭乐。
彭乐的微信朋友圈风格浮夸得吓人,除了豪车美女,就是高端宴会。但他真正的爱好非常朴实无华,就是纠集一堆狐朋狗友,白天去水库钓鱼,烧烤,吃饱喝足,回家打一晚上麻将。因为这点不上档次的爱好,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张弛做借口,来县城混几天。张弛到的时候,他正被人摁住麻将牌,要求他先交代,刚才电话里那个嗲声嗲气的佳佳是谁。
“对象啊,还能有谁?”彭乐把一张牌丢出去。旁边的人都起哄,骂他:你他妈是搞对象吗,分明就是开后宫。全国百来个城市,到一个地方,搞一个对象,现在男女比例失衡,怎么都该给别的男青年留点吧?彭乐笑他们没见识,“行,为了节约资源,以后我只找洋妞得了,上回认识一个,那身材,啧啧。就是皮肤差点,腿毛比我还长,操。”扭头看见张弛,彭乐手上不停,“你等一会,这把马上胡了。”跟众人介绍,这是他的表弟,“在派出所上班的,你们赶紧叫声警察叔叔,下回酒驾被抓了,闯红灯被拍了,就找他,都能给你处理了。”一群比张弛还大的社会青年,都笑哈哈地叫他警察叔叔。
张弛没搭理彭乐的大放厥词,拿了一瓶水,在旁边等着。有个狗友来递烟,客客气气的,“真是派出所的啊?”张弛接了烟,没抽,放在一边,澄清说:交通违规跟他没关系,他们科就管打架斗殴、偷鸡摸狗那种鸡毛蒜皮的小案子。狗友更感兴趣了,“平时配枪不?真枪。”张弛说,没枪,只有警棍,最多让你晕一会,电不死人。
“警棍都用不着。空手就能把你撂倒。”彭乐在麻将桌上吹起牛皮,“他警校毕业的,数一数二的重点大学。那个什么,雪豹突击队,听说过没有?不比他们差。”对面的人说:那怎么来这小破地方的派出所了呢?彭乐没吭声,一把打完,反倒给邻座的人胡了。“操。”他一面掏钱,骂对面的人瞎,“没看见他就等着那张五筒吗?眼睁睁往他手上送。服了。”
麻将桌上换了人。彭乐抓起一瓶啤酒,喝了几口,上下打量张弛,皱着眉。“这不好好的吗?又没伤又没残,干嘛周末老不回去?整天让三姑呲达我。”
“周末要值班。”
“不是,你还真打算在这小破地方干一辈子啊?”彭乐摆起表哥的谱,瞪起眼睛,“那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我说你家里那个烂摊子,怎么整。”
“那些我不懂,你问我干嘛?”
张弛喝口水,靠在沙发上,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简直看得彭乐火冒三丈,盯了他一会,自己先泄了气。“行吧,你就拖着,拖到要命的时候,你就知道,是自家的事重要,还是派出所那些鸡毛蒜皮的事重要。”他用啤酒瓶和张弛的矿泉水瓶碰了碰,决定先缓和缓和关系,“最近早晚还练不?”他知道,张弛在毕业时,都保持着跑操的习惯,一早一晚,雷打不动。所以他看着比他瘦,但更有劲,还有腹肌,让彭乐很是嫉妒。
“早不跑了。”张弛还是那副死样子,他不解地瞥一眼彭乐,“你要干嘛?”
“那没办法了。我还想跟着你练一练呢,得减肥了。”彭乐很轻易就放弃了,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肚子。他比张弛大五岁,还不至于挺胸凸腹,但脸盘似乎有日渐圆润,帅气锐减的趋势,都是钱多闹得。“操,下回谁再叫我喝酒,我死也不去了。”他忘了自己手上还拎着一个啤酒瓶。
张弛建议他,“上年纪了,不适合剧烈运动。你游泳去吧,对心肺好。”
我还不到三十,怎么就上年纪了?彭乐冲他翻个白眼,“去哪游,海里啊?拉倒吧。”彭乐曾有小时候在海里游泳,被水母蛰了一口的惨痛经历,提起这个就浑身不得劲。
“大学里有游泳馆。”
彭乐回忆了一下,“什么游泳馆,不就是以前学活中心那个溜冰场吗?屁股大点的坑,一转身能撞倒一片小学生。”看样子,他已经造访过新建的大学校园了,而且目的绝不是去知识的海洋里畅游。果然,等彭乐的对象驾临时,张弛明白过来,对方是个女大学生,而且才大二。狗友们暗暗地羡慕,嘴里骂道:彭乐这家伙简直是个禽兽。女大学生则落落大方,说:“没有啊,不都是同龄人吗?”她故意把张弛晾在一边,等狗友们都散了,才跟张弛笑了笑:“是你啊。”
此女正是公厕失窃案的女主人公,跟张弛算得上冤家路窄。报案之后,她打过两个电话到派出所找张弛,问查案的进展,第一次张弛接了,说:尚无进展,请她耐心等着。第二次,他便假装人不在,没有接电话。之后对方没有再打过来,好像也没有真的去举报。所以张弛也心平气和地跟她打了个招呼,“你好。”
“这回能留电话了吗?”
“微信吧。有事你发信息。”张弛见彭乐没有意见,便和邢佳交换了微信,然后跟众人告辞。彭乐套上鞋,送张弛到楼下。这个小区是彭家开发的所谓高端物业,数栋依山傍海的小楼房,都是独门独户,入住率不高,因此楼下也不甚亮,新修剪过的花木形成一蓬蓬硕大的黑影子,包围着两人。
“腾腾,”彭乐脱离了狗友们ᴊsɢ的众星捧月,人也正常了,他看着张弛,“你要真有困难,就说话,都是自家亲戚。”他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说真的,你要是跟我一样,也在生意场上混几年,你就知道了,除了自家人,谁也不能信。”
张弛默不作声,显见在犹豫。彭乐屏住呼吸,终于等到张弛开口,“那你借我点钱吧。”他说,“等我发了工资还你。没钱吃饭了。”
“操。”彭乐憋了半晌,悻悻地捞出手机,往张弛微信里转了五千块钱,“你别还了,我都怕别人听见笑话。”张弛点了接收,说声谢谢,毫无愧色。
周日原本答应了跟彭乐去钓鱼,结果临时接到小董的电话,只好爽约。张弛来到办公室,得知老张那家伙又请了病假,躲在家里没来,只有小董站在地上手足无措,乔有红也在一旁发愣。张弛心想:怎么又是她?乔有红则松了一口气,说:“小张,你来了就好了。”张弛用眼神询问小董,小董走到一旁,才小声跟他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怪,我一个人不敢去。谢谢你啊张哥。”其实小董比张弛还大一岁,但张弛没管这些细枝末节。来都来了,他一边套上警服,叫乔有红和小董跟上,“去看看吧。”
三人到了理发店,张弛远远就见两副纸幡在地上,白色的纸片跟秋后蝴蝶似的,在晨风里可怜地抖动。乔有红把手机里的照片给张弛看,“这东西原来就挂在我门上。我开门晚,一开门就看见被风刮在地上,手机里照片有些是邻居一早看见,拍了传给我的。你说谁这么缺德呀?”
街上还有几个邻居商铺的人在看热闹,张弛看他们的表情,都不像做贼心虚的样子。他问乔有红:晚上没听见什么动静?乔有红说没有呀。张弛就知道她撒谎了,因为他来找窦方的那两晚,乔有红都在外头鬼混。他看了一眼这个风韵犹存的三十岁女人,又看向理发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