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晋安举步往里走,听到有人在房柱后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小妹妹,姐姐买的糕点很好吃,你吃吧。”姜青若道。
小姑娘的母亲戒备十足地看着她,“不用了,我们不饿。”
“可是我饿了,娘......”小姑娘紧紧搂着女子的脖子,细声细气地说,“我都好久没吃饭了,肚肚饿坏了。”
正是听到小姑娘闹着问母亲要吃的,姜青若才让香荷把包袱里的糕点都拿出来送给她们。
而这位母亲不愿意接受陌生人的食物,大抵是生怕食物有毒,害了自己和孩子。
姜青若咬了一块红豆糕,大口嚼完咽了下去,对女子道:“你看,这是我平时自己吃的东西,很干净也很安全,不用担心的。”
女子心头的顾虑被打消,感激地笑了笑。
接过糕点,小孩子欢快地吃了起来,还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姐姐。”
姜青若温柔地摸着孩子的发辫,问孩子的母亲:“您出门,怎么不给孩子带吃的呢?”
“我本来带了不少,但一路上都吃光了,本来今日能进城的,谁料下了雨,耽搁在路上了,”女子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身上的盘缠所剩不多,明日还要租牛车,只得省着点花,就只给孩子买了一块糕。”
女子的衣裳灰扑扑的,脸色也憔悴,一个人带着孩子赶远路,定然辛苦不已。
“您为何要一个人带孩子出远门呢?”
和姜青若熟识起来,看她是个好心肠的姑娘,女子放下戒备,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去年,我夫君被征去修建行宫,不小心从架子上摔下,人没了,只剩我和孩子两个。我们孤儿寡母的,交不起田税,村里的房子又被占去,无路可走,只能去投奔云州城的亲戚了。”
没想到女子的生活这么凄苦,这是姜青若难以想象的事。
陆良埕担任云州长史,又督建祥宁行宫,她依稀记得,劳工若伤亡的话,官府会发放银子以补贴家眷。
“你们没有收到抚恤银吗?”姜青若问。
“听说先前伤亡的,还能收到不少,后来没了的,只有几两银子补给家眷,”孩子还小,女子擦去眼角的泪痕,慈爱地摸着孩子的脸蛋,“姑娘,不说这些了,云州有我们的亲戚,日子要过下去的......”
生活不易,女子并不想在年幼的孩子面前谈论这些。
姜青若会意地点头,她拿出荷包,将里面的碎银都倒了出来,搁在女子的掌心中。
“你们拿着,到了云州投奔亲戚,也得有点银子傍身。”
女子一下坐直了身体,慌乱地摆着手:“不用,不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说着,她从胸口掏出自己破旧的荷包,打开让姜青若看里面的几枚铜板和几块碎银。
“姑娘,我真得还有银子,绝对不需要,你收回去吧......”
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她是个坚强又有自尊的母亲,姜青若肃然起敬。
她没有坚持,将荷包放回了衣袋里。
吃饱喝足,小姑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趴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外头的雨似乎更大了,噼里啪啦砸在房顶地面,屋里渐渐暗了下来。
看来这雨今晚难以停下,姜青若站起身来,想找点什么东西照明。
绕过房柱,抬眼的同时,突地愣住。
那个做生意的纨绔马贩子,竟又出现在这里。
而对方似乎早就注意到她了。
裴晋安双手抱臂靠在一旁,轻笑着挑了挑剑眉。
“姜姑娘,这么巧?”
“是很巧,云州这么大,怎么到哪里都能遇到你?”姜青若径直越过他,连脚步都没停下。
今日对方在寺庙将簪子还给了她,两人分别时算是心平气和,姜青若已经在心底大度地原谅了他以前的行为。
但这不代表她愿意与这个纨绔郎君有什么交集。
莫名被抢白,裴晋安被噎了一下。
心念电转间,他想明白了——看来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印象还是如吴二那般的纨绔一样。
“遇到并不奇怪,萍水相逢即是有缘......”裴晋安随口道,“外头的马是你的?怎么没乘马车?”
“租来的,府里的马车先回城了,”姜青若保持着基本的礼貌,莫名笑了一声,不冷不热道,“郎君骑马,也怕淋雨吗?”
裴晋安:“?”
这是在嘲讽他是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少爷吗?外头的雨可是下大了......
算了,想必这会儿她看他不顺眼,总会带着固有的偏见审视他。
话说回来,她这会儿是不是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为了避免口舌之争,裴晋安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
“你在找什么?”
“火折子,你带了吗?”
裴晋安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
这些常用的东西,一贯都是明全随身携带,不过,方才他和朝远在拴马,不知为何耽误了这么长时间,直到现在还没进来。
香荷翻遍了包袱,什么都没找到。
仅有的糕点都被小姐拿去送了人,她们出府游玩,也从没想到要带火折子蜡烛之类的东西。
角落处几个窃窃私语的男人,在暗色中停下了话头,他们胡乱裹紧了粗布上衣,挨在一起斜靠在墙根处,眯眼打起盹来。
不消说,他们更没有点火照明的东西。
白日虽然暖和,但晚间下了雨,只能遮风避雨的房内,阻挡不了无孔不入的潮湿。
看来今晚必须得在这里过夜了,姜青若不禁有些发愁。
她裙裳单薄,白日不觉什么,现在包袱里的糕点送了出去,腹中空空如也,越发觉得雨后的凉意十足。
第18章
破旧门扉吱呀一响,雨丝携裹凉意吹来。
两个头戴斗笠的年轻郎君一手抱柴,一手提着鼓囊囊的油皮纸包,大步走进来。
“少爷,您吩咐我们找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外出时,为了遮掩身份,在陌生人面前,明全朝远通常改称世子少爷。
裴晋安反手闭上竹门,听到这话,意外地挑了挑眉。
他有吩咐两人去找东西吗?
另一边,明全放下木柴,掏出火折子。
刺啦一声,火折子亮起,干燥的木柴被引燃,噼啪燃烧起来。
与此同时,朝远解开鼓囊囊的油皮纸包,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堆生食。
“少爷,抓到了两只野鸡,三只兔子。”
野味已经被朝远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处理干净,分成若干块,方便炙烤。
姜青若的视线从火堆移到野味,又缓缓看向裴晋安。
杏眼震动地睁大,满脸不可思议。
这纨绔郎君可真够黑心的,为了自己享受,竟然不顾下雨,命令自己的随从去抓野味!
不知道对方瞪大明眸,又在心里暗搓搓嘀咕自己什么,裴晋安勾了勾唇,目不斜视地走到火堆旁。
拍拍朝远的肩膀,沉声道:“做得不错。”
这可是世子真心实意的夸赞,买鹰隼的梦想似乎又近一步。
朝远嘿嘿闷笑几声,干起活来更卖力了。
火光大盛,房里明亮暖和起来,加上这三人异常的操作和偶尔的低语声,休息的人都悄悄向这边看来。
姜青若也不例外。
她看到纨绔郎君拿起一根细长的树枝,泛着寒光的匕首在长指中转了转,继而娴熟地削去树枝外皮。
刚劲修长的长指稍微用力,整根鸡腿便串在了树枝上。
没多久,烤熟的鸡腿开始滋滋冒着油光,诱人的香味在整个亭舍内弥漫开来。
本就饥肠辘辘,这不合时宜的烤鸡腿就像长了钩子,在姜青若不知瞟了几眼后,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一声。
似乎听到了声音,裴晋安微微勾起唇角,意味莫名地看了她一眼。
姜青若:“!”
她一脸淡定,若无其事得将头扭到一边。
不就是一只烤鸡腿吗?又不是没吃过!
饿一晚上肚子,又饿不死,她可不会主动去问那纨绔黑心马贩子要吃的......
“吃吗?”
正想着,外皮焦脆的鸡腿突然伸到了她面前。
姜青若深深看了几眼烤鸡腿,不自觉舔了舔唇。
视线上移,看到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匀称的大手,再往上,一双似笑非笑的明朗星眸看着她。
有一点点纠结。
虽然她不会好意思主动去要,但马贩子郎君送了过来,食物近在咫尺,要是拒绝岂不是拂却了对方的好意?
咽了咽口水,她故作矜持地推拒:“郎君先吃吧,我......我还不饿......”
心里头却在想,既然要送给她,那她就不客气了,只要他再客气谦让一句,她就会顺水推舟地接过来......
听到这话,近在咫尺的鸡腿竟倏忽收了回去。
裴晋安挑了挑剑眉,慢条斯理地说:“我以为你很饿了,毕竟你一直没吃东西,刚才还......”
“……”
想要伸出的手顿了顿,缓缓攥紧,慢慢放回原处。
讨厌!
他果然听到了她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这就算了,他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她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要是眼睛能喷出怒火,她此刻的眼神一定能在他的玄袍上烧出几个洞来!
“你听错了,我的肚子没叫,也一点都不饿。”姜青若故作淡定地轻咳一声。
“哦?不是这件事,你想多了,”裴晋安垂眸看着她,“我想说的是,刚才你还把吃的都送给了别人,一点吃的都没剩下。”
姜青若:“?”
攥紧的手松开,杏眸中的怒火悄然熄灭。
哼!还算他识相,要是他口无遮拦地指出来,她一个千金小姐的面子往哪搁?
不过,此时肚子第一,矜持与面子都只能算第二,孰轻孰重,她还是清楚的。
姜青若十分自然地从他手中拿过鸡腿,得胜般扬了扬,眸子里狡黠的笑意一闪而过。
“郎君盛意难却,恭敬不如从命。”
掌心空空如也,裴晋安哑然失笑。
“姜姑娘在我面前不必假装矜持,任何时候都可以有话直说。”
姜青若啃着鸡腿,没计较他的“假装”二字。
不得不说,马贩子郎君烤东西的手艺确实不错,第一只烤鸡腿下了肚,肠胃很快被填满。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可不能光坐享其成。
没多久,姜青若便来到火堆旁,自告奋勇要帮他们烤东西。
“你会吗?”裴晋安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
姜青若拣起几只鸡翅膀,用力按在削尖的树枝上。
“会一点,以前在府里烤过。”
不过那时都是厨娘将肉串串好,她随便在炉子上烤几串,纯粹是为了好玩。
真正的烤制方法,她其实半点不通。
“果真只是一点,你倒是很坦诚。”裴晋安看到她将一堆鸡翅堆串一根树枝上,似乎有些嘲讽地笑了起来。
姜青若动作一顿,暗暗翻了个白眼。
不就是会烤肉吗?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没好气地斜睨着他:“那应该怎么办?”
“根据树枝的长度,串两根即可,串的时候,注意方向,”裴晋安长指轻松地活动几下,向她示范完,又将鸡翅伸到火上去烤,“注意火的方向和大小,时常翻面,烤到表皮流油,撒上味料,便可以吃了。”
刚烤完的鸡翅,又递到了她面前。
姜青若顺理成章地接过。
鲜香四溢,唇齿留香,她不得不夸马贩子一句。
“很好吃,你的手艺跟谁学的?”
“自己琢磨的,有时在野外露宿,不想吃带的粮饼,逮到兔子野鸡云雀之类的,便会烤来吃。”
看来做贩马的生意也不容易,姜青若点点头。
“你为了做生意,需要经常去各州办事吗?”
做生意?裴晋安疑惑地抬起剑眉,视线落在她鼓起的腮帮子上。
莫名觉得她像一只勤勤恳恳啃萝卜的雪兔。
“我没什么要打理的生意。前几年待在京都,现在住在侑州,偶尔会去往其他州。不过,云州倒是第一次来。”
姜青若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看来他家的生意,应当有他的长辈打理,他就是个跑腿的小角色,怪不得贩马的生意被人抢了,他看上去根本不怎么担心。
认识了这么久,姜青若还不知道他的姓名。
“你叫什么名字?”
“裴晋安,双箭覆日的晋,安定天下的安。”裴晋安微微勾起唇角。
第19章
裴晋安?姜青若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裴郎君打算在云州逗留多久?”手中的兔腿翻了个面,她随口问。
裴晋安顿了顿,道:“没打算逗留多久,但......看情况吧。”
姜青若疑惑地看他一眼。
看什么情况?也许是他留在这里,等他家的贩马生意另有转机?
话说回来,既然那个富商将马卖给了窦节度使,如果他也想抢这一单生意的话,得尽快动身去安州才行,总留在云州有什么用?
“我们府上是做布匹生意的。外祖没去世前,他白手起家,生意从云州开始,一路向东,再转而南下,直到昱州,毫不谦虚地说,景家的布匹绸缎在大雍朝赫赫有名,连先帝宫中的嫔妃们,都尤其喜爱景家进供的绣金云缎。”兔腿快要烤熟了,姜青若停下话头,小心翼翼地翻了个面。
吃食已经烤熟了不少,裴晋安递给明全,示意他分发给其余的人,让大家饱餐一顿。
“后来呢?”看到姜青若将兔腿再次伸到碳烬上烤,裴晋安追问。
“自我娘去世后,我爹掌管景家布行,又迎娶继母入门,原来跟随景家多年的伙计管事纷纷离开,自此绣金技艺再没人懂,生意一落千丈,”姜青若眯起眼睛笑起来,像是提到了异常开心的事,“所以,姜家现在的生意,也只在云州、昱州两地有销路,姜家虽也算富商,但财力早不如以前了。”
她笑了一阵儿,依然意犹未尽。
裴晋安不由奇怪地盯着她:“你很开心吗?”
“当然开心了,”姜青若嘲讽地弯了弯唇角,“我爹被继母灌了迷魂汤,依然觉得自己才能兼备,还想着日后前程似锦,更进一步呢!”
裴晋安静静看着她,没有说什么,随手将水囊递过去。
接过水囊,姜青若仰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礼尚往来,色泽金黄的烤兔腿递给到裴晋安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