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姜青若心情大好,竟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与裴郎君不打不相识,又吃了你的鸡腿,告诉你这些呢,是想跟你说一些我自己的生意心得。”
裴晋安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她虽说性子不够温柔沉静,脾气也多变易怒,但总体还是个娇养的千金小姐模样,恐怕连自家的铺子都没去过几次,要说她懂什么生意心得,实在恕他难以想象。
“什么生意心得?”
“做生意,起步难,做大了之后,守住生意更难,要是遇到个我爹这样的,不仅守不住,生意还会败落,偏偏他认不清自己的能力,想通过女儿换取......”
说到这儿,姜青若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话实在太多了点。
与这裴郎君不过点头之交,进宫参选的事,岂能轻易告诉他?
想到这儿,没说完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儿,话锋突地一转,“总之,现在你们贩马的生意被抢了,你应该立即动身去安州查清楚,看看还能否挽回。”
裴晋安:“?”
怪不得要给他传授生意心得,难不成把他当成贩马的生意人了?
“我是为了购马的事而来,但却不必贩马......”
话还未解释清楚,突地被打断。
墙角几个劳工模样的糙汉用完烤肉,走过来拜谢。
“多谢小郎君的烤肉,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方才大嚼一通,总算解了肚子里的馋虫。”
拱手道谢的男子头上系着灰色头巾,看上去刚过而立之年,黝黑的肤色衬得牙齿又白又亮,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比另外两人显得沉稳不少。
“请坐,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裴晋安客气地挥手,几人围着火堆坐下。
言谈间,男子称自己叫杨启,他们一行人要去往寻州投伍。
“这些年,日子就没消停过。三年前,先是被征去修运河,足足两年没日没夜的干活,同行的人死了不知多少,我们侥幸活下来,好不容易回到家,又被征来修行宫。眼下行宫是建好了,我们命大,还好端端的没事。但,从去年开始,我们县一直没下雨,秋末的时候,收的粮还不够交粮税......家里的人都没啦,死的死,走的走,剩下我们兄弟几个,无家可回。听说寻州招募府兵,不仅管吃管吃,还按时发饷银,每月足有二两呢!”
姜青若惊愕地瞪大了眼。
那劳工说的话,让她格外震惊,郊远村县百姓的生活竟如此困苦?
可云州城内,依然看上去繁荣富庶,欣欣向荣。
这几乎超越了她的想象。
难道饥荒,粮税,征用劳工,已经让百姓吃不饱饭,甚至饿死?
裴晋安沉默片刻,似乎在向她解释:“皇上下旨要在大雍境内修建二十四座行宫,好方便巡幸各地时使用。云州地理位置特殊,东接甘、寻、安、泗四州,西与都城大兴相距不过五百里,而且,自大兴至云州的兴云河已经修通,水路顺畅快捷,不出三日便可到达。所以,第一座行宫的修建,经朝臣建议,便率先放在了有祥瑞出现的云州。”
因此,这一年来,百姓被征为劳工,日夜不停地建筑行宫,让本就忍受着粮税与饥荒的周边百姓,雪上加霜。
亭舍内的气氛有些沉重,杨启却毫不在乎。
“没多大的事,我们兄弟们去投兵,说不定很快挣上功名,赶明儿还能衣锦还乡呢!”
另外两个一听,纷纷附和。
“就是,大哥力大如牛,脑子又聪明,投兵当个百长不成问题!”
“别说百长,我看大哥以后能做大将军!”
这话惹得杨启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爽朗,沉重的气氛顿时被驱散。
“那就祝几位兄弟一帆风顺,鸿运当头!”裴晋安举起水囊。
~~~
夜色已深,外面的雨声小了许多。
香荷吃完小姐亲手烤的兔腿,心满意足地依靠在墙壁上,闭眸沉沉睡去。
轻重不一的呼吸声在房内响起,众人或躺或卧,都在这临时避雨的地方睡下。
不过,姜青若盯着势头渐弱的火堆,却丝毫没有睡意。
“你不困?”裴晋安问。
“睡不着,我认床,”姜青若压低声音,明亮的杏眸缓缓眨动几下,“你怎么不睡?也认床吗?”
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裴晋安无语片刻,忍不住低声闷笑起来。
“在外夜宿,和衣而卧是常有的事,我哪像你这么娇气?”
趁他不备,姜青若悄悄瞪他一眼。
“我哪有娇气?这里这么多人,还有呼噜声,我怎么睡得着......”
裴晋安双指并拢,在她脸旁虚虚画了个圆圈。
“如果你不睡,而是瞪一晚上眼睛的话,第二天肯定变成青眼圈。”
“?”
他好像提醒的没错!
担心地揉几下眼睛,姜青若抬眸看向对方,压低声音道:“你不睡,一样会有青眼圈。”
“我精力充足,一晚上不睡,依然神采奕奕。”裴晋安毫不谦虚。
“......”
算了,懒得理他。
姜青若随手拾起根细长的枝条当烧火棍。
火棍一下一下拨动这快要熄灭的火堆,火势又重新燃起。
又漫不经心地添了几块木柴,火苗呼地一下蹿起来。
姜青若迅速侧身躲开。
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发——幸亏躲避得及时,方才差点被燃着。
她没做声,低下头去,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中的烧火棍。
“你没事吧?”裴晋安道。
要按她以往的脾性,肯定早睁着一双大眼嘀咕几句了,现在竟然毫无动静。
“没事。”姜青若闷闷道。
“你,好像不开心?”裴晋安侧眸,睨着她姣白的脸儿。
“因为方才那大哥说的,百姓忍饥挨饿的事?”对方没有及时回答,他又猜测。
“不是。”姜青若缓缓摇了摇头。
虽然初听有些震撼吃惊,但那些事对她来说,依然遥不可及,只在心头划过几丝波澜之后,便悄无声息地被抛之脑后。
她现在想得是几日后待选的事。
也不知自己的计划能否成功,但愿母亲保佑,能让她蒙混过关。
“是我自己的事,有点棘手。”她以手撑腮,出神地看着火苗。
裴晋安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头。
那大抵是关于她想嫁给陆长史那件事了。
他十分不感兴趣,所以没有多问。
夜半时分,眼皮越来越沉重,不知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什么,姜青若小鸡啄米似地打起了瞌睡。
“睡着了?”
深沉磁性的嗓音近在耳旁,姜青若微微掀起一点眼皮。
语气却十分坚定,“才没有。”
这地方乱糟糟的,她又不想靠在墙壁上,怕弄脏了衣裳......
裴晋安闷笑一声,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那我们打赌?”
呵,真不愧是纨绔郎君,这个时候还想打赌。
“赌什么?”姜青若眯着眼睛问。
“我们赌谁先睡着,醒来之后,要输给对方一件东西。”
“那你肯定赢不了......”姜青若努力睁开眼睛,绝对不会认输。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足有几个时辰那么长,她眯着眼睛看过去,发现对方以手撑额,闭上了眸子。
他果然睡着了,姜青若心中窃喜。
反正自己赢了,心头一松,缓缓闭上了双眸。
朦胧中,似乎依偎在了什么坚硬厚实的东西上。
姜青若动动脑袋,迷迷糊糊趴了上去。
肩膀蓦然一沉,裴晋安意外地转首。
姣白明艳的脸庞近在迟尺。
上一瞬还在嘴硬不会困,下一瞬就靠在了自己肩头。
裴晋安无语地挑了挑眉头。
无声片刻,刚劲修长的手指伸出,推了推姑娘那不知保持距离的脑袋。
对方小声哼唧几下,脑袋一偏,又追了过来,紧紧贴在他身边。
轻浅的呼吸均匀安稳,女子独有的馨香萦绕在身侧,裴晋安烦躁地拧了拧眉,片刻后,侧眸看去。
她的睡相很乖巧,全无平时张牙舞爪牙尖嘴利的模样。
葳蕤长睫随着呼吸轻微地颤动,樱唇微微抿起。
不知是否在回味那只烤鸡腿,她无意识地砸砸嘴,身子一歪,差点滑到地上。
裴晋安眼疾手快把她捞了起来。
大掌握了一下她的纤腰,助她坐直身体,又迅即收回。
定了定神,再侧眸看过去。
姜青若迷糊着嘀咕几句,身子不稳当地晃了几下,看样子又要歪向旁边。
无法,只得暂且把肩膀借她靠一靠。
裴晋安轻咳一声,僵直着身体,轻轻掰过她的脑袋,小心按到自己肩膀上。
第20章
翌日,天色未明,雨已经停了。
三个休息的劳工率先醒来。
估摸着时辰,他们轻手轻脚起身离开,没有吵醒众人。
只是刚走出几步远,为首的杨启掂了掂包袱,直觉比以往沉重许多。
打开来看,赫然多了一堆沉甸甸的银子,充作几人路上的费用绰绰有余。
杨启愣了愣,突地恍然大悟—这是昨晚请他们吃烤肉的郎君相赠的,除了银子以为,还有一张字条相嘱。
杨启认得几个字。
展目看完思忖片刻,他咧开嘴角,遥遥冲房内拱手:“裴兄弟,你的话,我答应了。”
待听到脚步声渐远,明全与朝远迅速无声起身。
火堆余势未尽,还有点点火光,裴晋安一夜未睡,只是在扶额假寐。
三人快步走到亭舍外。
“世子,窦节度使买马招兵,事情会不会有什么蹊跷?”明全道。
节度使是有招募府兵的职责,但自去年开始,国库税收减少,朝廷要求各地削减府兵数量,原来所发的饷银也要减半,为何四州节度使窦重山非要反其道而行之?
另外,甘、寻、安、泗四州南、西、北三侧均有高山环绕,没有外患,易守难攻,并非屯兵养马之重地,而窦节度使却要花重金购买数千匹战马,其动机是为何?
本来因为购马之事,裴晋安已有些疑心,自昨晚听了杨启三人说的话,他早已深思一晚,姜青若那句“你应该立即动身,到安州查清原因”与他不谋而合。
“明全去往安州,打听清楚窦节度使屯兵购马之事,务必小心行踪,不要被人察觉。”裴晋安沉声道,“有什么发现,立刻传书于我。”
明全已有大事要办,朝远听完急了眼,忙上前一步道:“世子,那我呢?”
裴晋安从袖中摸出令牌抛给他。
“拿我的令牌,去侑州调兵。”
这差事重要,朝远顿时大喜,“世子,调多少兵?”
对窦重山的事,目前只是猜测,并无依据,况且,赴行宫群宴所带兵力朝廷素有要求,不得超过百人。从侑州调兵而来,若数量过多,则难逃天雄军大将军傅千洛的猜忌。
“精锐骑兵,越多越好,先驻兵于庆州,方便调用,还有,别被我爹发现,”裴晋安道,“一旦到达云州,即刻到行宫来见我。”
屈指推算,朝远从云州去往侑州,再挑选精锐,率兵昼宿夜行,顺利的话,一定能在群宴结束之前赶来。
明全立刻牵了马出来,三人翻身上马,踏着破晓未至的暗色,扬鞭前行。
看到世子拨转马头,回的却不是云州方向,朝远挠了挠头,奇怪道:“世子,您不呆在云州吗?”
“我去行宫见一见李德顺,听说他已经提前到了。”说完,裴晋安沉沉看了眼身后的亭舍,片刻后,扬起缰绳,一夹马腹,率先向祥宁行宫方向行去。
与世子暂别,两人还有一段路同行。
朝远突然想起了什么,转首看向对明全。
“全哥,世子的披风呢?落在那房子里了吧?”
几人出行,银子花销,大大小小的生活琐事,一向都是明全负责。
朝远好心提醒,明全面无表情地听完,嘴角抽了抽,猛地一夹马腹,转眼将他甩了在后面。
“嘿!想趁机超过我......”
朝远咧嘴一笑,忙不迭甩鞭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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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外隐约有凌乱的马蹄声,不过很快渐行渐远,消失于耳旁。
姜青若撑着脑袋,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
低下头,发现自己严严实实裹着一件玄色披风,脑袋枕着包袱,身下竟还铺着柔软的蒲草。
怪不得睡得那么深沉安稳,一晚上竟然连梦都没有。
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将披风抱在怀里。
蓦然觉得奇怪。
这披风是谁的?裴晋安的吧?
她记得困极的时候,两人打了赌,他明明输了……
环视一周,房内早已没有他的踪影。
生怕吵醒还在沉睡的人,姜青若蹑手蹑脚走出去。
迎着熹微晨光,在周围仔细找了一圈。
草棚里只剩了她租来的枣红马,地上还有几行凌乱的马蹄印,一路延伸远去,是与云州城相反的方向。
他果然走了。
是离开云州了吗?想必以后不会再回来了吧?毕竟这里只是他贩马途中的临时落脚点。
莫名有些失落。
姜青若恨恨抱着那件披风,站在原地想了会儿,心头不由生起气来!
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是担心自己赌输,她会问他要更贵重的东西,所以,这披风一定是他趁她睡着的时候,当做赌资留给她,然后趁她没醒,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果真小瞧了他,心机颇深的郎君!
姜青若抿唇深吸一口气,恨不得将这件披风扔到地上。
想了想,不忍心,又抱在怀里。
没多久,香荷也醒了过来。
天色微亮,该回府了。
临行前,姜青若把荷包里的银子都留给了还在睡梦中的母女。
枣红马吃饱睡足,精神抖擞,二十多里的路程,扬蹄狂奔,不到半个时辰便进了城。
不过,与此同时,大小姐与丫鬟彻夜未归,姜府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姜闳一夜未睡。
他焦急地拈着胡须,在厅内来回不断地踱步,看到黄氏进来,忙问:“可有下落了?”
五更天雨水方停,黄氏立刻差人去城外找人。
“老爷,刚派了护院出去,没这么快有消息,”黄氏拧着两道细细的峨眉,脸上愁容毕现,“青若支开璇儿和娴儿,为得就是方便逃走,这孩子,她怎么就不懂您的良苦用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