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想,姜闳猛地又想起长女幼时算过的卦象,卦师曾说过长女容貌非凡,会嫁得贵婿,那时觉得卦师定是骗人钱财胡言乱语,现在看来,竟是要应了现在这件事么?
姜闳喜悦片刻,又迟疑起来,“只是,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已将近天命之年,青若才十六岁,如果将她送入宫中,只怕这辈子再难出宫相见......”
“皇上虽过壮年,但贵为天子,想必与夫君一样,依然气度不凡,身康体健,”黄氏柔声劝道,“再说,只要青若博得皇上宠爱,天子降下隆恩,夫君的身份地位必定水涨船高,想必就连四郎五郎也有一片好前程,届时我们要去大兴探望青若,哪里算得上什么难事。”
这话说得在理,姜闳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但片刻后,又发起愁来:“只是不知青若这孩子愿不愿意,如果她不想进宫,该如何是好?”
“青若身为姜家长女,自应遵守老爷的嘱托,再说,宫中的荣华富贵非同一般,寻常女子终其一生也无福觐见天颜,能有这样的机会进宫,是青若天大的福分,”黄氏想起长女从陆府离开时红彤彤的眼圈,暗暗笑了笑,“我想,也许青若不仅不会拒绝,说不定,她倒是很愿意离开云州,去往宫中呢。”
姜闳连连点头:“夫人说得是。不过现在却是我们一厢情愿,即便青若想进宫,咱们该用什么法子搭上宫里的人,确保万无一失呢?”
“老爷不必担心这个,我已有对策,”黄氏轻笑一声,胸有成竹道,“一来要见到与李公公的人,这个不难,钱夫人愿意相助,二来呢,则是要青若明白事理,心甘情愿地进宫。只要做到这两样,老爷与四郎五郎的前程,便自有一条通天坦途。”
第9章
清晨,陆府。
到了祖母用药的时辰,陆良埕一早便来给老夫人请安。
过完七十寿辰,昨日受了累,陆老夫人觉得身体越发不舒适了。
不过,孙儿亲自端药侍奉,陆老夫人心中高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笑眯眯地问:“埕儿,今日便回衙署吗?”
陆良埕惭愧道:“祖母,一个月之后,圣驾便会来到行宫,孙儿协助太守预备接驾一事,实在抽不开身,不能侍奉在祖母左右......”
“祖母知道,我身边自有良玉陪着,你忙你的公务,不必记挂府里。”
陆老夫人慈爱地笑了笑,让丫鬟端了桂花酥过来。
桂花酥细腻软糯,清香可口,入口回甘,陆良埕吃了一块,赞道:“厨娘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竟做出这样的味道。”
陆老夫人屏退身旁侍奉的丫鬟,慈爱地笑道:“这可不是厨娘做的,是婉柔一早过来请安,特意给我做的。”
提到白婉柔,陆良埕修长的眉突地拧起,迟疑片刻,默默将桂花酥放入了碟中。
陆老夫人瞧着孙子瞬间苍白清冷的脸色,沉吟一会儿,缓缓说:“昨日青若送了我一尊玉佛,那玉佛做的精巧,背后竟还有一个机关,打开后还能放几页经文,真是又精巧又新奇,只有她这个机灵的丫头能找到这样的物件。”
听到姜青若的名字,陆良埕暗淡的凤眸突地闪现出一抹温色,唇角也不自觉地扬起:“若若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虽有时娇气不讲道理,但心地善良,机灵活泼,很是可爱。”
这个一向言语不多气质清冷的孙子,难得会对女子有这样的评价,陆老夫人看了一眼他的神色,默默思忖片刻,心里有了主意。
“青若的娘与你娘生前是好友,不过两人都去得早,她走之前,还嘱托我多照拂青若,”陆老夫人回忆起十多年前的事,轻轻叹了口气,“你比青若年长,她这孩子,打小就喜欢跟在你身后玩耍,转眼间,如今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白家与陆家定下亲事那年,你还不到五岁,早就不记得了。说起来,这事要怪你爹那个糊涂蛋。他性格耿直刚正,在朝中树敌颇多,当初先帝要立当今圣上为太子,你爹恨不得死谏以劝阻先帝,称圣上看似勤勉,实则贪图享乐,惹得先帝大怒。被你爹得罪过的政敌则趁机落井下石,弹劾你爹的折子满天飞,各种污蔑都有,甚至说你爹里通外敌......亏得白御史以全家上下十多口性命担保你爹忠于朝廷绝无二心,这事才总算告一段落。正是因为这段缘由,你与白家独女的亲事,便这样定了下来。”陆老夫人苦笑着道,“云州是陆家原籍,你爹降职回来后,白御史又调任昱州,两家隔着千里之遥,路途遥远,通信不便,陆家与白家的联络渐少,自你爹走了后,两家便几乎再无联络了。”
这段往事陆老夫人此前未提过,现在因为孙子的婚姻大事,不得不讲清原委。
她喝了口茶,神色复杂道:“我原本以为你与白家姑娘的婚事,只会不了了之,因此也并未放在心上。谁曾想,婉柔这些年双亲接连去世,她守孝六年,孤苦无依,这才千里迢迢到陆家来。”
回来之后,陆良埕只与白婉柔见了一面,客套寒暄了几句话,却不知道她的这些过往。
沉默片刻后,陆良埕道:“祖母,白姑娘虽然与我有婚约,陆家感激白家当初出手相救之恩,但孙儿并不能娶她。”
陆老夫人方才便看透了他的心思,现在看他这样说,也并不意外。
陆老夫人沉重地叹了口气,提醒他:“白姑娘如今住在咱们府上,是陆家为你下了婚书的未婚妻。昨日寿宴,陆府来了不少当家主母。现在这事估计整个云州城都知道了,如果你毁了婚约,恐怕会落下不好的名声。”
陆良埕沉道:“孙儿不在意别人会说什么,误会也好,诋毁也罢,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既然你心意已定,祖母也不好再说什么,”婚姻之事,勉强不得,陆老夫人心事重重道,“不过,婉柔是个好姑娘,你这样做,是我们陆家对不起她。”
陆良埕一撩袍摆,双膝跪地,给陆老夫人磕了个头。
“祖母放心,我会跟白姑娘说清楚,并尽力求得她的原谅。”
“好端端的,跪下做什么?祖母不是迂腐的人,如果不是两情相悦,即便成婚,也是徒增一对怨偶,平白耽误了人家,”陆老夫人赶紧让他起身,看着孙儿坚定拒绝的神色,叹口气,慢慢斟酌着嘱咐他,“取消婚约之事办妥之后,你早日到姜府提亲,若若也已经十六岁,她父亲继母要为她定亲,等不得了。”
陆老夫人视姜青若如自己的亲孙女一般,甚至连她的嫁妆都备好了一份,若是这孙女成了孙媳,她自然也是极满意的。
谁知,听到这话,陆良埕怔住片刻后,勉强动了动唇,轻轻吐出几个字:“祖母误会了,我从来只把青若当妹妹,并非想要娶青若。”
陆老夫人顿时意外地愣住。
直到陆良埕辞别离开,都没缓过神来。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娶白姑娘,对青若也没有情分,他难道打算孤身一辈子吗?
陆老夫人只觉得心里发堵,连喝了好几口参汤提神,才定下神来。
细细琢磨了许久,总觉得这其中似乎有什么蹊跷。
冷静下来,一想到良埕这些日子一直在忙于公务,而这公务又大多与行宫接驾有关......
不知怎地,陆老夫人莫名觉得不对劲。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在房内来回踱步片刻,突然深深叹了口气。
第10章
陆府客院的小亭中,红泥小炉燃着悠悠火苗,一壶清茶搁在石桌上,袅袅轻雾缓慢升起。
白婉柔持壶,给陆良埕倒了一杯茶,温声道:“郎君尝尝吧,这是昱州的花茶,与云州茶的滋味大不相同。”
骨节分明的长指摩挲一下盏沿,陆良埕并未端起。
垂下眸子,若有所思地盯着茶盏中浮动的碧针,思忖着该如何开口。
耳旁突然响起一声温柔的轻笑。
陆良埕抬头,疑惑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白婉柔垂下长睫,柔声道:“郎君不必忧虑,我已经明白你今日来找我是何意。”
陆良埕惊讶了一瞬,有些不可置信。
“白姑娘,我......”
白婉柔轻轻抬手,示意他不必过多解释。
白家与陆家多年未通消息,此时她拿着婚书贸然出现,其实不妥,对方有意取消婚约,她并不意外。
她低声吩咐了丫鬟几句什么,没多久,丫鬟去而复返,将手中的木匣放在石桌上。
打开木匣,十八年前的绛色烫金婚书,笔墨字迹依然清晰如初。
“我来此地,并非要郎君认下这桩婚约,”白婉柔蹙眉重咳几声,用绣帕拭了拭唇,温声道,“年幼之时父辈定下的亲事,时过境迁,你我又不熟识,于情于理,这婚约都不应该再算数了。”
意外地怔住片刻,陆良埕沉声问:“可姑娘千里迢迢到这里,难道不怨恨我吗?”
白婉柔微微一愣。
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到云州来?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
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就像她初到陆府便觉得亲切,初见姜青若便觉得十分眼熟。
白婉柔凝视着那双清冷的凤眸,沉默片刻,温声道:“郎君,我从昱州而来,先乘船行了几百里,再走陆路,一路走走停停,直耗费了大半年的时间。在路上,我和丫鬟遇到过土匪拦路,还被盗贼抢走过盘缠,见过不少遭受饥荒无家可归的嶙峋白骨,也看到过盼夫归家苦苦煎熬的村妇......走出闺阁之中,我才发现世间百态,民生多艰。人在世间立足已是不易,各有各的艰难,看过世态,我已不是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亦不会纠结于一纸婚约。自我来到陆府,老夫人待我亲如孙女,良玉把我当做亲姐姐,陆府都是良善之人,我已经感受到莫大的善意。虽与郎君仅见过两次,但我也能明白郎君的心意。今日与郎君说清楚这件事,没有令郎君为难,我反倒安心,又怎么会心生怨恨呢?”
一个柔弱的闺阁女子,经历了重重艰难险阻,听起来便惊心动魄。
陆良埕的眼神微微一凝,注视她良久。
是了,民生多艰。
因为修建祥宁行宫,朝廷征用了云州城外数十万百姓做劳工,而田税也已经提高了三成,城内的富家府邸依然夜夜笙歌,而只消去城外走一走,便能遇到因半斗米卖儿卖女的村民。
这正是他近些时日所忧虑愁思之事,
他还有要事要做,不能耽于儿女私情,而白婉柔所思所想,令他肃然动容。
陆良埕站起身,郑重合袖揖下。
“姑娘实在令人佩服,以后姑娘想做什么,只要陆某能做的,一定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白婉柔忙起身还礼,“郎君折煞我了。”
“虽然昱州已无白家亲眷,但,幸运得是,我还有位远房姨母,现在居于安州,距离云州不过几百里,”婚书投入炉火中,火苗突地跳跃起来,白婉柔默默抿了抿唇,转首看着陆良埕深邃的凤眸,温声道,“听闻云州至安州的路途时有贼寇,并不安稳。待过些时日我的咳疾痊愈,麻烦郎君派人护送我去安州吧。”
星火余烬倒映在眸中,波澜不惊的凤眸轻掀波澜,陆良埕沉默片刻,垂眸对上女子那双温柔无害的清润水眸。
“白姑娘尽管放心,我会安排人去做的,”为防下人对白姑娘心生怠慢,陆良埕道,“婚约取消的事,等白姑娘离开后,我会再向府内解释。在此之前,请姑娘不要对外透露此事。”
这是为了保全她的体面,白婉柔轻轻点头:“好,便依郎君所言。”
话已说完,陆良埕起身欲走,迈出脚步的时候,修长身形突又顿住,他转首问:“白姑娘的咳疾可找大夫看过了?”
“承蒙陆老夫人关爱,自来到陆府后,便已经找大夫诊治,不过我自小体弱,一路上又感染过数次风寒,虽然服用过汤药,却还并未大好......”白婉柔轻咬住唇,脸色微微有些尴尬,“郎君可是希望我早日离开,我可以......”
“我并非此意,白姑娘也不必急于离开。春日天气晴好,温度适宜,可以让良玉多陪你多出府走走,不必拘于客院,”见她误会,陆良埕忙道,“空气清新,心情舒畅,也有宜于你咳疾痊愈,”
白婉柔轻笑点头:“好。”
第11章
云州的天气变化多端,前几日还有初春的清寒,才过一日便暖意融融。
院子里的花含苞绽放,香荷折了一大把嫩黄的迎春花,插在临窗的瓷瓶里。
香气馥郁,姜青若也心情大好。
自打从陆府回来,她拥被听雨,苦思冥想了一晚上,最后终于想通——既然陆良埕无意与她成亲,她干脆退而求其次,赶在父亲与继母之前,尽快再给自己再寻觅个合适的人选。
相貌家境都在其次,只要品行良好,忠厚可靠,便是称心如意的夫君。
香荷皱眉想了半天,道:“小姐,若说忠厚可靠的人,我觉得韩掌柜挺不错。”
姜青若喝茶的动作一顿,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
韩大哥?她怎么没想到呢?只是,韩大哥已到了而立之年,年纪比她大了点,况且,韩大哥似乎也没对她表示过什么爱意......
要不当面去问问他?反正有了被拒绝的经验,也不会觉得很丢脸。
姜青若思忖着啜了口茶,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抬眸,突然看到姜璇快步走了进来。
“长姐,”姜璇轻喘几口气站定,有些惊慌道,“府里来了一位宫里的嬷嬷,母亲让我们去给嬷嬷敬茶。”
姜府在宫中并无人脉,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来了位宫里的人?
难不成又是继母的新花招?
姜青若哼笑一声,揣着手淡定起身,“走,去看看。”
前院花厅,上首坐着一位身着华贵绸缎的中年嬷嬷,黄氏正满脸笑容地陪着说话。
嬷嬷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再抬眼时,看到厅内走进来两个花容月貌的姑娘。
一个身量尚足,面容清秀,看上去娴雅安静,嬷嬷的视线往下一扫,落在姑娘胸前的衣襟处——个头虽高,却还尚未到及笄之年。
另一个,明艳夺目,不容忽视。
嬷嬷掀起眼皮,睁大一双精明的眼睛,审视地打量起来,只细看了一眼,突地愣了愣。
黄氏清了清嗓子,道:“嬷嬷远道而来,身份贵重,算起来,我还得尊称嬷嬷一声姨母呢!你们两个是小辈,还不快过来见过嬷嬷。”
姜璇迟疑地看了一眼长姐。
姜青若低声道:“不用怕,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待会儿敬了茶,你找个借口提前走。”
姜璇攥在袖底手悄然一松,唇角轻轻勾起,“好,我听长姐的。”
另一边,嬷嬷回过神来,冲黄氏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得到首肯,黄氏喜不自胜,笑着冲两个女儿招手:“过来,给嬷嬷敬杯茶。”
敬完茶,嬷嬷亲热地让姜青若坐到她身旁,开始说起宫里的趣事来。
说着说着,话锋突地一转,“京都中,多少世家小姐想要进宫!要知道,一旦进了宫,那日子过得可比神仙还好,娘娘们吃的是山珍海味,用的是金银珠宝,光是画眉用的青黛,都是从西突过进献来的,价值百金,外面想买也买不到呢!娘娘们的家人更不用说了,一跃贵为皇亲国戚,深受皇上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