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渺早便听闻中洲有此祈福之法,接过灯后便撑开灯纸点了火,元织虽道祈灯不如祈她这个医者,也还是与他们一同,周礼对祈福一事并不尽信,只摇头当是玩乐。
倒是沈妄,颜渺本以为他对此事该是兴趣缺缺,却见他十分仔细的将灯纸抚得平整,又虔诚的对着离手的祈天灯拜了一拜。
灯火与月光一同照落在几人身上,光影消失在空中,耳畔是几人叽叽喳喳的笑闹声响。
草木的清香包裹住几人,她仰躺在少年身侧,忽而侧首问他:“沈妄,你方才祈福的时候,附上的愿望是什么啊?”
少年愣了一下:“愿望?”
颜渺望着发顶那轮柔和的月,道:“是啊,是中洲的习俗,祈福的时候也是要许愿的。”
身畔再未传来回答。
正当她以为他不会回答她的时候,忽而听到他很轻的声音,融入月色里:“如果许愿的话,我想,同我方才祈福所念该是一样的吧。”
月色溶溶,落在沈妄的眉眼间,彼时那个少年的影子同眼前的人重叠起来。
不同的是如今沈妄躺在她身侧,却始终微微侧首,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沈妄的掌心也是凉的,正与她的手交叠在一处,不知是不是他们身上埋着双生蛊的缘故,似乎有丝丝缕缕的脉息在他们双手相接的地方缓缓旋绕流淌。
颜渺忽然觉得,她似乎不如之前那样排斥这蛊虫了。
双生蛊似乎也没有她想的那样不好。
至少他们的脉息能流淌在一处,偌大的天地间,还有沈妄与她的脉搏心跳在此间共振。
他们的手就这样安静的牵了许久。
好一会儿,不知是不是感知到颜渺心中所想,沈妄忽而开口。
他望着她,轻声说:“师姐,你知道吗,我曾经有过很多很多,无法与人言说的念想,都是关于你的。”
颜渺侧过头,迎上他的目光:“那与我说说吧,我想听。”
可沈妄许久没有再应答。
月光顺着薄纱的帘帐洒落进来,洒在他的眼睫,落在他的鼻梁上。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很亮,颜渺忍不住伸手过去,轻戳他的鼻梁:“你就这样吊我的胃口吗?说给我听,我又不会吃了你。”
沈妄捉住她的指尖,放在唇畔,轻轻亲了亲。
“我真的很喜欢师姐。”
颜渺揉捻过他的唇瓣:“我知道,还有呢?”
沈妄摩挲着她细长的手指:“喜欢到,每一次师姐推开我,想独自一人,我都会有些生气,想将师姐绑在我身边,想将师姐关起来……想让师姐只属于我一个人。”
颜渺微微挑着眼尾看他,打趣道:“你这样的念头还不明显吗?你没有这样做吗?”
沈妄忽而张口,用牙齿轻轻咬一下她的指尖:“我真的会这样做,师姐。”
指尖微痛,像是被小动物玩闹时候的齿牙咬过,颜渺下意识将手收回些,却被他攥紧不放。
沈妄再次开口:“还有我曾说过的,我想同你一起死的,不仅是寻到你后,而是五年前就想。我那时候想,如果不能一起活,那一起死的话也是很好的。”
“巽风崖边的那颗芦枝树是我种下的,我将它移到北地去,用灵力供养它的生息……那棵树下的坟冢没有名字,因为那是为你我共同立的。”
“可是现在……”
他攥着她的指节愈发紧了些。
颜渺没有说话,等着他的后话。
沈妄的声音更轻了,落在耳中,像是一声叹息:“可是师姐,我突然想,我不要你和我一起死了……”
颜渺侧身,抱过他的腰,将头轻轻倚靠在他的胸前。
她抱紧他,听着他胸腔中轻震的心跳声,喃喃道:“不会的,沈妄,不会死的。”
不会死的。
她曾从黎荒那样的地方脱身,她有全天下最好的师尊,有最温柔的师姐,有那样奢侈又珍稀的,祥和安宁的时光,温暖到可以将她幼年时光的灰霾一笔揭过。
她以为向人间赊来了在云浮宗的那几年,而后的师门离散,颠沛飘零,都是她应该偿还给人间的债。
她已经失去了太多,抛下了太多。
她本以为,偷生还愿,愿尽埋骨,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她计划好一切,就像当初千长宁曾在她的面前摆下那盘她直到如今也看不懂的棋局,她只要按照为自己划分好的命运行事,只要心无挂碍的继续走下去就好了。
可她未曾想过,即使她叛出师门,声名狼藉的时候,也会有人拼尽全力的想要站在她身旁。
月影沉沉,屋内更安静了几分。
倚在身前的人似乎已经睡去了,沈妄小心翼翼的将人挪在旁侧的枕上。
见颜渺抱着他的手臂不肯放开,沈妄的面上露出几分愉悦之色,轻轻挪动,抽手出来。
他将软被盖在她身上,垂首轻轻吻过她的眉心,悄然翻身落地,推开了门。
门扉掩上的一刻,颜渺睁开眼,朝口中塞了枚糖丸。
走出门去,她的脚下是一处山林。
循着沈妄的足迹向下行,她随他行至一处荒废的角楼。
角楼的周侧下了禁制,颜渺观过禁制,轻轻将指尖点在上面。
她的血同沈妄以剑骨筑成的惊雪剑结了契,灵力相通之际,颜渺闪身进入其中。
嘈杂的声响钻入耳中,血腥味飘散入鼻息之间,她绕过朽坏的花架,悄声倚在门旁。
靠近门侧,血腥味更浓重了些。
沈妄的声音传入耳中:“我会放你回去,去告诉你们宗主,若是明日不将我要的东西带来,若是再明日我还给宗门的,就不一定是什么了。”
另一道声音入耳,似是宗门的弟子。
那人言辞激愤:“沈妄,你前往宗门拿人便罢,这里的九人中有六人都是风浔州的人,你如今与宗门为敌,难道连风浔州的人都要杀吗?”
沈妄瞥一眼那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本以为如周家那般清正的门风,定不会让自家宗门的事拖累到其余宗门,而风浔州迟迟不肯帮忙催促,原是因我曾是风浔州的人,这么多年都没有杀过风浔州的弟子,笃定了我此次仍不会动手。”
楼中气流忽而激荡,颜渺顷刻御起灵力防在身侧,便听其中弟子纷纷到底的声响。
沈妄轻哼出声,道:“可我不杀人只是因我懒得脏手,与我是否曾在风浔州,与你们是不是风浔州的人可没什么关系。”
惊呼声响起,而后是刺耳的尖叫声,角落里昏死过去的人忽而被虚刃挑起。
一道利刃刺入他的身体,灵力顷刻自虚刃的刃端膨胀开,那人竟转瞬被炸碎作了一滩齑粉,连惊呼声也没来得及发出。
温热的血溅在楼内人的面上,方才还同沈妄争辩的弟子望向散开的尘灰,面上尽是惊恐。
沈妄看向他,指尖轻轻勾动,又一道道虚刃径直将那弟子的衣襟勾起。挑直门扉旁。
他冷冷道:“你说,如果我在宗门人的眼前这样杀了你们,周既明会不会为了救你们,将直接将我想要的东西给我?”
“你,你这……”
弟子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不敢骂出一句,只惊呼道,“疯了,你真是疯了!”
沈妄轻声笑着,指尖向下落,那弟子的身体重新摔回到地上。
他道:“去吧,告诉周既明,若是他不愿将我要的东西带来,不如猜猜明白我送到宗门的,会是这几人中哪个人的尸身?”
那弟子匆匆向外跑,身体一时抖如糠筛,脚步绊了一下,跌倒在地。
他手脚并用的爬起,仰头之间却冷不防望见门侧还立着个人。
他对上颜渺沉沉的目光,神色更惊惧了几分。
颜渺抱臂倚在门侧,看一眼他,微微仰首向远方,示意他离去。
直到那弟子的身影远去了,颜渺脚步未动,依旧半倚在门旁。
她在等他。
只是过了好一会儿,沈妄才朝门旁走来。
他的脚步放的极缓,许久也未能挪到门旁。
见他实在磨蹭着脚步,颜渺索性转过身去,抬手将人捞出门外:“这是发现我了?”
第72章
“师姐。”
沈妄这才乖乖走近她, 轻声问道,“才歇息了这么一会儿,你是不是都没有睡好?可是被我吵醒的?”
颜渺没应他, 与人错身而过, 看向房内被封了脉息后不省人事的宗门弟子,抬手用灵力召起墙角那捧未飘散开的尘灰。
她看向眼前浮跃的灰烬, 转头道:“那个人是你用木偶做给他们看的?很聪明啊沈妄,去金平城这样短的时间, 就想到了要将他们的傀儡术化为己用。”
“我只想到向谢家借来几具人偶以备不时之需, 还并不会以灵识御人偶”
沈妄应声, 又解释道, “我知道师姐在为如今的状况心焦,若想快些找到周望舒, 不给周既明施压,他怕是要藏匿消息更久,直到自己去找到周望舒为止了。”
颜渺指节微动, 那把尘灰重新散落在地, 又被风吹散了。
虽心知角楼中的弟子不会听到他们的谈话,她还是向外走去。
颜渺行至距离角楼稍远的空地, 才道:“周礼那样玲珑心思的人,怎么会猜不到你此举是在骗他?”
“我那时在宗门顺手擒来弟子, 又作此举, 都只是给宗门人看的, 不需要周既明的相信。”
沈妄的目光顺着那把尘灰飘了一会儿,跟上她, 边道:“只要宗门中有人相信,周既明就一定会出手。”
颜渺停下脚步, 轻声笑了:“你这样肯定?”
沈妄一同停下,立在她身侧,开口解释:“是,此次前往南岭墟议事的宗门人我已都见过,那些人远不如周既明那般能沉得住性子,尤其此次宗门议事,沈铎也在其中。”
“在宗门的时候我便知道,他将风浔州弟子的性命与风浔州的颜面都当做顶重要的东西,又惯来不喜离经叛道的小辈,周既明曾在凌家的斋舲上与沈铎争辩几句,怕是沈铎会记起此事,借如今这个机会给他施压,让他早些给宗门一个交代。”
“现如今周既明不能暴露沈惊谪的存在,与那些人有口也难言说,即使只是装装样子,也不得不前来找我们。”
听他将一切都安置好,颜渺抬手抚一把他柔软的额发,问:“你既做这些,为什么不愿同我说?”
发顶覆上一层凉意,沈妄垂下头,在她微凉的掌心里轻轻蹭了蹭。
他哪里还有方才在弟子面前的嚣张模样,见眼前人揉够后收回手,又过去勾她泛凉的指尖。
他看着她,软下声调道:“因为我方才对那个人的样子……我不想让师姐看到我那副模样。”
颜渺任他捏着自己的手,顺着指尖上的力道靠他近些,目光柔软:“可我已经看到了,沈妄,你那样也没什么不好。你不必时时都做成讨我喜欢的样子,或是总在我面前刻意掩饰些什么。”
她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每望向她,沈妄目光中的锐利都先减淡三分。
他在她的面前惯来是温和的,如今更喜欢同她说些甜言软语,但颜渺仍记得在云浮宗初见他的时候,亦或是在南岭墟相识甚短,在他们的关系还不算相近的时候,沈妄曾是那般冷淡的性子。
而他本也该是那个样子。
不在她面前的更多时候,他都还是当初那般冷心冷情的模样,甚至逢临变故,离开宗门的这五年过去,他对旁人的淡漠只比当初有增无减。
她是见过沈妄身染戾气与杀意的模样的。
在黎荒的时候,沈妄曾在和风泽中遇见过沈衔青,他望向沈衔青时含着滔天杀意的眼神她如今想起犹然能记得清楚,那个染着戾气与偏执的,几乎想要将一切都燃成灰烬的眼神,与任何人相对都足以令人胆战心惊。
颜渺丝毫不怀疑,如果她那时不在,沈妄极有可能调用起经脉中的灵力与戾气,手执骨剑,用那一式杀招以命换命,与沈衔青同归于尽。
听她所言,沈妄很专注的垂首,问她:“真的吗?”
颜渺点点头,十分郑重的应答:“真的。”
得到肯定的答案,沈妄的眉眼弯了弯,忽而揽过她的腰肢,垂首在她的唇上亲了亲。
微凉的柔软点过唇瓣,沈妄收敛回目光,那只环在她腰间的手却力道不减。
他扣紧她的腰身,道:“那我现如今没有掩饰,师姐觉得我这样可好吗?”
颜渺仰首,坦然与他的目光相对,捏了捏他微红的耳尖:“嗯,一下就够了吗?”
沈妄的耳尖更红了,与她的指尖相触,甚至有些发烫。
颜渺压下一声笑,仰首去压他的后颈,学着他方才的样子,也在那片柔软上点了点。
她捏着他的后颈,轻声道:“那就够了吧。”
趁着沈妄的动作僵住一瞬,颜渺终于从环在腰间的那只手臂中脱身出来。
她重新正了正神色,道:“不过你此举之后,宗门的人可是会把那弟子的所言当做是真的。等到中洲的乱象平下,那些有心之人怕是会用这个借口来对你出手。”
“我不怕的,师姐。”
沈妄缓过神色,轻声道,“我自从当年背离宗门的时候就早已经想好了这些,况且修魔这样久,不知被宗门的人一口一个作恶多端念叨了多少时日,如今也算做了些修魔之人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