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时候不是说什么……”
贺勉怀疑惑,“不是南岭墟人?那他是哪儿的人?”
颜渺再看一眼贺勉怀,瞥见他袍角的风伯兽绣纹,忽而逗弄心起,道:“我的道侣啊……是风浔州的人。”
贺勉怀:“啊?啊?什么?”
贺勉怀的嚷嚷声有些大,颜渺揉一把耳侧,掩下逗弄得逞的笑意:“你不满意?”
贺勉怀面上凝重几分,后槽牙磨得吱咯响:“巧了,风浔州的人我还都略有所知,你的道侣名姓为何,说来听听?”
颜渺继续逗孩子:“这我不便透露,你只知他姓沈……”
“姓沈?宗门亲脉?”
贺勉怀吸一口凉气,面露惊色,“他怎么会和你一个灵力低微的散修做道侣?你不是编来唬我的吧?”
“我唬你做什么?”
颜渺随口应答,在长街侧的一道巷口停下步子,“到了。”
雾气四起,长街上隐有窸窣声响。
一道身影停在女孩的算卦摊旁。
夜雾湿重,青年的周身还染着水汽,手中提着一盏不知从谁家檐角摘下的纱灯。
白袍在夜幕下亮的晃眼,青年弯身抽起小车上的符纸:“该说的话都说过了?”
“说过了”
女孩的斗笠轻动,“只是沈妄哥哥,那个姐姐她还让我在此等人,却没说是谁,我要等多久呀?”
听到女孩这样说,沈妄轻声笑笑。
“不必等了。”
他垂首端详一会儿符纸,将符文调转给女孩:“你曾拜入过南岭墟两年,这符是什么意思?”
第9章
南行五里,离九巷口,风声呼号。
小巷好似被飓风凿出一道空洞,骤风穿梭,巷口的结界却如一层冰封的水面。
颜渺停在巷口,抬手轻触,耳边响过冰纹碎裂的声音。
她看向身后的贺勉怀:“若是害怕,在此等我。”
风声鼓噪刺耳,贺勉怀面色有些发白,还是作一副无畏模样:“这有什么,你瞧不起我?你都不怕,我能怕什么?”
颜渺点点头:“那你一会儿记得叫小声点。”
贺勉怀怒目看她:“……”
结界碎裂的声音响起,裂纹层层扩散开,颜渺径直走入。
暗巷内未燃灯盏,四周光线暗下,一张血肉模糊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
“啊啊啊啊啊!鬼鬼鬼啊!”
不等颜渺瞧清楚,贺勉怀已惊叫出声。
颜渺耳膜震得刺痛,一口气差点没喘匀,抬手贴了张禁言符过去。
暗巷重新变得安静,鬼脸的主人也将手从耳朵上拿下。
血肉模糊的鬼脸动了动:“哪来的破孩子,吵得要命。”
“确实要命。”
颜渺看向眼前鬼脸,“你不是鬼。”
……但比鬼还丑。
鬼脸人有些惊讶:“你看得出来?”
颜渺指指地上,又指指他身上衣衫:“有脚有影,宗门的衣衫。”
想来是被流放此处的宗门弟子,只是衣衫被血浸透了,看不出是哪个宗门的。
鬼脸抽动面皮:“离九主喜,但这离九巷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们来此做什么?”
颜渺看向暗巷尽头的一片黑暗,神色幽幽:“我来取一颗人头骨。”
她说得平静,话中也没什么别的意味,鬼脸人却忍不住抚了抚自己的头:“你有头有脸,来取谁的头骨?”
“一个女孩子,这么高,大概是南岭墟人。”
颜渺收回目光,边想边伸手比划,“路遇有缘,我帮帮她。”
鬼脸上的面皮又抽动两下,血肉模糊中的眼睛露出戏谑之色:“有缘?那个小孩可是犯了大罪的,按照判罚本该关进南岭墟的圄犴司,你敢替她寻东西?就不怕死?”
南岭墟的圄犴司,同是关押重罪之人的牢狱。
那个少女的确曾是南岭墟人。
颜渺没有多问,只道:“没关系,你只管告诉我,她的头在何处?”
鬼脸人:“想要消息,总要拿些什么来换。”
颜渺:“你想要什么?”
鬼脸人歪了歪脑袋:“我看你身上这道灵脉就不错。”
“想要它的人可多了。”
颜渺面色不变,眨眨眼,“可惜它睡死了,你若想要,不如招呼一声,看看它能不能醒过来跟你走?”
鬼脸‘嘻嘻’笑了,掌中燃起一道幽蓝的火:“这有何难,便是它扎根在里面,我若想要,也只需直接剖开你的胸腔,生抽出来就是。”
颜渺睫羽微敛,抚上心口。
胸腔中的一小截灵脉根系再次轻柔涌动起来。
再抬眼,颜渺轻笑道:“好啊。”
她拢起五指,指尖回弯,当真作出挖向心口的模样。
符印自指尖聚起,眼见着便朝那张鬼脸招呼去,灵力自身后席卷来,化作剑刃,刺入鬼脸人的胸腔正中。
符印换了个方向,如水涌起,转瞬将鬼脸人禁锢在原地。
鬼脸人手中灵力熄灭,望向颜渺的眼睛睁大了,肩膀颤抖起来。
“还没死呢,别哭丧个脸。”
颜渺未转头追溯灵力的来源,只是盯着眼前人,道,“暂且留你一命,带路。”
走过暗巷,里面是一间客栈。
客栈的檐角未燃灯,锈锁垂坠一旁,木门扇过的风击起尘灰。
颜渺终于状若不经意一般,朝黑漆漆的来路望一眼。
她转向贺勉怀:“你留在此处。”
贺勉怀闻言,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张着嘴说了什么。
“不要?你不怕吗?”
颜渺读懂他的口型,解下他身上的禁言符.
贺勉怀的声音染上颤抖,话语成串往外冒,‘叽里呱啦’的旋绕在人耳畔:“不要不要不要,要是这个鬼看上了我的灵脉,要剖开我的心口抽我的灵脉怎么办?”
“放心,他的眼光高着,你的灵脉他才看不上。”
颜渺瞥一眼被缚在一旁的鬼脸人,“对吧?”
鬼脸人诚实点头。
贺勉怀:“?”
颜渺拍拍贺勉怀的脑袋,想了想,还是抽出一张符纸。
符纸与她平时用的不同,纸上落满金箔,上面的符文是拿血画的,却未有暗沉的迹象,反而异常鲜亮。
颜渺:“拿好,若是遇到危险,它会护你。”
贺勉怀伸手去接,手才松开,颜渺的身影消失在了客栈门前。
“喂!”
贺勉怀不敢追上去,转头又对上那张血肉模糊的鬼脸,一时间眼泪狂掉。
“啊啊啊啊!救命啊!”
客栈内又是另一方幻境。
颜渺面色平静,走入其中。
幻境中仍是黑夜,眼前是一方破旧的小院,院墙角尽是败落成絮的荒草。
院中草屋的窗子未关,窗前燃着的一小截蜡烛照明,纷扬的尘灰在烛芯绽出的火焰上安静流淌。
夜风吹绕过小院,窗内烛影晃动,映出一道影。
女子身骨瘦弱,枯黄的长发用布条挽起,她身上衣衫已破旧得发白。
幻境中同是深秋,她的衣衫已因无数次涤洗过后变得异常单薄,没有半分能御寒的模样。
女子背对着颜渺坐在窗边,肩膀连着上半身轻轻摇晃,口中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她的肩膀只瘦削作薄薄一片,影子映照在灰白的墙壁上,好像余下此生已与这断壁残垣交融,寂寥又漫长。
颜渺走至门前。
破烂的木门被风吹开了,屋内的陈设映入眼帘。
这不像是给人住的地方。
和院落一样破败,小屋内只有些烧成炭黑色的桌椅,向下落着灰烬的桌上是一只掉了碴的瓷杯。
屋内崭新完好的,只有墙壁上的一整面百子柜。柜上的抽屉拿掉了,陈列展示着满满当当一墙小玩意。
颜渺抬眼看去。
百子柜上,最高的一层摆着一排头骨,下层是装在琉璃瓶里的眼睛,再向下,是粘着血的面皮,码放整齐的残躯骨架……
颜渺见过人身躯不整的样子,但眼下和一排头骨,还有瓶子里轱辘转的十几双眼睛对视,实在是诡异的有点要命。
听见动静,一直垂首哼歌的女子抬起头来。
女子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腕骨细瘦,怀中稳稳抱着个襁褓,其中是用不同躯干骨头拼凑起的婴孩。
女子望着颜渺,眼睛直了直:“阿缃啊……”
颜渺走近了,看着她。
她思量了一下,问女子:“我的什么地方最像她呢?”
女子本欲伸手触碰颜渺,冷不防瞧见手上还沾着血,有些无措的在衣摆上蹭了蹭。
她再抬起手来,点了点颜渺的眼睛:“眼睛,眼睛是阿缃的。”
颜渺瞥一眼身侧百子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可是阿缃已经有那样多的眼睛了,我只有一双呢。”
“不是,那些都不是阿缃的。”
女子怔然摇头,又伸手向颜渺的眼睛,“这个才是阿缃的。”
“是吗?”
颜渺错身躲开,问她,“那你是谁,你是阿缃的姐姐吗?”
女子怔然一瞬:“我,我是白盈,我当然是阿缃的姐姐。”
颜渺看一眼白盈怀中襁褓:“就是你拿走了你女儿的头骨?那孩子如今尸骨不全魂识不聚,难得往生。”
话音才落,白盈的眉眼忽而染上狠戾:“你胡说,我没有女儿,那是阿缃的,都是阿缃的。”
颜渺转身朝百子柜走去。
她停在百子柜前,道:“你若肯据实告诉我哪颗头是……阿缃的,我把眼睛给你好不好?”
话音落,一股灵力悄无声息流窜在院落中。
不过颜渺如今身无灵脉,难以感知这股刻意掩藏的灵力,只当一阵穿堂风过迹。
听过颜渺言语,白盈亮起眼睛,匆匆起身,手中的襁褓一松落到地上,残肢骸骨碌碌滚了一地。
她点过柜上的头骨,停在其中最小的那一个。
颜渺:“不是她。”
白盈歪了歪脑袋,再点过一遍,指向正中一个。
颜渺没听她的,自顾自的看一圈。
她念起少女衣袖下焦黑的腕,停在一只被火烧过的头骨前:“这个是她,对吗?”
似乎想证明她是对的,颜渺才朝头骨伸出手,白盈尖叫着扑上来。
颜渺捉住她的手腕:“我猜对了。”
白盈看着她,眼眶里涌出泪水:“不要,不要带走我的阿缃……”
颜渺伸手捧过那只焦黑的头骨,结一道符印护在其上。
白盈本是泪水涟涟,见了符印却瞳孔骤缩,腕骨扭曲着,另一手竟带着一股气力,直剖向颜渺心口。
灵力骤然凝结,在颜渺的心口挡下一击。
那股气力被挡下,未伤及颜渺,漾开的余力砸落在她身后的百子柜上。
百子柜发出轰然声响,颜渺躲闪不及,只得将头骨抱在怀中,肩背被落下的瓶罐骸骨砸中,耳畔错落着响起嘈杂的声音。
“来人了?猜猜这次是什么?我猜是指骨。”
“眼睛吧,眼睛更像些。”
“你们不觉得她……有些熟悉吗?”
颜渺的眼前有一瞬模糊。
肩背的疼痛消失,她抬眼,望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十二三岁时的白盈。
大概是因那颗头骨,颜渺触到了一段记忆。
小屋破败,十二三岁的白盈坐在落了锁的小屋里,瘦弱的臂弯中抱着个襁褓。
她轻声哼着歌谣,目光有些空洞,正透过小窗朝外望着,眼中是一片荒芜。
怀中的婴孩发出咿呀啼哭声。
白盈收回目光。
她说:“白缃,娘在这里,不要哭。”
第10章
画面如雾气一般散开,细雨纷扬过,小院的墙垣染上湿漉漉的光。
女童手捧一只垂羽的鸟雀,压着步子在颜渺面前走过去。
是白缃,那个襁褓里的婴孩,她长大了些,和白盈生得很像,一双眼睛十分漂亮。
“娘。”
女童走到白盈面前,小心翼翼将鸟雀捧给她看,却猝不及防被拂开。
白盈看着她,目光沉郁:“说过了,不要叫我娘。”
院门发出吱呀声响,男人推门走入。
“和你那个没用的娘一样,老子买她供她吃住,是要个传宗接代的香火,谁知连个活种都生不出来。”
他喝了酒,神志不醒,嘴里咒骂着些什么,“留下你这么个没用的废物,又生下个小杂种,都是些生不出香火的赔钱货。”
桌椅翻倒,落下一连串噼啪响动,孩童的哭泣与棍棒击于人身的闷响交汇涌来,颜渺立在小院中,触碰到石案的指尖化作一道幻影,穿透过去。
颜渺面色不变,收回的指节下意识拢起。
只是一段记忆,她不该妄想参与其中。
长棍落在白盈的肩背,血渗透衣衫,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角落里的白缃轻声啜泣,男人被哭声吸引,提着棍子走来:“小杂种,哭的老子心烦。”
男人手起手落,却是方才推开女儿的白盈跌撞扑来,承下一记棍棒。
白缃颤抖的蜷在身前人怀中,伸出手,近乎贪婪的拥紧周身的温暖。
不多时,男人的叫骂声远去。
白缃找出藏起的药粉与细布,回到白盈身边,小心翼翼的唤一声:“娘……”
白盈恍若没有痛觉,再次伸手拂开白缃。
药罐翻滚在地,药粉与尘灰混搅在一起,铺洒在小小一方院落中。
她的手攀上白缃的脖颈,骤然用力。
颜渺眸光微动。
白盈眼里的决然不是假的,她是真的,想杀了白缃。
脖颈被缚,白缃的面上泛出青紫色,眼口俱张。
白盈没有停下。
直到她听到一声濒死的唤。
“娘,救……我……”
白盈的指节松下来。
随之一同滑落在衣衫上的,还有一滴泪。
“你离我远些。”
她的嗓音平静,“白缃,不要叫我娘。”
白缃的神色暗淡下来,转过头,与颜渺的目光交汇一处。
也正是这一瞬,画面斗转,化作一处小镇。
白缃已是八九岁的模样,长发用缥色丝带编作两条,她与白盈走在市集上,花糕店的老板在旁招呼一声:“阿缃,还同你姐姐在郭娘那里做帮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