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缃点头,乖乖应声。
她们从村落逃出来,隐匿在近处的一座小镇。
可颜渺知道,这不算完。
如果这样平和的日子自此贯穿了两个人的一生,她今时今日,不会在徊生境中遇见她们。
不多时,有人找到了她们。
村镇中的人围在郭娘家的小院,议论声分迭响起。
“那两个女孩不是姐妹吗?”
“没听人说吗,是母女,谁能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就生儿育女了?”
“听闻那个孩子的生母就是他们村里买回来的那个怪女人,肚子里前后揣了七八个孩子,都不知怎的胎死腹中,最后还是早产下这一个才死的。”
收留二人的郭娘将她们放走,她们奔逃至山间,白盈却忽而再一处山崖停住脚步。
“阿缃。”
她拉着白缃走至崖边,“我们一起去死,好不好?”
白缃是在水畔被救起的。
眼前再次亮起,颜渺瞳孔微缩。
颜渺从未想到,她会在白缃的记忆中看见千瑜。
此时的千瑜还未任云浮宗的宗主,更非是颜渺的师尊。天色暗淡,她穿了一身素色的袍服,身姿挺拔飘逸,像是静谧湖面上空悬的月亮。
她的腰间坠着那柄从不离身的迟云剑,身侧跟着穿玄色衣袍的少女。
颜渺无意识的捏紧衣袖。
那是周礼的长姐,南岭墟的另一位少主,亦是七年前,宗门传言曾死于她剑下的,周望舒。
和颜渺记忆中的师尊一样,千瑜嗓音温柔,她蹲下身来,清澈的眼瞳中映照着白缃的影子:“你方才溺水差点没了呼吸,你叫什么名字?是怎么掉进水中的?”
白缃面上发怔,一字一句的开口:“我叫……阿缃。”
千瑜用灵力烘干她的衣袍:“阿缃,你的家人在哪里?”
白缃眼睫微抖:“我没有家人。”
千瑜想了一下:“那你愿意与我们回去吗?”
白缃愣了一瞬,看向千瑜的目光怯生生的,点头却十分用力。
周望舒在旁皱眉开口:“阿瑜,你才做了云浮宗的掌事,千师伯有意你继承他的衣钵掌管云浮宗,况且你上月才收徒,这又带回一个,要如何安置?”
千瑜回首:“阿南,不用担心,长宁很乖。况且我可以去问小珏,她下月就可收徒了,若是愿把她记在门下再好不过。”
周望舒瞥一眼白缃,忽而牵过她的手:“这个年岁修习剑法怕是有些晚了,不如让我带她回南岭墟,学些心法符篆。”
白缃的肩膀略微颤抖,未等开口,千瑜再道:“阿南胡闹呢,别听她的,你若是愿意,可以回云浮宗同我习剑。”
周望舒攥紧白缃的手,垂首看她,似乎将她的心思都看透:“修习符文篆术比剑法的要好进益得多。”
白缃握紧周望舒的手。
回忆散去,颜渺的神色仍有些怔然。
她已经许久未见过千瑜。
那个在一片尸海中捡回她,会声调温软唤她‘渺渺’,在宗门大会前夕为她做定胜糕的师长。
千瑜死在她修魔道的第二年。
像是一场梦散尽,留下的枝节泡影难经得起人回溯,五年后,白缃随南岭墟弟子历练,夜宿相邻的小镇。
师兄师姐睡去后,白缃只身回了那个村落。
她再一次见到白盈。
但白盈不再认得她了。
她抱着一只空空如的襁褓,口中哼唱着轻缓的歌谣。
“娘。”
白缃的口中发出短促的音节,像是戳破水面气泡的微尘。
白盈抬头看她,半晌,她问:“你是谁?”
白缃立在原地:“我是白缃,你的……孩子。”
白盈摇头:“我没有孩子。”
白缃轻柔挽好她的头发:“你要和我走吗?”
“我在等人。”
白盈又摇摇头,“我在等阿缃,你见过她吗,她是我的,妹妹。”
白缃的动作停下来。
她们曾共同在这里生活了九年,但白盈,独独将她们逃离在外的三个月记在心中。
小院里燃起一场火,火光遮过颜渺的视线,将村落中的一切化为乌有,也将记忆的幻境尽数吞没。
火光消散,灰烬流淌在空气中,焦黑的头骨重又出现在怀里。
颜渺从白缃的回忆中抽身出来。
眼前是白盈骤然袭来的一掌,灵力层叠旋绕护在她身前。
颜渺于一片碎开的瓶罐残骸中直起身体,泛凉的嗓音空响在逼仄的小屋中。
“别躲了,出来。”
纱灯纸透出的光影映明小屋,青年手提一盏纱灯缓步走来,衣摆微荡。
他指尖绕着一丝灵力,蔓延至颜渺的身前。
颜渺没多言语,看一眼他,朝面染厉色的白盈走去。
她向前一步,周身护她的灵力也跟着前行一步,直到她停在白盈身前。
颜渺弯下身,将头骨捧至白盈的面前。
“你用这样多的残肢拼凑她的身体,是想要做什么?”
白盈手中气力未收,肩膀微颤。
颜渺抽出一张符纸,再道:“你若不说,我现在就毁了这颗头。”
白盈终于收起气力,唇畔微动:“是,是……”
就在她将说出话语时,一道符印却忽而自她身上涌出,丝缕如利刃般的丝线缚于人身,将她的话语搅碎在喉管。
颜渺目光一凛,手中符纸点在白盈额头。
缚在白盈身上的丝线松了松,颜渺正欲追问,冷不防瞥见自屋外走入的少女。
白缃头带斗笠飘进屋中,一如多年前那样,缓缓跪在白盈身前:“娘。”
魂识聚在一处,白缃的记忆也终于拼凑完整。
白盈的口中发出一声呜咽,怔然看她:“你认错了,我没有孩子。”
颜渺看一眼白缃:“她看不见你的样子,又被人下了缚魂印,认不出你来的。”
“我娘本也是认不出我的。”
白缃自嘲笑笑,“她是恨我的。”
她是她被凌虐后诞下的婴孩,是她痛苦回忆的见证者,是连结着她与施暴之人,与这寸土地的,最难以消磨殆尽的证明。
就像白盈的理智在濒临断裂的时候选择忘却所有,留下的,只是那三个月的记忆。
颜渺眼睫微颤:“那你呢?”
“我……”
白缃轻触斗笠,“我或许,该恨她吧?”
在母亲无数次的想要杀死她的时候,无数次想要与她同归于尽的时候。
在她勒紧她的脖颈,却还是放开手,流下一滴泪的时候。
尚是孩童的白缃在那一滴泪中寻得母亲干涸的爱,又在那一丝迫不得已的爱中,活了许多年。
颜渺安静听着。
白缃继续道:“你看见了,那时候我去寻她,想要带她离开,我撞见那个人,便用符印杀了他,杀了……他们。”
颜渺点点头。
她看见了,白缃杀了他们。
白缃杀的人,远不止那一个畜生。
短短五年,女孩没有天生天养的根骨,却依旧修得心法,结出灵脉,学会了南岭墟的符篆术法。
颜渺所见白缃记忆的最后,是少女以符印化刃,将持棍棒而来的男人凌迟毙命,又以身躯作为阵眼布下印阵,将赶来杀她的村民砍作七零八落,遍地尸骸。
十五岁的白缃用符印布阵,屠尽了一整座村落。
血染不尽那一片土地,南岭墟弟子接到消息赶往村落,眼见了浑身浴血,眼眶透红的白缃。
他们靠近白缃,却被印阵波及,尽数陷入了那方印阵中。
火光吞噬了村落,吞噬了赶去村落的南岭墟弟子的性命,白缃的肉身也淹没在那场大火之中。
可白盈还活着。
大火燃烧殆尽,却唯独白盈没有葬身其中。余烬散落,她从一片废墟中捞出一具烧作焦黑的尸骸。
第11章
幻境里又落了雨,风雨浇灌进来。
水珠拂在颜渺颊侧,她抬手轻抹,指腹留下一片濡湿的水痕。
“有件事我想知道。”
颜渺侧首,“白缃,你以己身作阵眼,但此等印阵难习,再有天赋的人也不可能短短五年做到如此地步。”
“是谁帮了你?”
白缃沉默不语。
颜渺:“有人用你母亲的执念织作幻境,困住你的魂识,又企图用缚魂印将她灭口,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斗笠下的黑纱飘荡,白缃终于开口:“我入南岭墟后,接引我的师兄名为江一。江师兄曾照拂过我,告知我心法进益的诀窍,赠与我可生灵脉的灵丝,多番助我修习。”
颜渺眉头微蹙。
白缃拜入南岭墟的时候,千瑜尚是云浮宗掌事,苏南齐还蛰伏在宗门中,所谓可生灵脉的灵丝,多半是尚未成型的融灵引。
白缃继续道:“后来我罪责深重魂识被拘,本该被判罚至圄犴司,也是江师兄救了我,带我逃来徊生境。”
颜渺退开一步:“白缃,江一在利用你。”
融灵引可凭他人灵脉于短时间内令人大幅进益,却会让使用者嗜血成性,在一次次灵脉相融后难以戒断,最终损伤灵骨。
白缃,大概只是他们选中的试验品之一。
斗笠低垂下去,白缃似乎有些愕然。
好一会儿,她仰起头:“原来是这样吗,姐姐,可我不怪江师兄。”
眼见白盈额前的符纸逐渐透明,再拦不住将要生效的缚魂印,白缃蹲身在白盈的面前。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江师兄助我修习,帮我达成娘的心愿。娘一直想做的事做到了,他们都死了……”
白缃伸出手,轻触白盈的眉心:“他们都死了,早在害死那些师兄弟时,我就也该死了。”
作为南岭墟的弟子,鬼魂触碰到符印的后果,白缃再清楚不过。
颜渺手中的头骨骤然碎裂。
缚魂印绽开万道丝线,白缃的魂影轻柔包裹住她的母亲,直被丝线碾作寸缕散落的烟尘。
雨珠顺风斜飞进来,落在白盈的面上,缓缓滑落。
一如许多年前在那个破败的小院,白盈松开白缃的脖颈,泪水滑落在衣衫上。
寻得头骨后,白缃的魂识重归完整,如今她以鬼魂之躯挡下缚魂印,魂识尽散,不得往生。
屋墙碎裂,桌椅消散,自此,白盈与过往的连结尽数斩断,以执念所筑的幻境摇摇欲坠。
颜渺安静地看着,余光瞥向一直立在身后的沈妄。
沈妄承接住她的目光。
颜渺才侧过头,缚魂印消散,白盈的神志恢复清明。
她跌撞着扑来,眼望向屋门,口中呜呜咽咽,似要说些什么。
利刃穿堂而过,击碎将散的幻境。
零落散乱在地上的残肢相互碰撞,发出几声吵嚷。
“幻境开了,那小子来了?他不会要拿我们开刀吧?”
“我掐指一算,不会,大概是看这姑娘要醒了,来灭口的。”
“你一个头骨用谁的手?”
颜渺瞥一眼地上骸骨。
耳畔安静一瞬,复又开始叽叽喳喳。
“她能听见我们?”
“胡说吧,怎么可能?”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颜渺冲那堆骸骨皱皱眉,手下动作不停,朝利刃刺来的方向扔出一张符纸。
几只头骨同吸一口凉气,耳畔重又安静下来。
四周黯淡下来,只余沈妄手中的纱灯晃荡出微弱的光亮。
符纸与利刃相撞,骤然碎裂。
利刃携一张漆黑符纸,再击破沈妄出手拦过的一道灵力,直钉入白盈的头颅。
幻境中的印阵会限制人的灵力,沈妄修为再强,在幻境中能施展的灵力也不过十之二三。
钉入白盈额间的缚魂印四散,扼住她的四肢咽喉。
颜渺瞳孔微颤。
白盈受此一击,意识濒临涣散,已是垂死之状。
她的手腕动了动,袖间掉出一只碎作半截的竹木牌。
颜渺闪身去拾,手腕一紧,胸腔中的灵脉涌动不休。
她来不及回头看拉住自己的沈妄,只顾盯住那半截竹木牌上的字迹。
万道丝线瞬然绽开,将竹木牌绞碎作齑粉。
细丝为颜渺的手腕新添了一道细长的血口,同还未愈合的那道交叠于一处。
门前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灵力自身侧起,浅浅弥散在客栈中,颜渺稳住身体,抬起手臂,拦在沈妄身前。
也拦下了翻涌在沈妄掌心里,呼之欲出的杀意。
鬼脸人自飘摇欲坠的大门走进,手边提着瑟瑟发抖的贺勉怀。
“你这贼……”
贺勉怀挣扎踢荡着双腿,目光在触及沈妄时收回了话语,道,“我就说不要留在外面你还不肯带上我现在好了吧快救救我啊……”
颜渺看向贺勉怀:“给你的符纸呢?”
贺勉怀:“你没告诉我怎么用啊快救我救救我呜呜……”
颜渺:“……”
鬼脸人丢一张禁言符在贺勉怀身上:“吵死了,一会儿也不得消停。”
颜渺叹一口气,转向鬼脸人:“她如今执念散尽,已没有幻境护得住她,你这么急着杀人灭口,是有把柄在她手里?”
鬼脸人也不答话,将手下的贺勉怀缚得更紧了些。
颜渺看一眼面色发红的贺勉怀,背手在身后,符印悄声蔓延在指尖。
“看来我猜对了。”
她继续道,“会用缚魂印,是南岭墟人,你是白缃口中利用她的那个,江师兄?”
鬼脸人面上看不出情绪,眼里的不快却十分明显,他的指尖再窜出一道漆黑符纸,径直袭向颜渺。
颜渺闪身躲开,指尖符印已成,于贺勉怀的身上燃起一道澄黄的焰。
火焰的源头,是她给过贺勉怀的那张符纸。
符印将贺勉怀兜头罩在其中,鬼脸人因吃痛松开力道。
“贺勉怀。”
颜渺将贺勉怀带至身边,“拿好符纸,不要回头,到结界外等我。”
鬼脸人身上灼出焦黑的血痕,眼中隐含怒意,手中又捻起一张符纸。
贺勉怀已跑出小巷,昏暗的客栈中余下三道影子。
可还未等符纸袭来,鬼脸人的喉中忽而发出一声惨叫。
沈妄提着纱灯,指节微拢,灵力缭绕其上,泛出的光影跃动在瞳孔中。
手臂自关节处扭曲翻折,鬼脸人疼痛难忍,嘶哑着嗓音道:“沈妄,你在此杀我,就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