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姗。”
面前的女人有着一头深棕色的长发,灰黑色的眼中没有半点情感波动,就像是一个僵硬到了极点的人工智能。
——朗姆的心腹,凯姗。
“朗姆大人要见你。”她的声线十分平缓,没有半点记忆点的五官上只体现了麻木。
千岛鹤点点头,表示会意。这句话已经是凯姗说的第三遍了——虽然她似乎还非常死板地在重复。
凯珊身上必然有许多秘密,但眼下并不是挖掘这些情报的好时机。千岛鹤对此表示有些可惜,也只能顺从地听着凯珊的指令,前去朗姆所在的地方。
真要说起来,千岛鹤对此实在是有些惊诧。她本以为“朗姆要见她”最多是打一个电话,又或者让她去对着一块黑不溜秋的大屏幕“聊聊天”,然而令她无比意外的是,身为组织二把手的朗姆,竟然真的会再一次用真身面对她。
眼前的房间在各处都装饰了许多华丽且典雅的乌鸦浮雕,天花板上挂着一个大吊灯,特别像复古的哥特式家具,上面同样根据惯例点缀了好几只红色眼睛的漆黑乌鸦。
低调却奢华的暗色墙壁上,挂着许多带着少许文字解说的高雅画作。主人定然很珍惜这些画作,给画作安排的边框是暗金色的,上面还装饰着许多很有格调的暗纹。
千岛鹤注意到,那些并不是梵高或哪位著名画家的传世画作,而都是由不知名的作者用统一的风格画成的——人类简史。
所有的画作串联到一块,就是人类文明繁衍至今,所有重大的转折点。
“这可都是人类最伟大的史诗啊。”穿着一身家常便服的独眼男人从幕后走了出来,带着几分赞叹的语气感慨道,“历史的辉煌取决于领航者的选择,而将偏航的船只费力拉回到正确的航道之上,就是最费时费力的一种。”
他抬眼看向千岛鹤,就像是一个经过艺术馆而随口评论几句的慈祥大叔,就连笑容都是那样的真诚、温和。
当然,信他才有鬼。
感受到来自组织二把手相对温和的目光,千岛鹤耐心地帮他接了一句话:“……所以人类应该怎样做?”
按他所说,是应该不帮那些人修正航道放任自流?又或者干脆偏转航向,大家一起朝那片未知的迷雾当中走去?
“应该汇聚最顶尖的力量,建造一条方舟。”朗姆果然笑了,看向千岛鹤的眼神更加慈祥。他没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往后说下去,而是顿了一下,脸上焕发出了几分骄傲的光彩。
“重获新生的感觉如何?”他乐呵呵地笑着,“孩子,你打败了死神。”
……感觉如何?
谢邀,请问您是指实验室吗?
就算她真的是为了活命可以不择手段的“克洛”,那段经历也是她绝对不想再重复遭受一遍的,更是她绝对不会愿意再回忆一遍的。
如果她只是普通人,经历了那种痛感以后……多半是要疯掉的。
在心中冷笑一声,千岛鹤表面上同样显露出了几分戾气:“如果这个打败死神的过程……不那么令人讨厌就好了。”
“但这是为了活着,更加必要的选择。”朗姆完全不为千岛鹤表现出来的不耐所动,他的语调依旧温和,还有一种长辈劝说晚辈的慈爱,“我亲爱的孩子,你将原来的心脏送给了死神,借此,组织让死神对你放松了警惕。”
神神叨叨。
千岛鹤挑了一下眉,反正现在正处于“克洛”的正常愤怒期——无论是谁跑来“治病”,却突然被这样折磨,也该有些不爽——她就算是对朗姆行为稍微出格一些,也完全不算什么问题。
“所以说,死而复生——”她突然莽了一波,近乎顶撞一般地用她似笑非笑的暖金色眼眸注视着面前那独眼的男人,“我是第一个?”
能够直接面对朗姆的机会可不多,恰巧他就是对鸦群计划几乎最了解的人,千岛鹤抓准时机,非常自然地开始试探起情报来。
“当然不。”朗姆脸色不变,“还记得你是因为谁才逐步探查到组织的吗?”
对“克洛”而言,谁她找到方向逐步探查到组织的人……她进入组织真正的跳板……
千岛鹤脱口而出:“长谷川和辉?!”
她第一次遇到千阳雪奈时,在飞机上自杀的那名安全员——在当天接应内比奥洛调任回组织东京分部的底层成员——患有跟她同样的“病”、却神奇地一直健康活到近三十岁,仍没有因器官衰竭而死的组织成员!
可组织不应该只是能给他治“病”而已吗……这又为何能跟死而复生扯上关系?
还有千阳雪奈……这一切的事端和她当年所接受的实验,又都有着怎样的联系?
“你该知道,你们的‘病’会让你们根本就活不过三十岁。身体各处的衰竭是不可避免的,就连延缓其崩溃速度都是一件极难做到的事情。”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白发女子神情瞬间变得精彩,朗姆似乎才终于看够了戏,慢条斯理地开口解释。他并不喜欢“病”这个称呼,但不知是为了让千岛鹤更易于理解还是些别的什么原因,他依旧称呼那些后遗症为“病”。
“所以唯一能救你们的方法不是我们之前所给的什么延缓药剂,而是——”他顿了一下,就像是邻家的宽厚大叔一样笑道,“死亡。”
“只有机体死亡,那些偏向衰竭的细胞,才能彻底被诱导为凋亡。而与此同时,你、你们——所有那些使用过那种梦幻般的药剂的人……伴随着细胞端粒酶活性的提升,都将获得全新的生命。”
他的眼神有些惆怅,既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光辉的过去,又像是在展望着什么宏大的未来:“长谷川是第一个,内比奥洛——哈,那个叛徒是第二个,后来者还有兰利——有些倒霉,这又是个叛徒。”
他笑了一下:“而你,我的孩子,你永远是最有意义——对我而言,也唯一有价值的一个。”
朗姆看向千岛鹤,眼中除了探究和审视,还充满了一种狂热的期望。
在当年整个鸦群计划的实验当中,成功品就只有“克洛”一个。这也正是组织发现年龄及当年的行踪都刚好能对得上的帕图斯的真名是克洛之时,为何会有如此反应的原因。
“克洛”原本也不该叫作“克洛”,作为当年的实验体,她拥有的本该也仅是一串编号。可实验进行了许多年,将近上千个实验体,只有她成为了那唯一一个可以帮组织达到最终目的的人。于是当年的研究主任负责人便赋予了当年依旧年幼的实验体这个描述组织宏伟计划的名字——
克洛。
Crow。
乌鸦。
这意味着:“克洛”,是鸦群计划真正的希望。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当年在组织当中也算叱咤风云的加拿大和威士忌和帕图斯……竟然都是叛徒。
不,准确说来,应该是加拿大威士忌是公安卧底;而身为研究组高层成员的帕图斯则是被其策反为叛徒,成为了那名公安卧底的协助人。
十八年前,他们二人联手偷走了组织唯一的成功实验体克洛,随后便开始了逃亡。组织很快便找到他们的踪迹,对他们严刑逼供,但直到加拿大威士忌被炸死、当年的帕图斯同样重伤致死……
他们二人都始终不曾对克洛的下落有着半分的泄露。
组织多年以来都在寻找,却始终毫无头绪,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命运,希望重新“制作”一名成功的实验体。
——组织要让鸦群蔽空,要让方舟起航。
基于此,在朗姆的指示下,组织在当年威士忌叛逃的那件事过后,很快又开始了一轮新的实验。
长谷川和辉以及千阳雪奈正是当年的那批实验体。
非常可惜,组织新的一轮实验几乎没有取得什么成果,进了实验室的上千人几乎全部死亡,勉强活下来的也就那么寥寥几位——
千阳雪奈、长谷川和辉、……
他们根本就不是成功品,除了一具一点点走向衰败的身体,那个实验什么也没有给他们带来。
只是组织依旧不愿放弃,并且为了未雨绸缪,鸦群计划的系列实验很快便和宫野爱莲娜那边的银色子弹药物进行并项。组织意识到除了要复制像当年的克洛一样的成功品以外,只有宫野那边的银色子弹系列药物研制成功,他们才有能力阻止实验体——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品——的细胞衰竭。
而也只有当一切都成功了以后,他们才能让真正的希望介入到计划当中。
在整个实验组当中,最先因为人体实验的后遗症而导致身体衰竭崩溃的就是长谷川和辉。
还好银色子弹那边的研究进程恰好有了不小的突破,细胞程序性凋亡和新的分裂之间的控比调整得越来越好,也获批了进入到组织的鸦群计划当中去——
他们于是“杀死”了长谷川和辉残破不堪的躯体。
然后,又令他重获新生。
他“复活”了。
身为组织第一个成功的案例,长谷川和辉被组织派遣去接应内比奥洛,同样也是组织向内比奥洛证明自身的实力的一种方式。当时的内比奥洛还拼命地想要活着,组织也总是很有手段:给她一颗甜枣,并借此机会控制住她的软肋,强迫她进行更多脑科学相关的研究。
而事实就是,如果不看她最后的背叛的话,内比奥洛确实从未让组织失望。
不过,无论是内比奥洛还是兰利……他们的所作所为虽然都必定是叛变了无疑,叛变的契机却至今仍未查清。朗姆稍微眯了一下眼,扫视了一下千岛鹤。
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唯一有价值的一个。
“为什么这么说。”千岛鹤知道自己的身份很重要,但朗姆对她重要程度的描述也确实令人咋舌,“为什么只有我才是唯一有价值的一个?”
她究竟在组织的最终计划——鸦群计划当中,扮演着怎样的身份?
“你会知道的,孩子。总有一天,在那条方舟上,你会知道的。”
……又是方舟。组织都是信教的吗,朗姆睡前要不要做祷告?!
千岛鹤努力清空自己关于兰利最后发来的那条信息的思绪,趁着机会再次试探:“所以,如果我是最有意义的那一个、唯一有价值的那一个——”
“你会拥有自由。”
听到朗姆的这句话,千岛鹤突然一愣,着实有些惊讶。她当初选择让赤井秀一击穿自己的心脏,就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如果没有这一遭,她的生命才会真正走向衰竭,反倒不如冒一次险。如果能侥幸在实验室当中存活下来的话,她也不寄希望于再逃脱出去传递情报,只要能在这里继续埋伏着就好了。
毕竟,谁家的珍贵实验体能到处乱跑啊?她本就对此不抱希望,只打算抓准自己身份特殊性的这一个优势,在组织执行最终计划的时候,用自己的性命坑他们一笔,给他们来一场致命的打击……这也足够了,不是吗。
可是——自由?
为什么……为什么朗姆要给她自由?
早就猜到千岛鹤会有这样一幕的独眼中年男人笑了一下:“每三个月回来再进行一次药物治疗,否则你崭新的生命依旧可能会失效。你依旧是组织最重要的代号成员之一,每个月需要完成相应的任务……除此以外,你完全自由。”
“组织不会干涉——或者别的什么——你的任何决定。”朗姆慢悠悠地说着,他知道千岛鹤疑惑的点在哪里,于是又再次不厌其烦地进行了解释。
“你不是实验体,我的孩子。你曾经是,但你现在不是。你是组织的希望,更是人类的希望。你是命运的对抗者,你是历史的缔造者,你是规则的顺应者。”
他的声音很沉很稳,平静当中,却又似乎附带着不可磨灭的力量:“你是亿分之一的奇迹。去看这个世界吧……善良的也好,漆黑的也罢,去记住它们,去重塑它们。”
“帕图斯已经死了。记住,慕兰谭——这就是你以后的代号。”
“保持对组织的忠诚,慕兰谭。”朗姆道,“确保这一点,组织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
距离千岛鹤面见朗姆、离开实验室,已经有大半年已经过去了。
朗姆没有说谎,在千岛鹤“自由”的这大半年里,组织依旧照常运行。除了一些来自某些对突然空降的“慕兰谭”感到好奇的组织成员的私自调查以外,组织甚至没有派出任何人对她进行监视、跟踪以及控制。
这一切身为慕兰谭的生活,似乎与之前身为帕图斯的生活别无二致。
经过多次查证,组织是真的没有控制她的具体行踪。千岛鹤虽然依旧保持警惕,但最终还是见缝插针地自己跑去查到了几名同期好友的现状。
零哥似乎是真的以为她死了,hiro也没有告诉他真相。关于“波本被苏格兰精神操纵,多次针对莱伊”这种小道消息已经传得大半个组织都知道了,有关“波本和苏格兰合起伙来坑莱伊”的情报更是屡见不鲜。
千岛鹤突然觉得自己没来由地一阵心虚,突然觉得自己以后在面对赤井秀一的时候,良心会稍微有些痛。
虽然她现在倒是能够立马出现在降谷零面前,告诉他自己没死、莱伊是FBI——尽管依旧看起来很讨厌,但确实不是那些烦人的乌鸦——所以不要再继续针对莱伊了……
但零哥自己心中其实也大概有数,应该不会做出太过分的事……吧。
反倒是她现在要是真的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真相,会很有可能将他拖入更深的危险漩涡当中。这趟浑水比她想象当中的更加危险、也更加不可控,千岛鹤觉得,自己已经拼死搭了上来,她的同期们还是别过来送人头比较好。
所以啊,果然还是等到决战胜利以后……再去找他们叙旧吧。免得刚让他们知道她还活着,她就又突然再次殉职,那才是真正一把大刀插在心口上。千岛鹤暗自盘算着。
稍微令人振奋一点的消息是,她的死讯似乎是被诸伏景光巧妙地瞒了下来,至少没让松田阵平和伊达班长直接收到这则消息。
特别是松田阵平——他可是扯着她说了好几遍“不要轻易死掉”的,要是真的让那只哈士奇知道了自己的死讯,他又真的跑去买一个录音机循环播放“混蛋”来骂她……
她会生气的。
真的会的哦。
反正从那一次“死亡”一直到现在,千岛鹤除了给诸伏景光留了个暗号、暗示自己还活着以外,就再没有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产生过联系。
——除了风见裕也。
千岛鹤可没忘了松田阵平疑似通过他自己不知名的渠道查到了有关组织消息的事情。他甚至还怀疑幼驯染萩原研二其实并没有死,并且与组织相关……因此,千岛鹤在确认自己的安全以后,便直接让属下风见裕也去盯着那位不让人省心的同期哈士奇了。
然而她却觉得自己今天特别心神不宁。根据她所查到的情报,今天应该就是警视厅每年都收到数字传真的那一天——同时也是萩原研二的忌日——如果那个混蛋真的死了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