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骗人的,狗东西。”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春枝骂人了,仿佛回到了从前和她争着谁上台抚琴的时候,我轻轻笑了,这是我见到她嫁人后最鲜活的模样。
“对了,你刚刚可是在和谁聊天?”
“祝祷安要娶进门来的人,”我想起来,我甚至并未问那女子的名讳,“她以为我想要嫁入祝家,来与我下战帖。”
不知道名字也好,反正也不过是众多女子中的一个罢了。我将目光都看向春枝,我现在更有些担心她。曾经她是怀着多么好的希望嫁人的,可如今她的忧愁和期待都落了空,似乎女子嫁了人后总有些忧愁,不似从前那般开怀快乐。
“颜时缘,还是你看得比较透彻啊。”
“什么?”我故意装作不懂地看向春枝。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男子薄情,所以才不想要嫁人的?”春枝看着桌子上的酒,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我仔细回想起来我活到现在的一生,最快乐的时光,竟然是遇到了你之后,与你争抢头牌的那些日子。”
“我亦如此,春枝,既然选择了路,就应该要坚定地走下去才好。你别怕,也别忧愁,如果你实在撑不下去了,你可以来找我。”
我从来不知道,竟然有一天我会和打打闹闹的春枝这样平和地说着话。
我也害怕,我是最后一次这样和春枝说话。
“对了,我有东西送给你,”我看向春枝,“很早就想要给你的,是我第一次挂牌后,得到的一块玉佩。”我一直随身携带着,今日我拿了出来给了春枝,“你一直都想要得到这块的,如今我赠与你。”
这块玉佩,是仙乐居最受欢迎的艺伎才能有的,象征着最高的荣誉。为了这块玉佩我和春枝这样计较了许多年,如今想想,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我看着春枝,感觉是在看向过去的我,也好像看到了方才那位和祝祷安定了亲事的女子。只是我始终没有听从,而是踏上了一条更为艰险的道路。
出来一趟太久了,春枝很快被人告知着该回府了,我也与她告别。不知怎么的,我看着春枝,总觉得她是被镣铐住脚踝的一只鸟,她本来应该在枝头歌唱的,可是她却只能困在那笼中,偶尔为供养她的主人歌唱,忘却了自己的一身本领。
也忘记了翱翔。
我回到仙乐居,过了一段安生的日子。这段时日陈熹年没有来,祝祷安也没有来,我隐约听闻春枝的日子时好时坏,但我想到了她有了身孕,日子总不会太差。
我在想,什么时候陈熹年会再次来我这里,只是我实在摸不透那个看着凉到骨子里的人。我想不透这世上会有谁能够将他暖一暖,也许是没有人能够做到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半年,也许一年,都城第一公子祝祷安被退了亲的事情弄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人人都说这祝家看起来也就是表面富贵,内里已经腐烂不堪的,有了一家姑娘退了亲事,那么以后都城中的女子谁还敢嫁给祝家?
短短时日,祝家的风评竟然有了如此转变。我心中明了这件事情的起因在谁,也明白了陈熹年大概是快要来找我了,我已经过了好久的安生日子,也足够了。
果然,当晚,陈熹年走了窗子,像往日一样,只不过这一次他带了酒来,并没有带刀。
第8章 花落
8.花落
陈熹年为了倒了一杯酒,笑着说:“这些天来好久不见,不知道姑娘是不是度日如年。”
我没有接过那杯酒,只是看着他:“陈熹年,你现在得偿所愿,过得应该很是开心才对,为何还要来找我?你想要的祝祷安已经跌落下了神坛了,你难道还没想要收手吗?”
我不懂,到底要让祝祷安变成什么样子,陈熹年才肯罢休。
一杯酒又一杯酒地往下灌,陈熹年好像是喝醉了,他歪斜着眉眼,身子也都横过来,他离我很近,笑意染上自嘲:“不够,时缘。祝祷安对我做的那些伤害,远远不够,我要他什么都得不到,时缘,我相信你也和我一样。”
“你喝醉了,”我皱了皱眉,“陈公子当夜前来已经是不应该了,要是再在我这里醉倒,就不像话了。”
“我不会醉的,今日我来是想要姑娘继续帮我。”陈熹年重又坐正了身子,仿佛方才那个有些轻浮模样,连姑娘都不喊的人,并不是他。
“帮你什么?”
“祝祷安被退亲,想必也知道缘由,他定然会暴怒,会来问你为什么要从中阻拦,甚至还要问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的他曾经和人有过婚约。”
“你要我说什么?”
“我要你什么都不告诉他,隐瞒你的身份,让他深陷诚惶诚恐之中,让他整日整夜忧思不得,夜不能寐。”陈熹年看过来,他果真没有醉意,甚至比方才进来的时候更清明许多。
“时缘姑娘,我不让你白帮我,祝祷安想必是不能容你的,你也无处可去,仙乐居不是一个长久之地。我来赎姑娘出去,姑娘跟着我,入良籍,过上从前官家小姐过的日子。”
听来的确很诱人,陈熹年这番话的意图,是不想要暴露自己。虽然他和祝祷安在外头见过面交过手,可是祝祷安那样的性子是不会花时间去琢磨别人的底细,反倒是让陈熹年摸透了自己的底细。
陈熹年还是没有和我说实话,他在隐藏更大的秘密,他说要与我同行,但是却又不对我袒露彻底,又会在我帮他后,说尽委屈说我不相信他。
错的好像都是我,而非他。
“陈熹年,祝祷安杀过你家人吗?”不然为什么那么恨他,想要把他拉下马,想要让他万劫不复之地?
“时缘姑娘,我这次来,除了带着这些诚意,也有别的消息要告诉你。”
“是关于春枝的。”
这些日子春枝有了身孕,不爱出门,我去派人打听过,春枝在他人的府上到底过得好不好,可是回来的人都说好。我便以为是真的好了,可我忽略了春枝要强的性子,在我面前不肯低头的人,怎么会真切告诉我她在府上的日子呢。
陈熹年说,春枝虽然有了身孕,比之前的日子好过许多,但是那户人家为了给她号脉请了大夫想要知道怀的是男是女,可那大夫总说是女孩儿。
有了身孕,但是却是个女孩儿。
这和没有身孕有什么两样。
起初给春枝大补的东西慢慢送去给了旁人,府上开枝散叶的人很多,慢慢的,别人有了身孕,大夫前来,这次大夫说是个男孩。
别人有了身孕,是个男孩儿。
自此春枝彻底失了宠爱,无人照拂,还有些人想要刁难她,是不是为难她。
“可是她怀着孕呢,”我不相信,“就算是男儿薄情,可是到底也是他们家的血脉。况且,大夫的话如何就能笃定?怀胎十月不到最后呱呱坠地的时候,怎么能够一眼看出男女?若是那大夫是个庸医,或者被人买通了,乱说,这算什么?”
“是啊,万一呢?可是这样的万一都是暗底里的,是旁人也许在私下里做的手脚,但没人在意这些手脚。大户人家只会在意是不是真的生了个女孩儿,到底能不能生男孩儿。”
我的心悬了起来,这样的话是不假的。我打小生在官宦人家,虽然受尽了福气,可是中就是个女孩儿。家中男丁稀薄,有好多次我的爹爹都提到如果家中能有个男孩儿就好了。那时候我不懂,还以为是要为我找一个伴。
也是有个算命的人来说,家中若想要男丁,可以去改命的。听闻有一户人家也想要改命,那家是个男儿,想要家族昌盛。你们两家正好阴阳调和,一个想要兴旺发达,不如将你这女儿嫁给那家的好儿郎,来日他们家功成名就,两家荣耀辉煌。
我那时候在屏风里偷听,听闻了要将我嫁人为了改命,我便从屏风后头出来,大声斥责了那个算命的人。一派胡言,他这不是算命算出来的,只不过是收了两家的钱,知道了两家想要的是什么左右逢源罢了。
我极力反对,可是让家族昌盛这几个字钻进了父亲的心里去。
再过来就是我的娘亲哭着抹着眼泪对我说:“儿啊,你就为了颜家,妥协了这一回吧,不然你娘和你爹,如何面见列祖列宗?”
该怎么见就怎么见,那还能如何?我那时候才知道我的娘亲这么多年来,一直怨恨自己没有为我爹爹生一个儿子,她也不想要和别的女子共事一夫,又不想要松手。
所以只能把我推向虎口深渊。
可是算命的话如何信啊?
如今的春枝,不就是过去的我吗?我回忆过去,眉眼中仍然带了不信宿命的怨念,陈熹年像是抓住了什么,忽然过来拥住了我。
酒气肆意蔓延开来,我没有推开陈熹年。
我在想,如果当初我这样难过的时候,我的爹娘会有这样的一个拥抱对着我,我或许就会认命,从内心而来的良善会让我觉得我的爹娘为我付出了许多,我应该回报的。
可惜那个时候,除了冰冷的责任落在我的肩膀上,没有别的。
这个拥抱来得太迟了,且他人转手,我只是静静地问陈熹年:“为何要抱我?”
“觉得你需要,你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
是啊,我很难过,我以为我自己装了那么多年的淡漠,什么都不在乎,就是真的不被人看出来。可是我如今才明白,我的那些冷漠,会被人一眼击穿,甚至我都没有掩藏。
这么些年来,我不被人看穿,不过是因为别人根本不在乎,他们并不了解真正的我,也无从知晓窥探到我的内心。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封锁自己,以为这些事情可以过去。
但是过不去的,怎么能过去呢?
我一直以为我会有的天地人生,不过是一瞬,击碎我的,是埋藏在这样日子底下的根,是我明白了我根本就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除非颜家后继有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并不知道颜家最后如何,我并没有去刻意找寻我爹娘的踪迹,我总觉得我从那个家逃出来后,便能逃脱那些落在我身上的,并不应该承担起的责任。
原来这么多年,我一直这样孤单地漂泊了很久,而陈熹年却一举抓住了我的这份孤独,他拥抱了我。
“所以,你想要告诉我的春枝的消息是?”
“时缘姑娘,春枝死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我抬起头,从陈熹年的怀中挣脱开来:“你骗我,她明明和我说会过得很好,她说过要活出样子来的。”
她怎么能死了呢?
盖上红盖头隐没入夜色的是仪仗队,怎么能是她呢?
“大概是被人算计,吃了什么东西,想让她的孩子胎死腹中,可是孩子活了下来,她因此丢了半条性命。这时候她成了弃子,当然也就没人管她,多了她一个不多,少一个她也不少。”
“那么,孩子是男是女?”我问。
“是个男孩儿。”
宿命啊,你怎么这样对人开玩笑呢?你明知道男孩儿能够保人富贵一生,母凭子贵,让春枝如愿却又让她抱憾而终啊。天不能成全一个小小女子想要过得更好的小小心愿吗?
我眼角的泪流了下来,过往一切都在我的脑海里回荡。我自己逃出家门的时候,跋涉千山万水的时候,我都没有哭,可是春枝的死给我的难受太大了,我好像看到过去的我就这样在我的面前死掉,这好像是上天的告诫。
他告诫我,没有用的,你就算是当初顺承了父母之命,嫁给了要改命的人家,你的宿命不过也会是像春枝这般,为了后继有人,为了家族昌盛。上天在警示我,自己做出的离经叛道是为了活着,是为了要在某一天,让我亲眼见证我的结局。
不过是因为我没有选了这样的结局,苟活到了今日罢了。
“陈熹年,为什么,为了家族昌盛,向来牺牲的都是女子呢?”为什么所有的虚名利益,都要扣在女子的头上,为什么要让别人牺牲一切?
“也许,有更多的人为了家族的昌盛牺牲,不止女子,不过是因为贪念欲望。”想着要走到更高,想要那些名利和他人仰慕的目光,所以不顾一切牺牲,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此丧命,颠沛流离一生。
有人说,这是宿命悬在每个人头上的一把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刀会掉下来,结束你的一生。
“春枝何时下葬?”
“那户人家说她命薄,但是诞下男婴,算是为家中添福,给正室的礼遇下葬,就在明日。”
“你看吧,陈熹年,我就说那些大夫胡说八道的。”我就说,这是说不准的,我就说当初我爹娘,也不应该听信那什么算命的人说的鬼话的。
陈熹年紧紧抱住我,安慰我说:“没事的,颜时缘,我会好好陪着你的。”
第9章 亲吻
9.亲吻
不知道是谁传出的谣言,说仙乐居不吉利。那个在仙乐居出名的差一点就头牌的艺伎春枝,竟然死了。起初这位可是嫁人的典范,可如今却落得了个嫁人没多久就殒命的下场,生了儿子,但是自己的命没了呀。
曾经羡慕数人的春枝,就这样被人散播在了茶余饭后,在她死后的这一天重又活了一次。
再后来,有人就说仙乐居的人都是这个命,不能纳进家门,还有人说若是要生儿子,那么仙乐居的人倒是首选。一时之间,仙乐居不再是人听曲儿的地方,反倒是成为了别人挑选妾室的地方。
我照例还是每日登台唱曲儿,不管下头的人如何说,我都不动声色,世事与我无关,我只关心手中的琴。
妈妈也来劝我,说我为什么想不开,不如给你挂了牌子让你歇息几天,等到春枝的死被人遗忘了,那时候仙乐居重回巅峰的时候,再出山。
我却问妈妈:“春枝的死如何忘却?”
没人劝我了,倒是祝祷安,许久日子不见,他重又站在楼下,抬着头看我。这一回他一改轻浮的模样,只是静静伫立看着我,仿佛第一天看见我,却又拿着从前一掷千金的架势把我重又推上头牌艺伎的位置。
我问过陈熹年,我还要见祝祷安吗?
陈熹年说,当然要见。
我见过许多的公子,碍于面子不敢直接上楼,总是要趁着夜色才撑船从小门处上来,这样不用和别的人比对琴棋书画,我总是瞧不起这样的人。祝祷安却每回都坦荡,好像是上天给了他这样的天赋,让他在那些君子所为上都略有涉猎,稍稍能够赢过很多人。
刚好可以上楼的程度。
祝祷安才不听那些楼下的人的嬉笑声,他说他祝祷安说到做到,喜欢这位艺伎头牌就是喜欢,不管花多少钱都要相见。
不愧是都城天下第一公子,可是公子啊,你还记得吗,你之前可是把人家姑娘惹恼了的,这一回你还轻浮不轻浮了?
门外的回答我没听真切,茶刚好煮开,我刚端起茶壶,祝祷安刚好迈门进来。好久未见,祝祷安好像比从前瘦了许多,脸上那些轻浮不可一世的神情稳重了许多,似乎是因为退亲给他的改变挺大。
我神色如常,只是为他倒茶的时候,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