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的赵正德将书簿从宫女手里的托盘中取出,翻到了圈着红名的那几页,交至季柕手上:“皇上过目。”
“嗯。”
季柕伸手接过,正要翻看,便只听身侧倏忽传来一声惊呼——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席间的碟盏扫落一地,酒水淌开,顺着案几滴落,眨眼间便变得凌乱不堪。方才还难得乖顺地坐于边上的女人此刻已然跌躺在地,头上的朱钗挂坠瞬时乍然响起。
听着下边众人的惊呼和慌乱,季柕挥手吩咐一侧的人:“把皇后先扶回去,叫御医过来瞧瞧。”
说罢,将手中的书簿重新递到赵正德面前:“你继续读,朕同皇后一起。”
“啊?”赵正德猝不及防被委以重任,一时慌乱不已:“那那那那读完之后?”
季柕站起身来,正要跟着刚被抬回去的简昕,听闻此言不由皱眉回头:“你自己看着办。”
赵正德的手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了。什什什么叫他自己看着办啊!
却见面前的男人全然不再关心身后事,已然疾步走远,一个拐弯便瞬间没了影儿。
他哆哆嗦嗦地翻开书簿,转身望向正目光睁然看着他的众人:“皇上先行照顾皇后娘娘去了……奴才,杂家先代为宣布此次春蒐的前三甲。”
……
简昕再醒来时已是下午,午时的太阳已渐西沉,天色渐暗,床头不远处的圆木桌上正围着坐了一圈儿的人。
“水……”
她疲惫地开口,嗓音哑得不像话。
那些人正凑着头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就连一直贴身侍奉她的芙秀此时也突然不见了身影。
“水,给我水……”
不知是不是今日一天都没来得及喝下什么东西的缘故,此时她的喉咙间如烈火烧灼般刺痛,干燥不已,每一次吞咽都如同酷刑般叫人难以忍受。
桌边一人突然抬起头,挠了挠后脑勺:“我怎么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边上一人一把将他的脑袋又重新捞了回去:“什么声音?你耳朵坏了吧?我怎么没听到?你们听到了吗?”
一桌人纷纷摇头:“没有没有没有。”
他妈的。
简昕怒道:“我说我要喝水啊!”
一桌人惊慌回头,便看见方才还躺在床上的人不只什么时候已经睁了眼,此时正零散着头发,面色惨白,一手捂着脖子,扭头双目圆瞪着他们。那副模样活脱脱吓了众人一跳。
其中那位最先抬头的女生也是最快反应过来,连忙倒了一碗水小步跑了过来:“来来来,你的水,温的。”
简昕就着她的手喝了好几口,喉间的灼烧感才渐渐平息,声音也好了很多。
她的视线从众人脸上扫过:“你们是谁啊?”
“同学你好,不好意思啊同学,我们是心理学院的,导师叫我们过来跟你聊几句。”另一位头戴簪缨的男子也走了过来,满脸歉意地望着她。
简昕一言不发,默默在心里数着人数,半晌,才灰着脸道:“我变成什么社会危险分子了吗?需要你们这么多人过来。”
那个女生赶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就是我们导师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研究方向,所以就让我们都过来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其实主要还是担心你,所以叫我们过来开导一下。”
简昕点点头,又问:“我的那个侍女呢?”
“帮你拿晚膳去了,估计过一会儿就能回来了。”顿了顿,又道:“我们也是趁着她出去的时候跟门口的朋友打了招呼才进来的,得赶在她回来之前走。”
“懂了懂了。”简昕撑着床边的木栏坐起身,抱了一只枕头在怀里:“你们直接问吧。”
……
几人的速度很快,赶在芙秀回来前一刻钟便完了事,同她打了声招呼便匆匆走了。
“同学,等我们回去分析一下再告诉你结果哦。”
这是他们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虽然简昕对自己目前的精神健康状态不抱太大希望,倒也是笑着同几人挥了手。
等芙秀推开门时,便只见简昕一人呆坐在床边放空。
“娘娘您醒了?”她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可以用膳了。”
“我想在床上吃。”简昕一动不动:“我病得好严重啊,没有力气了……”
芙秀无奈地看着她:“太医说娘娘只是睡着了,没有什么大碍,一觉醒来就会好了。”
“诶,可是我真的不想再出去了。”她烦躁地揉了揉脸。
芙秀继续摆着碗碟:“今日已经没有事情了,娘娘安心过来吃饭吧。”
“嗯?都结束了吗?”
芙秀点点头:“上午狩猎的第二名便是三司官大儿子,据说皇上将先前准备好的琉璃玉镯和黄金直接换成了桂圆红枣瓜子花生。”
“好生解气。”
第46章
明亮宽敞的屋内, 一方袅袅而升的白雾腾然而起,裹挟着几缕混然而不显杂的果香,随炉底翻滚的清水而愈发显得香甜。
季柕正坐在桌后, 修长的手指支着下巴,一截袖子滑落至关节, 露出的小臂在迎光处显得白皙而有力, 光影勾勒出凌厉而流畅的线条,隐匿在皮肤下的青筋若隐若现,不时撑起一条的满含爆发力的弧度。
此次春蒐, 朝中命臣皆伴君侧, 京城内之事也不可不顾。宽大的木桌上正摊着正午刚送来的折子, 乃留任于城中的官员所呈交。
到底是副的, 代职写上来的汇告跟不分主次的流水账也没什么区别。
季柕百无聊赖地在一本本折子下批上红标, 招了招正蹲坐在一旁伺候着递奏折的赵正德。
赵正德挺了挺老腰, 挪着小腿上前, 谄着声道:“皇上有何吩咐?”
“帮朕把烤好的橘子呈上来。”
今日天黑得早, 晚膳也比平日早了点吃上。御膳房的人怕季柕饿着, 日落后便搬来了这一架炉锅和几盘新鲜的水果。
赵正德应下,踩着步子走近帐门边的火炉, 用铁夹子将已经烤红了的铁网夹起,搁在一边放凉。
过了火的一盘水果香气愈显浓郁,本色泽鲜丽的果皮底部显出几圈的炭黑, 闻着倒是有一股别含风味的果气焦香。
等着帐外渗进来的夜风将其吹凉, 赵正德捻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抓起一只去皮。
季柕吃水果的时候也挑, 最不喜的便是附在果肉上的白色经络,淡涩无味且影响口感。赵正德对着灯光用镊子挑了好一会儿才剥完了一碟。
季柕的视线自始不曾从桌前移开, 凭着余光夹了一口放入嘴中。
多汁的果水在口中爆开,清甜中夹杂的一丝微苦,饶似那崖边泉上飘来的一缕不知往来何处的炊烟,但也不显突兀。
待将口中的果肉咽下,季柕将已然有些枯干的笔头浸在一碟朱红的丹墨中,随口一问:“皇后如何了?”
“回皇上的话,奴才放下去看时娘娘还正睡着,太医也说并无大碍,这一觉醒了便好。”
“嗯。”季柕点点头,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后重新拿起笔:“关键时候倒还算是有点用处。”
赵正德不知如何应声,只得讪讪一笑,空气顿然静默一瞬。
又批了几本后,季柕好似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面前正低着头继续递折子的赵正德:“太医可有说皇后为何会突然如此?”
“太医给娘娘把过脉后只说是缺眠引起的体虚,其他的倒也正常。奴才估摸着娘娘应当是这些天有些劳累过度,加之一开始还受了惊吓,才导致夜间没睡好觉的吧。”
季柕狐疑:“朕这几日倒也没听见皇后那帐里传来过什么动静啊?”
“呃这个,奴才守夜的时候也没听见过有什么声响,只是皇上您夜里一向睡得挺好,怕是有什么动静也……”也察觉不到吧。
赵正德腹诽。
季柕只瞧一眼便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待回宫后,你让皇后去朕的私库里随意挑一件能看上眼的东西。还有,对了,未央宫这几月的俸禄都是怎么在给的?”
“宫内的月禄都是归三司大人负责,具体的奴才也不清楚。”赵正德试探道:“不如奴才叫人去将三司大人传唤来?”
季柕点点头。
“嗯,去吧。”
*
“还好上午皇上走得早,不然要是给他看到了后边那些人列上来的数量,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得气个不轻。”
隔壁帐中,刚刚吃完饭的简昕正拉着钱文静坐在床前科普她上午昏睡后的事。
简昕咽下最后一口饭,将手里的空碗和勺子递给一旁的芙秀,嘟囔含糊着问:“皇帝也走了?跟着我后边走的?”
“嗯,跑得挺快的,看着还挺担心的样子。”
简昕鼓着腮帮子,将询问的视线移向正伸着手要给她擦嘴的芙秀:“有这事儿?”
“有。”芙秀专注地擦去她嘴角蘸上的油渍,声音不咸不淡:“皇上一直跟在娘娘后面,看着娘娘安全进了屋才回的自己帐篷。”
钱文静秒懂:“其实只是单纯想早退了,顺路拿你当借口。”
常年清冷的眼底难得闪过一丝戏谑:“看来你这觉睡得还挺合他心意。”
简昕:“……这男的真下头。”
“我就是代表他们过来看看你现在情况怎么样,看你现在精神状态还不错,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钱文静站起身,视线不由地落在面前那黢黑小巧的头顶上,顺势将手覆上去拍了拍:“是我昨天拉着你熬太晚了,今天早些休息吧。”
简昕将头顶的手挪开:“我从上午睡到现在,现在其实也不怎么困了。”
“那也好好休息吧,下次不逼着你熬夜了。”钱文静将带来的慰问品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抖了抖袖子转身便向门口走去,期间不忘回头朝她意味深长来了一句:“人没事就好。”
简昕没品出这话里的深意,只是盯着她的背影沉默半晌,幽幽道:“你还是自己注意身体吧,我都怕你搞学术到走火入魔。”
再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每天长时间干坐在桌前,颈椎都要歪了。
看着钱文静的背影消失在帘帐外,芙秀估摸着也差不多到了往常要洗漱的点了,顺势端起早就备好在一旁的热水:“娘娘是要擦个脸继续睡还是要奴婢吩咐下人备水沐浴?”
“都不要。”简昕自顾自将双腿落在了脚榻上,拎起摆正在一旁的鞋子套了上去:“我睡得浑身有些酸,出去走走再回来。”
正说着,还未等她站起身,便只感觉头顶沉下了一道黑影。一抬头,芙秀的身躯已然挡在了面前。
她的双臂长伸,眼底透着一丝难以明说的挣扎和犹豫:“……恐怕不太行。”
简昕:“?”
“皇上夜里传下去的消息说是娘娘病危了,要是娘娘现在黑着天跑出去的话,估摸着是有些吓人。”
芙秀一脸认真地望向她,看得她准备撑着床沿站起身的手都差点一滑。
难怪钱文静临走前来了那么没头没尾的一句。
“……他有病吧??”
*
彼时,刚被传唤至帐中的三司官正立在桌前,虽不明自己为何夜里被突然召来,但明面上倒也镇定自若。安静地候在一旁,等待季柕处理好手头上的政务。
这一等,便是等了半炷香的时间。直到他僵直的脚底发酸不已,小腿也开始隐隐打颤,才见着位前的男人终于阖上了最后一本折子,搁下了笔。
看着他伸手从边上的书架上又取下了一本不只是个什么的册子,作势便要在上边继续涂写,三司官忙不轻不重地咳出了一声。
季柕闻声望来,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三司官上前两步走至正中,朝着面前的人行上一礼:“不知皇上唤下官来所为何事?”
季柕无言看向他,片刻后重新低下头翻着手中的册子,语气略显随意而又不少一分威严:“没什么事,朕就是想问一问,未央宫这几月的俸禄是怎么回事?”
三司官被问地一时有些不明所以:“各宫的月俸都是按照条理规定按时发放,微臣只是负责每月过目总账,未央宫的月俸如若有什么问题,还请皇上明示。”
“皇后同朕说,每月下发给未央宫的俸禄都少了一半。”他将手中的册子阖拢,随手丢在了桌上。
薄薄的包背书落在桌上空无一物的一处,书背紧贴而上,砸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
“朕也不太清楚其中原委,正巧刚刚想起来了,就叫爱卿过来问问。”
三司官沉思一瞬,道:“臣确是不清详情,还请皇上待臣回京后再细细询问底下办事的人罢。”
“嗯,要是有什么问题便不用再同朕禀报了,你直接看着修正了便好,每日杂七杂八的东西呈上来太多朕看着也烦。”说着,他从桌角的一叠奏折中精准地抽出来了一本:“特别是你手下的副官,朕真的很讨厌看他写的折子。”
‘啪’的一声,那本一掌宽的奏折便打在了他的面前。
三司官顺势将其翻开——
“臣三司左侍启,适逢初春,闻暖三九,臣日日晨起,每至午时而归。归,闻家中老母为春愁困囿多日,郎中至,方知乃常疾,城中黄发多得……”
书及此,笔锋一转:“不知皇上近来龙体可康?饭否?睡否?安否?家中老人慈祥否?……臣饭好,睡好,安好,家中老人很慈祥……皇上平日政事繁多,便无需挂念臣下。”
待开头一长串无关紧要的废话后,奏折的最后一分页才终于附上了重点:“三司府昨日共支某两,收入某两,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