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信上也说了是想在江淮浅待个几年,待将地志读透便会归京, 只是其中不保需要多少时日, 便只能作此下策。
想来也能理解,只不过是不好亲自同她说, 加上时间紧迫,几个晚上能拼凑出这么虚伪的两大张纸盲目的夸赞信已经很不容易, 便也抽不得空再另外书给他们三人交代了。
“算了。”简昕低着头,将手中的几张信纸折好:“这东西你还要吗?不要的话我拿走当个念想了。”
季柕瞧着已经被简昕死死怼进衣袖里不见影儿的辞呈,拒绝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转而又被吞回了腹中:“……皇后若是喜欢,拿去便是。”
“行。”简昕点点头,客气地让了路:“那你继续赏花吧,我先走了。”
她捏了捏发酸的鼻子,捂着袖口便要往外走。
只是还未来得及整理衣装,歪斜的领口敞开一大半,面上挂着明显的泪痕,几缕孤零的发丝单独飘落,再加上这一脸幽怨得好似被谁欺负了的模样,乍一眼实在颇容易叫人误会。
季柕的目光在室内搜寻了半晌,扬声拦住已经快要走到门口的简昕:“皇后且慢。”
“?”简昕疑惑地回过头,等待他的下文。
只见他弯腰自桌边拾起了一个蜜桃,伸手一递,眼神诚恳:“现在朕这儿吃个桃子再走吧。”
“……”
简昕抿了抿唇,婉言谢绝:“还是不了,现在没有什么胃口。”
季柕:“朕不是在询问。”
“好的我吃一个再走。”
简昕立马一个流畅的转身走回来,双手接过男人手中的桃子,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捧着吃了起来。
桃子很脆,咬下一口便能闻到沁鼻的果香,咀嚼的声音在这分外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明显。
她吃得有些着急,但也不狼狈,这是她的父母打小教育她的饮食习惯。
吃到一半,余光瞥见男人在软塌上坐下,望着她欲言又止,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
“有什么事情皇上直说就行,你这么看着,我有些咽不下去。”简昕将嘴里的一口桃子咽下,将手搁了下来,有些无奈地回望。
“是吗?”季柕有些窘迫地挠挠头。
“朕其实就是想知道,为何皇后会哭成那样?”毕竟横竖怎样看都不过是张简简单单的纸,实在瞧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之处。
简昕不欲多说,拿起桃子又啃了一口,企图用咀嚼的动作来掩饰崩坏的表情:“皇上不会懂的。”
真是一回想起来就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季柕看她吃地那么起劲,不由咽了咽口水,鬼使神差地也从边上捞了个桃子过来。
依照平常,这类水果易脏手,一般都是等赵正德切好了,他再拿着叉子吃,这般简单粗暴的吃法先前是从未尝试过。
又观察了一番简昕的吃法,踌躇片刻,迟疑地下了嘴。
简昕正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不可自拔,人都快要焉了,就听旁边传来几声清脆又突兀的“嘎吱”“嘎吱”。
“?”
一侧的季柕丝毫未察觉到自己的不合时宜,一边看着手中的桃子赞叹地点着头,边问她:“为何就一竿子打死朕是不会懂的?皇后总得先说了,朕才知晓能不能懂吧?”
倒是显得问她的话由为敷衍。
“……钱文静是我为数不多在宫中能说上话的人。”
“嘎吱嘎吱。”
“我在这宫里本就每日无聊得不行,她突然把我抛下,一个人留在那么远的地方,日后我在这就没了能说心里话的人了。”
“嘎吱嘎吱。”
简昕麻木着脸:“皇上你好吵。”
“吐蕃进贡来的桃子当真是其他地方比不得的。”季柕优雅地吃下最后一口,拿起食盘里备好的面巾拭了拭嘴:“皇后继续说罢,朕吃好了。”
看着这副别无所谓的模样就让人腾地来气。
简昕揉了揉额角,顺势站起身来:“正好我也吃完了,就不继续留着叨扰皇上了。”
季柕神色未变,将拭干净手的面巾往桌上一掷,两指一并,向下一压:“坐下。”
简昕便直接坐下了。
憋屈得她牙痒痒,偏生又拿他没有办法。
季柕一手杵着下巴,支在桌上看她,眼里满是不理解:“就为了这点事哭?要让你爹看见了,还不得腹诽又给朕扣上几个帽子。”
“这又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简昕提起一口气,想要同他争辩,只是又不知该如何出口,同他对视了半晌,还是作罢地泄了气,烦闷地垂下头。
“这种事朕又不是没遇到过,不就是边上少了个能说话的人,再找一个不就行了?再不济还有太医院那二人,他们……算了,你身为皇后还是不要同那两个外男走得太近。”
闻言,简昕倏忽抬起头:“你这话给了我一种想要切断我们几人联系的感觉。”
“朕要是真干了这种事也是理所应当。”季柕毫不示弱地直视回去:“皇后说这话难道不觉得有些不妥吗?能不能认清点自己的身份?跟那二人相处的时间比朕还多,朕没做点什么已经很是宽容了,可懂?”
“皇上方才说的什么又不是没遇到过?难不成皇上您真的还遇到过这类事?”
季柕薄怒:“别给朕转移话题!”
简昕从果盘里挑了一个最大的桃子,擦净了递到男人手中:“还请皇上细说,当时是如何排解心情的?”
“不要了,朕刚吃了一个了。”季柕将她的手推开。
“一只桃换您一个故事,我难得给您伺候着递只桃,下次就没机会了。”
季柕欣然接过。
一只桃差不多有一拳大,握在手心刚刚好。
他一手上下抛掷着桃,一边回忆起那已然有些许模糊的记忆:
“当时的朕刚登基一年,朝政不稳,多有异心。那日朕如往常一般上朝归来,便只在御书房的桌上看见了一封无署名的信,只是那信上的字朕一眼便能认出”
“他在信上写着要云游西北大漠,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来,便将在宫中的职位辞了,留了一个尚为年幼的徒弟在朕这里,一个月不见得能回一封家书,怕是较你的那位还要潇洒得很。”
说罢,轻嗤一声,像是对着仇敌般狠狠咬了一口桃子。
简昕听完,心中只有一句感叹:“皇上您居然真的还有朋友?”
季柕的咬合肌一顿,看向她的眼神瞬间便像看死人般没了感情:“什么意思?难不成朕还不配了?”
“我没那个意思。”简昕讪讪转过头:“皇上不难过?”
他质疑:“为何要难过?平日里的事情本就够朕忙的了,哪里抽的出空来想其他事情。”
话是这么说,可看方才那副样子,想必也是耿耿于怀至今。还关注着人家几个月才能回一次的家书,要说真不在乎,心底的酸恐怕都要溢出来了。
简昕也学着他的样子杵着个脑袋:“皇上平日里忙,但我不忙,我这人一闲着就喜欢胡思乱想,又禁不住追忆往昔,没个人陪着容易出事。”
“闻太医和刘太医是男子,您也说了我不好同他们交流甚密,且我许多闺中密语如今没了人倾诉,独自一人憋着总归不好。”
那一双如狐狸般精明的眼光又瞬间熠闪了起来,跟方才抹着眼泪偷偷抽噎的模样判若两人。
季柕瞧着她这幅表情,面上不动声色,心中的防线已然拉紧:“说罢,你想要什么?”
简昕:“我要出宫。”
一室寂静,脉搏带动着全身的神经鼓动,心都好似要从胸口跳出来一般。
季柕也坐直了身,脸色微变,双唇严肃地紧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两人仿佛是在暗中较量,眼底射出的电火花在空气中噗呲作响。
简昕的额尖率先渗出心虚的冷汗,本是势在必得的气势,在季柕审视的目光下渐渐落下了几分,弱弱补充道:“……玩一天。”
第84章
季柕微拧的眉间舒展开来, 但并没有松口:“不是才刚回来不久,怎么突然想着要出宫?”
简昕坐直了身:“宫里平日也没我什么事啊。”
两相对视,季柕无奈地闭了闭眼。
“宫外也不是你想去朕就能带你出得去的。”毕竟每个月被那一叠不知所云又言辞犀利的谏书追着骂的也就只有他一人。
就是年初开始才突然变得温柔了些, 改成每月例行问候他的一日三餐,但读着反倒是更渗人了。
“皇后不是每日还要去史馆帮忙?怎么会整日闲着没事做?”依他上次去那边转悠了一圈所见着的, 一地的废纸书卷, 接起来都能将整个甘泉宫绕上十几圈,这一馆的人应当都是忙得不可开交才对。
“?”
简昕原本坦然地坐着,闻言, 一双眼睛蓦然诧异地瞪大:“你怎么知道?”
她都为此特地叫人帮忙刨了个洞了, 这怎么被发现的?
季柕指了指她的衣袖, 对她如此大的反应颇为不解:“不是这信上白纸黑字都写着了吗?——先前皇后常来馆中帮忙运作, 对下官改制之意颇有见解。下官解职后, 史馆内空无官首, 可遣皇后暂代下官之职, 为史馆大兴之计。”
“不过朕看你方才哭成那副德性, 应当还没来得及看到这个地方吧。”
那倒……确实是的。
情绪上来得太快, 眼泪一下子就把眼睛糊住了,生理机能没有办法人为控制。
“钱爱卿事前没有同皇后商量过?怎么你一副什么也不知晓的样子?”
简昕实话实说:“她就叫赵公公带回来了一封辞呈, 没来得及特地给我写信。”
“皇后怎知是没来得及还是故意不敢给你写?”季柕的语气里噙着几分幸灾乐祸:“朕的那位旧日好友走前倒还知道叮嘱朕吃好穿好,看来皇后同钱大人的关系好似也不怎么样呢。”
此话如一把利刀骤然扎进简昕的心里,堵住了汩汩鲜血流通的管道, 猛然地心梗一瞬。
她咬牙看着那一张欠揍的脸, 极力扯出一面勉强的笑容:“不劳皇上关心,毕竟我们还能平日里维持书信往来, 皇上那位旧友可是几月才回一封家书,这么些年连句话都不想单独跟您说呢。”
“……”季柕的表情陡然僵住, 眨眼间便恢复了平日里面无表情的模样,眉眼间染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恼羞成怒:“哼,史馆一月无人管,皇后若是有空在这嘲笑朕,不如赶紧去瞧瞧那儿得乱成什么样了吧。”
简昕巴不得他赶紧放自己走,只听话音一落,咻的一声便站起身来,没有半点犹豫。
把她拦在这儿半天不聊些有用的事,现在还隔这嫌她碍了眼,真当她多乐意待在这一样,净往自己脸上贴金。
“等等!”
一手已经要贴上殿门,就听身后又乍然传来男人的低呵。
简昕已显得不耐,皱着眉转过身去:“又怎么?”
“左手边那个青瓷落地花瓶,赵正德每日要擦上起码三遍,足够亮了,照着将自己整理整理。”季柕同样黑着脸,绷着声音道:“好歹贵为皇后,平日在外能不能注意些自己的形象?”
简昕顺着左边看去,两排红木椅的末端正摆着有将近一个人高的青瓷花瓶。
那只花瓶确实亮得可以,远远便能照见自己一个小点。
她走进了瞧看,将自己的衣领拉正,随意地把碎发绕至脑袋后的钗子上,简单两下就将自己收拾好,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动作流畅潇洒,一个眼神都没再施舍给身后的人。
留着季柕一人在后,舌尖抵了抵后槽牙,冷哼一声,转而甩袖朝着内室走去。
简昕将藏在袖子里的信纸取出,找了面熟的人帮忙送回未央宫,顺便嘱咐仍等在殿内的二人先行回去,自个儿便往那个无人管的‘烂摊子’走去。
馆内到底都是成家立业了的成年人,年纪大多也都不小了,起码还是有自理能力。
虽然不能说有多好,但倒也没有季柕恐吓得那么糟糕。
大堂里的景象同她上次来时别无二致,满地的废纸叫人无从落脚,生怕一不小心就踩着了掩藏在其中的正稿。
里边的人一见她来,纷纷熟稔地打着招呼:“皇后娘娘千岁。”
这是简昕先前便同他们约定好的。
因为馆中东西颇多,行动不便,一不小心就会将累叠在一侧的参考书踢倒。纸书一类本就脆弱不已,简昕是生怕磕着碰着,干脆免了上前的行跪礼,口头说一番便当是问过好了。
空闲的几人将前堂堪堪整理出一条路,简昕刚走出几步路,身侧离得近的一人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打听:“多日不见娘娘,我等方才刚得知钱大人留任渝城的消息,这消息来得突然,娘娘可知事情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