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那人正垂首低眉,执笔在简卷上写着什么,简昕心有疑惑,茫然问道:“太后希望臣妾问什么吗?”
“不如就问问哀家,为何会同意太傅领军,亲自拿来皇上的虎符?”
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简昕依言对着太后的方向拱手:“那,不知太后为何会同意将虎符交与太傅呢?”
不闻回语。
却见她掀了掀华贵的袖摆,不知写了什么,只是几笔便满意地将狼毫放下,两手执经卷两端,自我欣赏了好一番才将其卷回握在手里。
抬头看着她:“哀家不告诉你。”
简昕:“……”
“来。”太后将握着经卷的手伸向她,“将这东西拿回去看。”
“看完了你便能懂了。”
*
飞鸟西衔落日。
御书房的门紧闭着,里头传来了一下午叮叮咚咚的响声。
门外的侍卫虽肃立于两侧,暗下也是一头雾水。
皇上卧病在床多日,如今方好转不久,今儿个大中午便独自一人冲了进来,也不知待在里边一下午是在做些什么。
直待余辉散尽,点上夜灯,紧掩的门才被轰然推开。
男人的袖摆卷起,发丝微乱,呼吸有些重。
两侧之人忙屈身行礼。
“传唤刑狱司令周良才。”
留下这一句,两扇门再次猛地被关上,轰然阵响炸得门外之人不禁猛地闭了闭眼。
余音仿佛还在耳畔盘旋,面前早已没了人影,空气寂静,仿佛刚才一瞬都是错觉。
皇上这病才方好,怎得火气就如此之大……
*
入了夜,主街上行路人影不见少,各家酒楼菜馆、歌舞瓦肆正处旺时。路边照明的灯笼高挂,照得较白日还要明亮不少。
熙攘的人群将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不时便见路边拢起一群在观看杂技小演的,热闹非凡。
陡然间,街道的尽头传来高喊,马蹄踏地和车轮轱辘的声音由远及近。
“让让!都让开!”
坐在前头的车夫极力控制着缰绳,一边将挡在路前的人都呵斥至两边。
行路之人皆慌忙避让,侧目观望,对着驶去的车尾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闹街纵马,何人如此嚣张?”
“嘘!不曾看见那顶篷上写着的字?那可是大官!”
“凭着这一身,当真是神气极了,啧啧。”
“莫管莫管,可不是我等小老百姓能招惹得起的。”
……
换哨声响起。
待周家的马车飞驰至宫门口时,夜幕已全然降下。
彼时的季柕坐于桌后,面前是渝城传来的密报,负责收送信件的暗卫正单膝跪于一侧等候施令。
“城内那行人都找人盯好了吗?”
暗卫:“回陛下的话,下午沿昭明街一路而下,但不曾进过铺子。夜里去了醉花阴,直至属下回来禀告时还未出来,期间回过一次暂居的客栈。”
季柕的坐姿不变,目光游走在桌前的纸叶上。
留在渝城的那三人办事效率极高,不过几日,已经将杜和裕同所牵及之人审了个七七八八。
送来的密报足有十页之长,今日又得难眠。
门外传来轻叩声:“禀皇上,刑狱司令大人到了。”
闻言,季柕轻轻盖上面前的信件,转而打开积在一侧的折子。
“你将那些人去过的地方都记下,随后带人过去一趟,莫要被人发现了。”他揉了揉眉心,“退下吧。”
黑影拂掠,瞬间便没了踪迹。
又过几秒,季柕扬声朝门外道:
“进来。”
房门被轻轻推开,屋外之人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一身红袍纹鹤的官服在夜里显得格外扎眼,面上堆着谄笑,笑意由不及眼底。
“微臣参见皇上!”他停至桌前躬身行礼,一手自宽大的袖摆中掏出一方木盒,呈上来,“臣闻皇上养病多日,如今才方得好转,正巧家中夫人有幸得到了一株品类上等的人参,特此敬供于上,还请皇上笑纳。”
季柕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不曾半分转移,只觉那一张欺上罔下的笑脸当真是虚假得不忍再看。
“东西就免了,你可知朕今日叫你前来所为何事?”
周良才顿了顿,将双手收回:“回皇上的话,下官不知,还请皇上明示。”
一室静默,两人身形未动,仿佛在暗下较量。
只是站着的人到底心虚,不承多久便渐渐弱了气势。
季柕背靠座椅,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朕还以为你有多神通广大,怎么江淮一带的消息现在还没传到刑狱司令的耳朵里?”
‘江淮’二字一出,面前之人的眼神瞬间变了。
若不是他坐着,怕是根本发现不了这隐匿在面下的微动的神情。
“皇上言笑了,这与微臣有何关系?这江淮刚闹灾荒不久,如今南下的救灾军也是刚到,也不知现下的情况如何,实是令人担忧啊。”
到底是陪着先皇打过江山的旧人,这点事在他眼中恐怕连小风小浪都算不上。
“你是很有胆识,但挑手底下人的眼光不行,连你十分之一都未曾学到。”季柕将压在桌边的一叠罪状抽了出来,‘啪’一声扔在了周良才的脸上。
厚厚的宣纸滑落在地,凌乱的纸页飘飞,在他的面前展露无疑。
正是杜和裕亲手写的那份。
“天色已晚,朕不想跟你多费口舌,这几张东西是让你能死得明白些。”季柕沉下声,冷眼看着他。
“自己走去天牢,还是朕请人送你一程?”
第81章
彼时, 简昕正坐在未央宫内那张宽敞舒适的躺椅上,面色凝重地看着手里的东西。
方才太后说什么也要硬塞进她手里的经卷。
身后的窗扇微掩,窜溜进来的空气翕动着矮木桌上吹起的香烟, 似雾霭般散去,如幕帘倾泻, 将榻上之人的眉眼微遮。
殿外, 芙秀端着后厨刚准备好的点心走进来,便见简昕这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娘娘当时被送去甘泉宫不过几日,未央宫忽而一夜便被宫卫围了起来, 一月不见娘娘的人影, 思忖多日都无头绪。本想着让身手最好的袁西出门探探, 不料那孩子完全将自己锁在了房中, 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点都指望不上。
哪想今儿白天正一如往日地在院子里除草, 抬头便看见了娘娘那对多日未见的脸, 迎着落日而来, 那时才些许理解了如隔三秋之意。
娘娘当真是, 瘦削了好多。
简昕余光瞥见走动的人影,抬起头来望了她半晌。
“朋友,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的伙食好像挺不错。”
说罢就当打完了招呼,低了头,继续苦思着手里的东西。
“……”
芙秀深吸一口气, 将自己的小肚子收了收, 继而走上前,将手里的食盘搁在桌上:“娘娘此行多有劳顿, 这是专门替娘娘准备的养生羹,特意去了娘娘不喜的黑木耳, 娘娘趁热喝。”
“你喝吧,我有些吃惯了糙粮,现在不是很想吃这些东西。”简昕伸手挡住,往芙秀的方向推了几分,她仰头思索一瞬,“要不帮我去看看有没有玉米吧,不用剥,整根的就行。”
剥的太麻烦,吃起来也不爽,反正她是没有办法理解皇帝那种矫情的饮食习惯的。
“那奴婢去后厨看看,顺路将这碗羹送去给厢房里边的那人。”芙秀将瓷碗盖上,重新端着食盘就又要退下。
简昕闻言抬头,要是不说,她都快忘了自己宫中还有这么一个人物了:“他人呢?我不在家这么久,刚刚回来了,他不过来拜见拜见?”
芙秀如实回道:“回娘娘的话,已经将自己锁屋里快两个月了,若不是每日还知道从窗里伸手要饭,何时人没了都不知道。”
修行如此刻苦,可塑之才。
像这样有天赋又有上进心的孩子不多了。
“那你记得将他的伙食也改善些。”简昕吩咐完,又将头埋了下去。
她们这些做家长的,也就只能在这些身外之物上给予点力所能及的帮助了。
芙秀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心下很是疑惑。
她知晓简昕自摔断了腿后便一直热衷于读书,只是所读之书向来只选史编器行一类,手上这种佛经先前可是从未看见过。
芙秀轻声道:“娘娘,史馆前些日子送来了一批书,说是钱大人出门前勒令尽快整理好送来的,您现在要先看看吗?”
只见面前的人兴致缺缺地抬了头,目光还黏在经卷上,敷衍地回了句:“哦?还有这事?你先帮我找个地方放着吧,回头我再去看看。”
全然不似当初扛着整整一麻袋都要蹒跚走回来的人。
正要说些什么,忽闻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转头望去,只见殿前走进来衣冠齐整统一、精神奕奕的二人。
芙秀一看清了来人,识相地退了出去。
简昕上下打量着走在刘丛边上满脸春风得意的某人,翘起的下巴好似要扬到天上去:“复职了?恭喜啊,没有红包。”
如一抔冷水泼下,瞬间浇灭了热情。
闻和卿撇撇嘴,如呵护家珍般小心翼翼地将衣摆拢好,拉了把椅子坐在简昕边上。
多日不见的刘丛也大变了样,将络腮胡剃了,如今看着两颊都亮了一圈,年轻十岁不止。
他乐呵呵:“你们不找我的日子好啊,心态都平稳了不少,人也有精神气儿,太医院里那几个新来的女医师见着我都会脸红了。”
闻和卿毫不留情地啐了一口:“拉倒,要不是你大白天光着半个膀子在院子里捣药材,谁闲着没事回去看你?”
刘丛丝毫不在意,笑着脸,一手覆上闻和卿的肩膀:“所以说你们不找我的日子好啊,你这嘴巴说出来的话我听一句想扇你一次。”
看似只是轻轻一搭,实则内里的肌肉已经狠狠地被掐住了。
闻和卿吃痛地挣扎,忙从他的手下钻了出来。
不忘一边整理自己被弄乱的衣服:“你打人就打人,弄坏了我刚发下来的衣服,你赔得起吗?”
红袍祥云,已经是跟刘丛平起平坐的位置了。
不仅复了职,顺便还升了官。
懒得搭理这个臭屁的人,刘丛端正地坐回了位子上,毫不客气地从矮桌的果盘里捞了一个新鲜的水蜜桃,边啃边问:“这么着急叫我们来干什么?”
特意找了跑得快的侍卫来找他们,还嘱咐了一定尽快过来。
简昕没有多言,只是将那份已经上下左右看了不知几遍的经卷掏了出来,面向二人展开。
竹木崭新,黑墨靓丽,字迹小巧工整,整卷未有一处涂改。
两人凑上前来,眯着眼辨认上边的字——
“我重生了,重生到嫁入王府的前一夜。母亲要我将身上的嫁衣脱下,妹妹已经坐在梳妆台前。”
“上一世我唯唯诺诺,就这般将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亲手推远。多年后我在深宅中喊冤死去,尸骨被家丁随意丢弃在乱葬岗,魂魄徘徊于世时,只见那个男人淋着暴雨跪在我身旁,面上悲恸的泪水和雨露早已辨别不清。”
“重活一世,我定要……”
面前的经书是这般古朴,上面的文字又是这样潮流。
看得两人眉头紧锁,懵然抬头:“这是什么?”
简昕的语气里也充斥着不确定,一字一句:
“太后写的……小说?”
“……”
“我好想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事情。”
*
后几日。
简昕一直蹲在自己的宫里,没敢去永寿宫也不想去甘泉宫,守着一亩三分地直到渝城几人返京这日。
返京的报信一早就传到了宫中,芙秀依着简昕的吩咐,得了消息便将她喊起。
前来迎接的人不多,一行人至宫门前,朝阳泠泠倾倒,直长的街道尽头被晨雾覆住。
她落在季柕身后几步,身边一齐等着的还有被强迫着一起叫起来的闻和卿与刘丛。
难得闻和卿早起还一脸兴奋,倒是向来作息规律的刘丛一直在边上打着哈欠,耷拉着眼皮,双腿无力,好似站也站不稳。
在余光瞥见他不知多少次险些往前面部朝下而摔又被旁边的闻和卿眼疾手快的扶稳站直后,简昕忍不住道:“不是特意说了这几天早点睡的吗?”
刘丛双目迷蒙,有气无力地朝她摆了摆手。
同在太医院值班多日的闻和卿凑到她身后替他解释,一双眼睛盯着前头的季柕,小心翼翼,声音轻得好似空中浮丝:“这哥命苦,每天半夜被皇帝叫过去理疗,别说睡早点了,想睡个觉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