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伸的双手在车壁上一撑,整个身体在即将扑倒在简昕身上的前一刻陡然转移了路线,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最后直直落到了季柕的怀里。
马车落地,车内的人又被向上一抛,而后狠狠砸下。
闻和卿仰面躺在两条肌肉紧致的大长腿上,看着头顶疼到眼角都在微微抽搐的某人,伸出四指对天,眼神坚定道:“皇上你看,下官真的,绝对没有碰到皇后娘娘。”
刚缓过来的简昕忍痛坐直了身,一睁眼便见本来好好坐在对面的闻和卿大变活人般瞬间就不见了影,而后侧目,看到了一副她人生中或许再没勇气看第二遍的画面。
季柕只觉得眼前蒙蒙发黑,一手撑在座上直不起腰来,腿下的剧痛几乎在某个瞬间失去了知觉。
他死死掐着腰,呼吸粗重,一字一句都好似从牙缝中挤出来:“你,把你后腰上系的东西给朕解下来扔掉,然后从,朕的腿上,滚下去!”
闻和卿不敢犹豫,当即一个翻身直接滚落在地,屁滚尿流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不用季柕再多说,他一把将一直带在身上半个拳头大的锦鲤坠饰扯了下来,置于手心双手呈上,死死垂着头:“皇上,您此时的苦难都是由它一手造成,要杀要剐全听您的,臣绝不会偏袒它半分,即使它是臣的亡母留给臣唯一的信物,即使它是臣母族世代相传的家宝,即使它是臣如今活着的唯一信仰,即使……”
季柕强忍住痛意打断他:“那就好好揣着,闭嘴!”
“好的。”
闻和卿乖巧应下,默默缩回角落当鸵鸟。
简昕看着季柕颊侧的涔涔冷汗,不禁也身感其痛地呲起牙,友善地将摆在角落里的坐垫和靠枕递过去:“皇上加油,努力再撑个几天,京城就有专攻这方面的权威专家,以您的身份地位还可以走VIP通道快速治疗。”
季柕费劲地掀起眼皮,望向她的眼神复杂不已,粗喘着气儿好似要同她说些什么。
前头,车夫的声音自帘外传来,小心翼翼地询问:“大人们没事吧?路太黑,方才不小心碾到石块了。”
简昕当即回道:“没事的,时间紧迫,您继续赶路就好。”
打发了外头惴惴不安的车夫,她转回头来安抚正欲发作的季柕:“没事的皇上,小毛病都能治,大毛病不用治,实在不放心就等出了城再让闻太医先替您瞧瞧,无需过多忧虑。”
“是的皇上,还是让下官尽早替您瞧瞧吧!”闻和卿巴不得能将功补过,免得日后多长八只脚都穿不过皇帝扔下来的小鞋,他直直挺起身,两手当即就要往季柕的重要部位伸过去:“虽然在八年的学习生涯里从未专门研究过相关方向,但下官起码能站在同性角度和日常正常健康状态上给予您可供参考的诊断结果和康复方案。”
季柕的疼痛此时已经牵扯到四体,眼看着已经避无可避,他强忍住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毁灭性打击,朝着面前的人呵止:“滚!”
*
寂夜无声,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混迹在黑暗中驶出了城门。
身下的痛感已经渐渐淡下,男人的面色由苍白转为铁青,双眸紧闭,牙尖也因愤怒在隐隐用力。
不知走了多久,车身缓缓慢下,停在了城外一处高挺茂盛的竹林里。
车夫在外轻声提醒:“大人们,到了。”
不等摆好梯子,季柕掀了帘子便径直走了出去,留着两片角落里胆战心惊一路的两人。
闻和卿的视线紧紧黏在季柕身上,待人走远了才颤着声音道:“看着除了走路时有些小别扭,应当没什么大问题了,吧?”
简昕拒绝回答:“这种问题问我,参考性不大。”
闻和卿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背后掏出罪魁祸首,欲骂又止,啧声连连。
简昕也是想不通:“这么大的传家宝你不能好好藏在家里吗?还带着来出差干什么?”
“不是,这是我从任老弟那边薅来的,他马车顶上的一个部件,纯金的,我真的舍不得丢。”
第78章
几步之遥, 季柕已经跨坐上了另一辆在林中事先安排好的马车,外观低调含蓄,黑木沉香间萦绕着雾凇般清雅凌冽的气息, 应当是后来军在进城前特意匿藏于此处。
马车后站着两列样貌精神、身着褐衣的随行侍卫,一左一右护在侧旁, 目容整肃, 整装待发。
闻和卿藏好了那枚锦鲤坠饰,同简昕一起下了车,跟上了季柕。
只是刚走到前头那辆马车的窗边, 一直跨坐在车板前的车夫不知听里边儿坐着的人说了什么, 当即跳下, 手脚利索地将摆在地上的踏梯直接收了起来。
简昕这一脚原本都已经快要踩上去了, 底下垫脚的东西陡然撤去, 一时来不及抓住可以借力之处, 猛地一个踉跄, 差点直接栽倒在地。
那车夫拱手解释道:“娘娘恕罪, 皇上方才吩咐了, 娘娘同闻太医喜吃苦,这辆马车太过舒服, 应当是坐不习惯的。”
“所以?”简昕堪堪稳住身子,明知故问。
“还请娘娘和太医且先回去那辆旧车,皇上不喜吵闹。”言罢, 像是也觉得皇上一个大男人如此变扭又幼稚, 干笑着低声安慰了几句:“娘娘莫怪,圣上应当是今夜熬到现下还未睡, 难免有些气在头上,待天亮了应当就好了。”
那辆车有多破, 木板几乎都开了岔。因为先前一直当作城内外建材运输的工具,壁上擦了五遍还是黏有污泥,连车顶都是临时建盖上去的。
就这样,它还是简御史能找到的最好的一辆,前身是任柯一路南下所乘的宝贝爱车。
毕竟其他贵胄富家下的马车都在被征用时拆了个七七八八,几周下来,也就只有任柯的这辆质量天花板顽强坚持了下来,架着一身被人掏空了的空壳,凄凄惨惨戚戚。
简昕趁其不备,一个健步向前,手肘撑着车板跳起身,另一只手猛地一把将车帘掀开。
外身低调,车内的规制样样齐全,软塌矮桌小毛毯,香薰新茶小点心,坐垫都厚了三层不止。
还有一个正怒目圆睁盯着她的季柕。
“谁准你上来的?!”
偌大的位置再塞三个成年人都绰绰有余,三侧各睡一人都不成问题。
好一个不喜聒噪,分明他们二人在他面前就差放弃呼吸当死人了,居然还如此刁难。
也罢,本就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
她施施然放下车帘,不应半句,只是转了个身,两手背放在车板上,一个用力,轻轻松松便坐了上去。
季柕看着面前的帘子一掀一放又一掀,女人灵活的身子便钻了进来。
他皱眉:“朕不是叫人吩咐了皇后先莫要上来与朕同乘?”
简昕的视线在车内搜罗一圈,就是没有落在他的脸上,极其敷衍了一句:“知道了,本来也没想跟你一起坐。”
“皇后这是何意?”
简昕懒得再回答,只是将两手一伸,直接把两侧厚实的坐垫捞起。两张塞满了绵的垫子出乎意料的沉重,她挺直背时身形险些一晃。
季柕下意识去扶的双臂已经伸到一半,不料简昕直接一个潇洒的转身,全然无视了他将至未至的援助。
她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左右手先后把东西向下一抛,朝闻和卿喊道:“接着,摆我们那辆马车上去。”
不及季柕反应,已经运完一趟的简昕又转身钻了回来,毫不犹豫地便搬起了他这张摆满了吃食和茶饮的桌子。
“这个真的很沉的。”季柕看着她一张小脸用力到扭曲,费老劲的样子,善意地建议:“吃一点拿一点,先端一两盘走就差不多了,一点都不打算给朕留是不是就有些太过分了?”
“皇上言之有理。”
简昕将抬桌子的两手一松,盯着几盘各异的吃食,最后拎着那壶还冒着香的茶水和一盘水果拼盘悠然自得地下了车,分毫不显强盗般行径后的哪怕是一点心虚。
闻和卿同车夫面面相觑一瞬,回过神来,赶忙跟上步履迅疾的简昕。
车上,季柕看着面前略显空荡的桌子和座椅,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这边简昕同闻和卿二人正欢欢喜喜地往马车里奔。
没有耽误太久,随行侍卫就重新整理好了队形,护在两辆马车左右,跟着马车行驶的速度缓缓前进。
简昕同闻和卿两人将坐垫摆放好,借来了上车用的踏梯,摆好茶水和拼盘凑合着吃,完全忘记了前不久的生死一瞬。
香甜的汁水在嘴里爆开,溢满口腔,闻和卿双手捧着脸,幸福得飘飘然:“不愧是你,目睹血腥一夜还敢去虎口夺食的女人,原来这皇帝每天还有这种好东西可以吃。”说完,表情陡然一垮,心酸抹泪:“不像我们这些马喽,每天只给菜叶子啃,能吃上一顿大米都算是过年了。”
简昕给自己沏了一杯茶,谦虚道:“谬赞谬赞,只是正巧有个好爹。”
临出门时,她那便宜爹趁着没人把她唤到角落千叮咛万嘱咐,面上摆着一副傲气不行的样子,嘴上衣穿住食样样都吩咐了个遍,最后还特意提醒了她几句,将二人在房中所谈妥的事情几乎一片底儿都没留,全都透了出来。
在前朝提纯的大动作还未结束前,皇帝仍算孤立无援,一举一动所受牵制颇多,不可能妄动重臣。
而她的父亲还是皇帝手下为数不多算是能排得上号的亲信,作为亲臣的捧在心尖尖的女儿,皇帝对她的态度就更不用多说了。
瞧着先前对她不冷不热都能被好说一通,足以可见她这个女儿在御史心中的位置。
现在的处境基本能摸透。
不作,荣华富贵;爹在,安保余生。
闻和卿嘴里叼着一颗枣,没想通:“不应该啊,那他还让你滚来跟我一起挤一辆破车?”
简昕将手中的杯盏放下,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这个问题你还要来问我吗?”
“啊?有什么忌讳不能问吗?”闻和卿懵然。
“不是,人家才刚刚被你磕碰到重要部位,忍一路了,好不容易能找到一个独立的私人空间,当然得先……”
简昕眼神暗示,颇具深意:“懂吗?这样检查一下。”
闻和卿恍然大悟。
*
不出所料,在下一处驿站停靠时,正和闻和卿唠嗑到一半的简昕就被叫回到了季柕的马车上,连同带走的还有那一盘只吃了一半的水果。
对此闻和卿极力抗议并在奋力抗争中最终成功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后的三个甜枣,心满意足地对着朝自己尔康手的简昕展以微笑并挥手道别。
就三个甜枣能乐成这样,废物!
简昕不肯走,侍卫也不敢硬拉,最后是季柕一句忍无可忍的“滚过来!”才终于结束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为表不满,简昕是带着两张坐垫和某人一路崩溃后悔的哭喊声不情不愿地坐上的马车,紧接着就对上了一张从昨晚臭到现在的俊脸。
“叫你别上车你偏上,让你过来偏死犟着不来。”季柕都要给她气笑了:“皇后是诚心想跟朕作对吧?”
简昕讪讪一笑:“皇上误会了,我怎么可能会故意气您呢,您看待事情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
季柕端坐于座上,两手摆于双膝,睨了她一眼,冷哼道:“皇后的大道理倒是一直不少,何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你且说来给朕听听?”
不着片刻的犹豫,简昕当即婉言拒绝:“马克思主义理论对您来说还是太过于超期了,您既然作为一位封建君王那便安心封建着就行,社会主义的事情还是莫要插手。”
言语词句中敷衍的意味尽显,甚至连装都懒得装一下。
季柕瞬间怒:“观言及意的道理朕还能真不知道吗?!朕供你吃穿住用,以后好歹对朕耐心点!”
*
回时的人较去时少了一半不止,一路上行多停少,硬是比预估的时间还早了三日。
在外有一月多余,如今走在繁闹的街市上,一切都恍如隔世。
京城繁华依旧,唯一的变化便是街边开了花的梧桐,迎着暖风在日光下摇曳,好似晨日中盛开的点点繁星,坠挂在半高的枝杈间簌簌轻摆。
简昕看着自缝隙间透进的亮光,隐约能瞧见过路人衣饰的颜色,宛若深海间的几缕亮光般令人心生向往。
“皇上,开一点点窗可以吗?”她凑近了正在闭目养神的男人,轻声询问。
季柕端坐着岿然不动,如屹立在山石间多年不见人烟而至的佛像般不给一点反应。
若不是桌上还摆着随着马车行进而轻晃的杯盏,车厢内仿佛都瞬然静止。
简昕将手摆在他的面前,招了招,还是没有动静。
罢了,肯定又坐着睡着了。
她无奈啧了一声,后撤一步刚坐回位置上,便听面前传来了声音。
男人的薄唇轻启:“随你,开大点也无妨。”
话音还未落,一阵流通舒畅的风便瞬间吹了进来,将两人的发丝扰乱几分。
季柕睁了眼,就见简昕一手正扶在窗槛边,扭头看着他:“哦,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那又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朕。”
简昕直言:“出于礼貌。”
那可真是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季柕嗤笑:“原来皇后还有礼貌这一说。”
简昕转头对着窗外,一手撑着下巴,对他的冷嘲热讽毫不在意:“皇后不仅有礼貌一说,其实她还有火眼金睛一说。”
“此话怎讲?”季柕陡然来了点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