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酉平时虽然看起来不怎么着调,在正事上从不含糊。叶从意见她把出行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准备的诸多交代都留在心中,只道:“一路顺利。”
颜酉点头。
“匡姑娘解毒之后,记得传信给我们报个平安。”
匡兰月也点头。
“路上若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找随行的人帮忙,他们都是谢元丞亲卫,办事可靠的。”
颜酉和匡兰月一起点头。
“还有……”叶从意尽可能地想其它需要交代的事情,顿了半晌发现该说的都已经说得差不多。
冬芷见她家姑娘“还有”了好一会也没说出下一句,道:“三位姑娘诶,时辰不早了,有什么话咱们待会儿上了马车在路上说也不迟。再在这里磨蹭一阵,就要耽搁砍那狗贼头的好时机了。”
颜酉上下打量冬芷一眼,笑道:“看着一柔柔弱弱小姑娘,怎么脑袋里净装些砍啊杀啊。瞧起来竟比匡兰月还要多上几分迫不及待。”
冬芷努努嘴:“我那是路见不平,摇旗呐喊相助。”
叶从意指尖在冬芷额间轻轻一点:“离京这段时日,个子没见长,胆子倒长了不少。”
四人在谈笑间上马车。
颠簸一阵,赶在午时三刻前到了县衙。
谢元丞负手站在衙门等人,远远看见载着叶从意的马车就跨步上前。
颜酉率先跳出来,接着扶匡兰月,冬芷紧随其后。
颠簸的路程虽然不长,叶从意晕车的习惯却照旧。她刚从马车里探出一只手,谢元丞就将手递上去。
叶从意指尖碰到谢元丞手的瞬间不易察觉的一顿。熟悉触感传来,察觉到来人是谢元丞,叶从意直接将手搭上去。
颜酉见状,酸溜溜的来了句:“有个好夫君就是不一样哈。”
“……”
周围气氛突然凝固,谁都没有接话。
颜酉余光瞥到身边的匡兰月,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懊恼地伸出手掌在嘴上狠狠拍了三下。
谢元丞开口打破僵硬氛围:“冯立果就在县衙内院,离午时三刻还有半个时辰,匡姑娘如果想的话可以县进去跟冯立果说上几句。”
颜酉十分不理解:“她跟冯立果能有什么什么好说的?”
话毕,扭头看向匡兰月。
匡兰月紧了紧怀中抱着的陶瓷罐:“多谢谢大人。”
然后步伐一转,往县衙内里去了。
颜酉震惊之余连忙跟上。
两人走远,谢元丞不知从哪儿掏出一颗糖。
糖衣已经被剥去,叶从意一不留神,那糖就被谢元丞塞进她嘴里。
“凉的?”叶从意抿着糖问。
“薄荷糖,听说对晕车管用。”谢元丞说,“头还晕不晕?”
叶从意不知到这薄荷糖究竟有没有效果,况且她知道就算有效果也不可能见效这么快。
但她不忍心拂了谢元丞的一片心意,点头说:“好很多了。”
“糖是岳父前段时间在缙州县的小摊上买的。”
叶从意一怔。
“他和岳母就在那辆马车上,”谢元丞说,“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叶从意轻轻一笑:“我知道了。”
谢元丞没跟上去,把时间留给叶从意跟叶学海和叶夫人话别。
时间一闪而过,半个时辰很快过去。叶从意从马车下来便看见谢元丞就站在烈日下等她。
“话说完了?”
“说完了。”
“把冬芷留下了?”
叶从意上去的时候带着冬芷,下来时只她一人。
“嗯。”叶从意从怀中掏出素帕,帮谢元丞擦去额角的汗,“她跟着父亲母亲有个照应,我好放心。”
“那先去处理另一件事。”谢元丞向她伸手。
叶从意回握住:“嗯。”
两人进县衙便看见匡兰月抱着骨灰罐从冯立果身边离开。冯立果情绪几近崩溃,嘴里不知在叫嚷些什么。而匡兰月步伐坚定,走到冯立果前方十尺远停下。
她把骨灰罐放在地面上,一边看守的衙役压着拼命挣扎的冯立果连磕十几个响头。
衙役使的力道重,冯立果头磕在粗糙地面上留下斑驳血印。
匡兰月的神情说不上来是悲痛还是悲凉,甚至看不到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感。
又过了须臾。
匡兰月缓缓看向谢元丞所在方向,嘴唇上下翕动,说了三个字。
叶从意辨认出唇语,她说的是:“杀了吧。”
谢元丞点头示意。
两侧衙役拿着粗麻上前,三两下系成一个活结,套在冯立果脖颈之间。
绞刑。
往往比枭首更让人煎熬。
这是匡兰月亲自为他选的上路方式。
冯立果双手被绑在身后,扑面而来的窒息感让他止不住挣扎,双腿在地上猛蹬,鞋底的摩擦在地面上留下几道痕迹。
冯立果面部狰狞,又归于平寂。
眼神中的不甘终究化为一潭死水,再没了生机。
冯立果死了。
匡兰月强撑出来的挺拔姿态刹那间萎靡,她站在那儿,给人一种大厦将倾摇摇欲之感。
颜酉两步上前充当人墙,任由匡兰月倚靠。
“走吧,”匡兰月说,“该走了。”
颜酉扶着她:“好。”
她二人远远朝着叶从意二人的方向微微欠身,算是致谢,也算是告别。
谢元丞揽着叶从意的肩,礼貌颔首,目送她们走出县衙上了马车,又目送两辆马车并驾齐驱先后离去。
叶从意望的出神。
谢元丞问:“舍不得了?”
叶从意道:“什么舍得不舍得,日后又不是不见了。”
短暂的分离是为了日后更好的重逢。
叶从意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我们也走吧。”
“嗯。”
谢元丞骑的红鬃马拴在县衙马厩,叶从意在衙门前等他牵马过来。
等谢元丞的途中率先等来从京都回来的裴行。
叶从意不免有些警觉。
京都距离蓟州县来回路程,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少说也要□□日。裴行明明知道不日她与谢元丞便会归京,缘何会不远万里风尘仆仆的赶回来?
尤其是他身后还跟着个拿着皇帝诏书的内侍。
裴行一如既往的知礼,老远看见叶从意就抱拳请王妃安。只是那内侍目中无人,对叶从意简直视若无睹。
叶从意眯了眯眼,并不表态。
内侍大咧咧往叶从意身边一站,眼底竟是不屑之色。
谢元丞牵着马过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么个场景。
“哟!终于见到王爷了。”内侍笑得谄媚,“可让杂家一顿好找哇。”
谢元丞斜眼过去:“鲁公公。”
“诶!”鲁公公惊喜神色藏都藏不住,他怎么也没想到谢元丞居然记得他这么个人物。
谢元丞:“皇上派公公前来,是有何要事吗?”
鲁公公:“岂止是要事,那是天大的好事!”
“哦?”
“辅城王谢元丞接旨。”鲁公公清清嗓子。
谢元丞一动不动。
鲁公公:“辅城王谢元丞接旨!”
谢元丞依旧没有动静。
鲁公公面上挂不住,但他纵使有再大官威也不敢再谢元丞面前耍,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自朕登基以来,辅城王谢元丞于江山有益,社稷有功。今有异邦公主,温婉娴淑,聪慧美丽,特赐婚与辅城王为辅城王侧妃,择日成婚。”
鲁公公念完,手中诏书一合,不管不顾直接塞进谢元丞手中:“异邦公主做侧妃,王爷有福啦!”
谢元丞视线投向叶从意。
而叶从意双手环胸,正挑着眉戏谑地看他。
谢元丞心底涌上止不住的烦躁,舔了舔后槽牙,接着骂了一句。
鲁公公没听清,便低声问裴行:“王爷说了什么?”
谢元丞眼神倏地扫射过去。
鲁公公一个激灵,顿觉大事不妙。
谢元丞将诏书握在手中,看也没看内容一眼,,手腕一番,蓦地撒手,语气冷峭:“我说,去你爹的狗屁圣旨。”
“哐当——”一声,赐婚诏书应声落地,在满是污垢的泥潭里滚了几圈。
第四十七章
鲁公公惊恐睁大双眼:“!!!”
震惊之余, 鲁公公几乎手脚并用爬了几步到谢元丞脚边捡起被谢元丞扔在地上的诏书。用袖作布,狼狈地将沾染诏书上的泥垢擦了又擦。
小皇帝派他过来,就是有眼线传消息回皇城, 说辅城王与王妃因叶侍郎殉职一事生了嫌隙, 大庭广众窒之下争得面红耳赤,甚至还说出两人要和离的话来。
而小皇帝苦谢元丞不管朝政久矣,甫一听见眼线说的这压根不算情报的情报,就好似抓了根救命稻草, 背着太后忙不迭给谢元丞后宅送个侧妃。
一来是想借此向谢元丞示好, 二来意欲往谢元丞枕边安插线人。
可如今看来, 赐婚这一举动分明就是马屁没拍成反而还触了谢元丞逆鳞。
难怪朝中肱骨都说当今圣上十个肚子里没几两墨的草包。
鲁公公战战兢兢擦拭着诏书,一个多余动作也不敢做。
本以为是件美差, 还幻想着能借此根辅城王打好关系, 结果两头不讨好。
他跟着裴行日夜兼程赶路,刚到此处, 屁股还没坐热就因差事惹了辅城王不快。
皇城的眼线必定就在某一暗处盯着他,准备随时向小皇帝汇报蓟州发生的事情。若到时候眼线飞鸽传回的消息是辅城王拒不接旨,还做出把圣谕扔在地上的荒唐事来。
依如今朝中局势来看,位高权重的辅城王当然不会有事,小皇帝和太后知道了说不定还会想着法儿地送几道空白圣旨到辅城王的手上哄人家开心。
可他鲁公公不一样。
太监内侍,对外说的再怎么好听威风, 入了宫墙之中那就是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奴才。但凡哪天主子一个不高兴,小命直接玩儿完。
思及此,鲁公公急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可他便不甘心自己一路遐想的加官晋爵就此破灭,想着怎么着也得挣扎一番, 哄谢元丞将诏令接了。这样一来,即便谢元丞心中再怎么不舒坦, 但他至少也算完成了此番前往蓟州县的任务,回到皇城才不会被问罪。
“王爷可是对圣上旨意有何不满?”好不容易才将诏书上的泥水擦干,但上面依旧留下斑驳痕迹。鲁公公恭恭敬敬捧着那道圣旨站起身,壮着胆子直视谢元丞,“圣上毕竟年幼,难免有思虑不周的地方,但哪怕圣上年少人性惹王爷不快,王爷也该多想想先皇临终前嘱托……”
谢元丞面色愈发不虞。
也不知鲁公公是真的丝毫未觉还是准备豁出去了,仍不知死活地说着:“王爷身为辅城王,就算是圣上嫡亲皇叔但终归也是臣子。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再怎么说,王爷也不该拿圣谕出气,这不是明晃晃地将皇家颜面扔在地踩嘛。”
宫中老人都知道,谢元丞年幼时曾受过先帝不少照拂,最看重的就是那份血缘亲情。
鲁公公三两句话把先帝搬出来,又多次提及皇帝年幼,试图让谢元丞回忆起先皇临终托孤的场景,好让谢元丞多少顾念一二。
可他小聪明没使对地方。
谢元丞压根不接话茬,只冷冷地觑着面前喋喋不休的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谢元丞一字一顿,“本王问你,你与本王谁主谁臣?”
“啊?”鲁公公懵了一瞬,又瞬时反应过来,唯唯诺诺道,“自然王爷是主,奴才是臣。”
谢元丞继续问:“本王再问你,王妃与我是何等关系。”
鲁公公摸不着头脑,试探着说:“同心同体的恩爱夫妻?”
谢元丞不置可否:“既是夫妻,那王妃与你谁主谁臣?”
鲁公公就是再迟钝听到这也改反应过来了,结结巴巴道:“王妃主,奴……奴才……奴才是臣。”
“既如此,”谢元丞直接发难,厉声道,“方才见到王妃,你为何不行礼参拜?”
相比那道京都而来毫无厘头的赐婚圣旨,谢元丞生气的是鲁公公对叶从意的态度。
他拎得十分清楚,赐婚是谢修齐想的,圣旨上玉玺印是谢修齐亲自盖上去的。这内侍的嘴脸再怎么惹人生厌,到底也只是个听差办事的,就算谢元丞对小皇帝再怎么不满意,他也不会刻意为难一个小小宦官。
可偏偏这宦官在叶从意面前趾高气扬的模样全被牵马回来的谢元丞纳入眼底。
叶从意是他两辈子捧在手心都怕摔了的珍宝,容不得任何人轻贱。
鲁公公心说大事不妙,眼线传的虚假情报误人!
谢元丞明显的怒意好似泰山压顶,鲁公公被吓得腿软,直接滑跪在地。
“噌噌”两下以膝挪步,移到叶从意面前。
叶从意没想到半刻钟前还目中无人的白面宦官此时此刻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出。
她往谢元丞身后退了两步。
鲁公公又“噌噌噌”跟上去,一遍移动还一遍装模作样地连扇自己巴掌:“王妃恕罪!王妃恕罪!奴才目光短浅,有眼无珠开罪了王妃,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宽恕奴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