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潇忽然冲到窗边,把窗拉到底,冲着底下已经启动的车吼了一声。
“池蔚然!”
现在接近天亮了,她也没敢吼太大声,本来想着他不一定听得见,但很快,车窗竟然落了下来,很快,宁潇手机响了。
她飞快接起,对面传来池蔚然的声音。
与此同时,宁潇看见男人的手肘撑着窗沿,探出头来,懒懒挑眉。
“有事?”
“我——”
宁潇卡壳了。
就是想说再见。
她明明是个离开从不回头的人,可现在竟然也会怕遗憾。怕来不及说再见,怕最后一句话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在雾气浓重、清晨来临的前夕,宁潇低头,清晰地看见了他的眼睛。
那双真谛归于高傲,核心隶属冒险的眼睛,装着主人的灵魂。任何时候都怀热望,永远坚定相信自己,绝不循规蹈矩的一个人。
此刻他抬头遥遥望过来,视线专注安静。
宁潇陡然生出一种……这一秒他属于且只属于她的错觉。
这错觉搅得她五脏六腑都乱了。
“再见。”宁潇张了张嘴,还是说了出来。她语气镇定地补了句:“路上注意安全。”
“好。”池蔚然抬头看了几秒,声音随即从听筒里传过来,非常轻松,“饭,别忘了。记得攒钱。”
宁潇:“……快滚吧。”
池蔚然愉悦地大笑,黑眸眯起来,食指中指并拢,在太阳穴上随意点了点,就算是回应。他收了电话线,一脚油门,引擎的轰鸣声腾起,车很快消失到连尾气都不见了。
宁潇把窗关上,手指冻得有些发僵。
转过身,靠着墙发呆。
她缓缓抬手,摁在心口上,用力压了压,想抑制住它的过速。
但只是徒劳。
宁潇隐约察觉到些什么——
这比宁均廷回来要可怕一万倍。
……
池蔚然快开到小区门口时,便放慢了速度,最后停在了路边。
在他面前,停着辆黑色的军用吉普。
有个男人穿着黑T工装裤,脚下蹬了双棕色沙漠作战靴,整个人锋利笔直,正靠在车门上抽烟。
池蔚然熄了火,仰头靠在座椅上。
宁均廷在军队多年,感知力一流,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存在,但始终没看过来。
池蔚然下车走过去。
还没完全走近,微敞的领口就被拽住,宁均廷只扫了一眼。
抓痕咬痕混成一片,很是新鲜。
下一秒,他腹部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池蔚然看清了拳路,但没躲。
宁均廷完全没留力。
缓了好一会儿,池蔚然才直起腰,平静道:“还要打吗?”
宁均廷掐灭了烟。
“不用了。”他语气也很淡,“她是成年人了,也该对自己负责。而且,就算宁潇再长八百个心眼,也玩不过你,不是吗?”
“我没有玩。”池蔚然收起了所有笑意,轻声道。
宁均廷笑了笑,不置可否,把烟随手掐灭:“老实说,你很有名。前两年,我从队员那听到你名字,还以为听错了。”
池蔚然并没有半分讶异,神色淡静。
宁均廷没在意他回没回答:“是GR19那个项目。风险很高,地方也乱,踩在当地灰色集团的敏感点上,动了他们的蛋糕,没人接。”
那时候两国的声明刚签了不久,援建的萨那河大桥也落成了,能源和通信的项目也就开始了。其他的援助工程项目早早都定下来了,只有这一个落了空。
有负责人讨论过几次如何绕路,把这个混乱地带绕过去,虽然要麻烦很多,总比担巨大风险的好。
但这时候,有个通信工程师站了出来,说他可以干。
“林家郡。”
提到这个名字,宁均廷顿了顿,语气多了一丝郑重:“后来林工接手了。一年半后。我们B队才接到安全相关的求助,本来还奇怪,他这样专注技术的人,怎么能平安无事待那么久,规划的线路一条也没少。后来我听队员说,林工程师身旁有个能搞定一切的华人,姓池。”
“这个姓可不多见。事实证明我没猜错。只有一点,我没想通,就是你为什么会去。”
宁均廷意味深长道:“我没记错的话,林家郡的父亲,跟池老先生是故交吧。”
池蔚然可以不听任何人的话,除了他祖父。
那个老人终其一生,活在一个‘义’字上。老友对他有恩,他拼尽全力也会试着一报。
而池蔚然……这人身上矛盾性太强了。他做决定花不了太久,一旦做了,就会豁出一切做到极致。
对宁均廷说的这些,池蔚然没肯定也没否认。
他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一句。
“宁潇,你们费心了。”
宁均廷思路再清楚,也被池蔚然给弄无语了。
“……你是以什么立场跟我说这句话的。”
池蔚然垂眸,盯着地面倒映出的路灯光纹,无声咬了咬后槽牙,又很快松开。
“她——看了很久精神科吗。”
“大半年。”
宁均廷最后还是回答了,倚在车门上,三言两语就道明了:“那个意外,她没法接受事实,出现了幻觉,睡眠崩了。”
“既然你提到,我就不绕弯子了。”宁均廷说,“你跟我妹不合适,这点你应该清楚吧。”
池蔚然没动,唇角牵了牵,声音放轻了几分。
“什么是合适?”
“她给不了你想要的。你永远不会被束缚住,但你心太重。”
“宁潇跟你完全相反。她需要脚踏实地的活着。治疗的时候,她在建立的思维安全区内,想起的都是些很琐碎的事——都是高中时候的,她能记住你们教室盆栽的位置,台阶有几格,去国外看雪,路上经过了多少圣诞树,还有,观星的时候你偷抓了虫子咬她。那段时间,她就活在那些细节里,捡着那些碎片重建自己。”
“可是捡不回来的记忆碎片,都是堆沙成塔。早晚要塌的。”
第45章 石火光中寄此身
宁均廷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
他每多说一句,能看到对面男人的脸色白一分。
最重要的,他没说出口。
他知道池蔚然能听懂。
每个人都是被过往一切所铸的成果。
宁潇把身上的一部分,灵魂的一角,永远留在了某个时段。当她受重伤时,自然也要从那里汲取养分。
池蔚然这个名字,宁均廷一路听着宁潇念叨到大,第一次见面就知道,这小子确实看自家妹妹不太爽,但也没太多恶意,纯粹因为是活法太不同的两路人。
逗宁潇,大概是有种招猫逗狗的心理在里头。这些都无所谓。问题在于——
“我不需要她找的伴侣有多有钱,多能干,只是在重要的时候,要能陪在她身边。这点不难,但我觉得你做不到。”
宁均廷目光沉静,音色微沉。
池蔚然仰头看了几秒尚暗的天色。
冬天了,清晨来得很慢。
“你说得有道理。”池蔚然看向他,语气轻淡s道,“但重要的是,宁潇怎么想。”
宁均廷一滞。
世上大部分人,习得一件事,从掌握到运用,再到有能力分析出自己要走的路,路上将遇到的一切阻碍,都是需要时间和过程的。有时光是理解,就会要了人半条命。
但很小一部分人不是。
他们不需要那些繁琐的步骤,靠直觉抵达终点。
就像野兽捕食的天性,他们抓住核心的能力与生俱来。根本没有理由可以细说。
池蔚然就是这样的人。
他不会反省出自己要主动离开,或是自己能不能做得到这些事。
“我也确切地告诉你。如果她说不需要我,我会立刻离开,永远消失在宁潇的世界里。”
池蔚然看着他,一字一句,神色平淡。
“我说到做到。”
说完,池蔚然也没等回答,径直上车离开了,嚣张的跑车很快驶入了浓雾。
宁均廷在原地站了会儿,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开着吉普停到了楼下,上楼敲开了门。
没人开门,但门也根本没锁,一推就开了。
宁均廷皱了皱眉,走到客厅,看见有人抱着酒瓶坐在地上,头靠着沙发,双目发直。
他走过去,轻踢了一脚。
“还活着吗。”
宁潇好半天没说话,忽然把酒瓶一撂,半崩溃地抱住宁均廷大腿:“大哥,救救我!”
宁均廷神色一凛,正要把人捞起来,就听见宁潇悲戚的声音。
“我想到池蔚然,我心脏竟然会跳——我的人生走到尽头啦——!”
宁均廷:……
“你心脏不跳,人生才会走到尽头。”他冷淡道,“宁潇,我有没有提醒过你,少招惹池蔚然。”
宁潇对指头,小声道:“八岁提醒过。”
“宁潇!”宁均廷差点没气晕。
“哎好了好了,我记得!那时候二年级嘛,我就跟你说我们每个人要交墓志铭……不是,座右铭,池蔚然交的是什么蜗牛,你才提醒我的!”
宁均廷摁了摁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从八岁到现在,她都没记清楚过。
池蔚然写的那句座右铭是。
——蜗牛角上争何事。
事实而已,他也不是死记而已。
池蔚然那人行事看似轻挑随意,却也贯彻了他八岁学到的道理。
成年后,又做到了后一句。
石火光中寄此身。
宁均廷就算不常回来,也很快反应过来了。
姓池的她还能不熟悉?当年说着知己知彼,时刻关注着敌人动态,确保自己能赶在嘲笑前线。
多扫了几眼,他看出来宁潇在装傻,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
宁均廷也不戳穿,指着她后脑勺:“伤怎么样?”
“啊?哦。没事。”宁潇摆摆手,“小伤。”
倒不是装潇洒,这伤对她来说存在感都快淡了。
要不是看到宁均廷指的位置,她都忘了这茬。
“哎,我本来说请了两天假,现在看来一天半都够了。我等会儿下午都可以去。”
宁潇从果盘里扒了俩苹果,递给宁均廷一个,自己手上那个在衣服上蹭了蹭,直接啃了一口。
“……”
宁均廷皱眉:“你能不能讲究一点,不削皮好歹拿水洗。”
宁潇笑得眯了眯眼:“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哎哥你别老说我了,你怎么忽然休假回来了?找言哥有事?”
“我找你有事。”
宁均廷站直身子,神情严肃,宁潇啃苹果的动作都慢了两分。
她下意识缩了缩脑袋,又很快挺直腰背。目光炯炯:“您说,我听着!”
完全一副标准的小狗腿子样。
这一幕让宁均廷怔愣。
宁潇从小咋呼闹到大,青春期就更闹腾了,姿态经常在嚣张的国王和谄媚的小狗中摇摆,宁均言称之为宁潇二象性,谁也不知道下一秒是哪种方式打开,基本是依据她老人家的需求,和那个赛季的成绩来定。
但那样的宁潇已经消失很久。
这几年,她最活泼的时候,也不过是撑起唇角,给一个弧度大些的笑容让人安心。
眼眸眯成一条弯弯的月牙,眼里有什么情绪也跑不出来。
现在这一秒,让宁均廷有种错觉。
好像她一直是这样。
无忧无虑、嚣张狂奔,燃烧着长大。
就像进了安全区,以前的碎片也陡然拾了回来。
“哥?”
宁潇疑惑地歪头。
宁均廷拽回思绪:“你记得严又杰吗?”
宁潇:“当然,严队嘛,你们关系那么好。前段时间……反正他帮了我很多。”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
事实上,跟陆煜那次意外有关的所有记忆,宁潇都刻意淡化了。那一晚发生了太多,是非常……混乱的一晚。
“嗯,我就是来提醒你这个的。我不在的时候,你有什么事,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他。”
宁均廷伸手,取过她手机,迅速输了个号码到通讯录,望着她的眼神沉静:“我不是指危险到了门口,是你觉得有任何不对,都要告诉他。”
宁潇低头啃了口苹果:“好,我会的。”
又看着宁均廷笑了笑:“哥,是那个姓陆的有什么动静吗?我只知道他好像逃到国外了,那应该是你负责的范畴,还是严队的范畴?”
宁均廷看了她一会儿。
“宁潇,我说过,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
宁潇又再度听到这熟悉的语气。
一般到这种时候,说明事情有点大条了。
宁均廷她横竖是不敢惹的。
于是她耷拉着脑袋:“过度高估自己。”
“再厉害的人,也挑不起太重的担子。你有什么事,不喜欢分担出去,这会出问题。现在是——我不能跟你说太多,但你要知道,这是非常明确的安全警告。宁潇,不要让自己陷入麻烦。”
宁均廷拍拍她的肩,语气温和了些:“现在,第二个问题。谈谈关于池蔚然的事吧。”
宁潇跟炸毛刺猬一样,瞬间弹到了沙发另一端:“我跟他……能有什么事?”
宁均廷抱臂靠着墙沿。
“噢,没事。”他笑了下,“让你把家里清空,我只是随便一说,想提醒你做一下卫生。你猜,我在小区门口遇到谁了?”
宁潇浑身的刺都乖了:“啊……我跟他是,”
她挠了挠头:“是——比较成熟的……互惠……互利,偶尔交流一下最近状况的朋友。”
宁均廷眉头一蹙。
宁潇硬着头皮想表达的是什么,他当然清楚。
但是他确实没想到,以池蔚然那个骄傲心性,竟然甘愿停在这么个位置上,没有继续往前一步。
……也有可能确实是废物。
没有再前一步的能力。
“你们俩这关系,你最好梳理一下,”宁均廷去冰箱处接了杯冰水,回头看了宁潇一眼,“池蔚然,这个人你比我清楚。跟他打交道,很容易吃亏。”
“确实。”宁潇蜷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喃喃道,“不处理好,会很麻烦吧。”
一个她没有设想过的可怕分叉路,静谧地显出了它的模样。
她本来信奉的真理之一:爱和心动这种事,要发生在天崩地裂的一眼中。
如果第一眼不行,那后面大概率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