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绿头牌却不是按品级来翻的,到腊月廿十新晋的嫔们全都一一承宠,二位妃子却连皇帝的面都还没见过。
这日,凌飞雁把梁拾意邀到长春宫中拉到里屋屏退左右,小心翼翼地打量半天确定外面人都走了,才低声叹了口气,开口道:“哎,梁妹妹,怕都是姐姐害了你啊。”
梁拾意惊异:“凌姐姐何出此言?”
“实话告诉你吧,那日在驿站你出门前,我被冻得神志不清竟说出白首辅的不好来。故而此后其他人都对我避之不及,唯独你没听到还肯同我做这姐妹,如今看来却是大大害了你。”
白首辅……内阁首辅?梁拾意记得郑嬷嬷说过她们侍奉皇帝之时,如若碰见内阁大臣需敬称一声阁老切不可过问政事,除此外却也没有……
梁拾意疑惑:“郑嬷嬷似乎没有特意提过,这白首辅难道是什么说不得的人么?”
凌飞雁露出初见梁拾意时那副惊诧的神情,这辽东莫非真是自成一国了不成,普天之下竟还有没听过白居岳威名的人。
她呆愣半晌拉过梁拾意的手用力拍了拍,担忧地嘱咐道:“好妹妹,这哪里是需要特意提的人,天底下哪有敢在大庭广众下说他不好的人,哪怕是咱们圣上怕也只能在私下的悄悄话里埋怨。
姐姐那日的话定是传进了他耳朵里,而你也被视为同党,故而这进宫都快小一月了也未能得见天颜。
你想想给咱们赐的是什么封号,我一个谨字自然是让我谨言慎行,而你一个顺字叫你乖顺听话。”
“姐姐是说这白首辅还能管得了陛下的床笫之事?”
“可不,这天下就没有他不能管的事。”
“那他听上去倒有点像咱陛下的爹……”
梁拾意想来想去管皇帝宠幸哪个妃子,不是就像她爹管女儿们嫁哪个人一样么。
凌飞雁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好妹妹,你竟比姐姐胆子还大?”
“可凌姐姐,我们现下的悄悄话旁人不是听不着么?”
“也对,我同你说还真有传言白首辅同太后过往甚密……”
本着看梁拾意如此无辜的眼神好生提点她的想法,同时也是发泄自己迟迟不能承宠的怨气,凌飞雁把她从小到大听过关于白居岳的流言蜚语一并全讲给了梁拾意。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这么不怕事的让她畅所欲言,凌飞雁说到最后兴起得白首辅也不叫了就叫白居岳。
而梁拾意便也跟着说:“这个白居岳,霸道擅权脾气大还说一不二,到处都是女人却始终未娶正妻,那不简直就同我阿爹一模一样么?”
凌飞雁对梁拾意投去了同情的目光,想想她刚来白居岳掌中的紫禁城一个来月就被憋闷至如此,从小在这等人的掌控下活到大是何等可怜呢。
“可我阿爹是辽东的土皇帝故而如此,没想到在京城已有了一个皇帝还能再有一个白居岳。”梁拾意不禁感叹。
“简直就像咱大晖的天下不姓杨而姓白一样。”凌飞雁跟着叹道。
少顷,凌飞雁猛地意识到自己和梁拾意在不知不觉中说了多少掉脑袋的大逆之言,她浑身绷紧赶忙扫向窗外还是没有人影,而且她与梁拾意也一直是咬着耳朵低声交谈,这才松了口气。
“梁妹妹今日之话你可断不可传出去半句。”
她又捏了梁拾意的手,终于想起自己今日找梁拾意来的正事:“好妹妹咱们还是得想个法子,怎么摆脱如今的境况。
虽然陛下如今正值盛年,咱们还不用考虑到因无子嗣被人殉的那一天,但你瞧瞧殷婉茹不过被连幸三日,尾巴已翘到天上去了,咱姐妹俩凭家世样貌哪个不比她强?”
凌飞雁从小到大就非是个甘居人后的性子,她对自己样貌才情俱是自信极佳。
再瞧梁拾意一旦除却此前那俗气的装扮,雪肤红唇,最妙的是一双颇具异域风韵蓝灰色的水波眼,眼尾细细一点红痣更添三分娇媚。
唯一不好便是还总喜欢批着黑熊褂子,把玲珑身段盖得叫一个严严实实。
但饶是如此,也绝非中庸温吞的殷婉茹可媲美,岂能被她压着。
“人殉……”
另一边,梁拾意却是因凌飞雁掠过的二字,浑身骤凉。
梁拾意是被十一个姐姐压着长大的,对于生活惯是过得,如今自己封妃有偌大一个主殿,一大堆宫女太监们陪着玩乐没觉出什么不好,却是忘了京城竟有人殉这样可怖的东西。
世事无常,她记得三姐也曾嫁过盛年郎君,可那郎君不到两月便被自己弟弟所杀,她三姐也就成了弟弟的妻子。
“阿娘说过男人的宠等不来,得靠争。”
当年她爹买醉旁人都怕,阿娘却主动上去跌在他怀中,后来在总兵府中姨娘们也常常百般阻挠,阿娘又假扮过侍女溜进……
“不若咱们假扮成宫女溜进乾清宫吧!”梁拾意给出个主意。
凌飞雁绝非胆小怕事之辈,人殉两字在梁拾意脑中转来转去也让她想不得别的事了,只一心见到皇帝留下子嗣。
二人一通合计便买通自家宫女要了两套衣服换上,偷偷摸摸提个食篮子出了长春宫,要往乾清宫去。
可这一走出去二人才发觉自己压根不认得去乾清宫的路。
索性腊月廿十正是每年放足龄宫女出宫的日子,许多宫人都在各处游走告别,她两这无头苍蝇似地乱转才不至于被一眼看出异样。
“不如这样咱们就假装是马上要离宫的宫女,只说从没去过乾清宫,想远远地望一眼瞻仰瞻仰,找人问问路。”凌飞雁道,接着指了个方向,“你去那边,咱两分头问,一定要找个人多口杂的混进去无意间提一嘴,千万别被发现了。”
梁拾意听了凌飞雁的话,按她指的方向试图混进人堆询问。
然而连续试了几次大家都只同相熟的人搭话,压根没人搭理她,直到肩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小宫女,你打听乾清宫做什么?”
她身子一怔,结结巴巴赶紧织罗起对好的理由:“奴……奴婢到了出宫的年纪还从没去过乾清宫,想远……远远地望一眼瞻仰瞻仰。”
身后之人“噗嗤”笑出声来。
“乾清宫有什么可瞻仰的,而且我瞧你这小宫女的岁数似乎不太对吧。”
声音不似此前低沉反而变得清朗,一个比梁拾意略高半个头身形颇为单薄的小太监晃到她跟前。
她“呼”地长出口气:“我这张脸生得年轻不成么?倒是你个小太监压着嗓子说话吓人做什么?”
梁拾意瞧小太监的眉眼至多不过比她大了两三岁颇为青涩,在按资排辈的太监中肯定只能做个底层,不过倒少了老太监们浓厚油腻的脂粉气,叫人看出几分眉清目秀来。
而且单薄归单薄背却是挺直的,也不似寻常太监那般佝偻。
当然这些都没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她别被人发现逮住了。
说完梁拾意侧身绕过她面前的小太监,打算回去找凌飞雁会合看看她那边情况如何。
却听:“你要去乾清宫,我可以帮你带路啊。”
她狐疑地看向他:“你为什么要帮我带路?”
“看看你到底想瞻仰什么啊?”小太监咧嘴一笑,转身扭头便拐进一条巷子,他又喊道:“小宫女你再不跟上,我可马上走远了。”
梁拾意想了想自己之前徒劳无功的询问,以及自己要逃脱人殉的目的,咬咬牙跟了上去。
不过这小太监步子还真是颇快,在宫城的小道间窜来窜去毫不迟疑简直跟他家似的,梁拾意偶尔甚至需要连跑几步才能跟上,终于她朝前喊道:“小太监,你稍微等一等,我歇口气。”
她似乎又听到那小太监的一声笑,但笑不笑的,她也必须得扶着墙喘口气了。
喘着喘着,她忽地回身一望,发现一件极不妙的事,她全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而凌飞雁还在原处。
“小太监,我们能不能回去,我还有个同伴……”梁拾意转回头向那小太监问道,却发觉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扶在了墙上,身子不住地颤抖着。
梁拾意急忙跑过去,见他竟已满脸是汗。
他抖着牙挤出一句:“找……找白先……先生。”
便再无力支撑抽搐着朝地上倒去。
作者有话要说:
旁人言不可尽信~
第3章 乾清宫
是癫痫!
梁拾意因幼时坠马曾有段时间犯过此症,故而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她冲上去环住小太监的身躯,同时把自己的手塞进了他口中。
每次阿爹见她犯病便会如此,那是他对自己这个女儿少有的关心之时,梁拾意记忆犹深,故而下意识地就做出同样的举动并没有多加思考。
她显然没有考虑过他父女二人身形如何,而她与这小太监又是如何。
小太监虽身形单薄但总归是个比她高了半个头的男儿身,猛地向下一栽的力度岂是她这样慌乱一抱能承得住。
二人齐齐仰倒,所幸冬深,地面覆了层雪这才不至于摔得太狠。
梁拾意顾不得跌倒和手上传来的痛感,使着自己没被咬住的那只手摸索着努力解开了小太监领口的几粒纽扣。
此后梁拾意也不敢乱动就躺在雪里,直到右手从一开始的生疼渐渐都被咬得麻木了,身上之人的抽搐方才止息。
她缓缓把手小太监口中取出,见整个虎口处都被咬得红红肿肿带着深深的血牙印子。
几声喘息,她听见一句虚弱的“多谢”。
这小太监恢复意识倒还算快,幸好没昏倒,否则梁拾意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她甚至连他两现在在哪儿都分不清楚。
梁拾意长出口气,小心翼翼地翻身起来,把那小太监扶到墙边坐着:“小太监你都快吓死我了,要给你找个大夫……”
话一出口她方才意识到不对,宫里这些宫女太监们怕是请不了太医,被发现恶疾恐怕还会被逐出宫去。
她想起这小太监倒下前念叨了一句“找白先生”。
梁拾意与凌飞雁起码一两个时辰一直在聊白居岳,第一反应便是这个,脱口而出:“你要找的白先生是白居岳么?”
旋即,她又意识到说顺了口,区区一个小太监怎么可能找当朝首辅,但他应该也不会去告自己的状吧……
梁拾意急道:“我刚刚也算救了你,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然后听见“哈哈“一阵笑声,那小太监想必是身子虚弱,猛地一笑竟又咳嗽起来,梁拾意拍着胸口帮他顺了顺气。
半晌小太监缓缓开口道:“你这小宫女还真是胆大包天,连朕都不敢对白先生直呼其名。”
梁拾意感觉他话里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朕……梁拾意浑身一个激灵,慌忙退后两步埋下头再不敢直视那靠在墙边的小太……她竟指着大晖的宣泰皇帝杨钧翊喊了半天小太监。
梁拾意甚至无措地不知她现在到底应该行臣妾的礼还是奴婢的礼,又或者直接跪下请罪呢。
“嘀嗒,嘀嗒。”
或许是这阵沉默让别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梁拾意注意到血正顺着虎口的伤一滴滴地滚落在雪地上砸出鲜红的梅朵。
杨钧翊出声:“把手拿过来朕看看。”
梁拾意自然听话地把手伸了过去。
“你真傻,那么厚的冬衣,竟让朕直接咬你的手么?”
若不是杨钧翊这么一提,梁拾意还真没注意到原来是可以让他咬在自己的袄子上。
但又听一句:“想要什么赏?”
她似乎听闻过一种计策叫苦肉计,想必这就是了。
梁拾意念着自己这一通出来的目的,只道此时不言更待何时,双膝一弯一个福身,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臣妾,想要陛下赏赐个孩子给臣妾。”
杨钧翊听到臣妾二字时一挑眉毛,心想真是赶了巧了,他扮假太监忘带药出来,竟碰上个扮假宫女的妃子救自己一命。
再听后一句话……
他又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杨钧翊仔细打量一番眼前的女子。
身段娇娇小小的,话语却是大胆非常,有几分娇憨之气,再瞧五官也清秀……
他看见她冻得红扑扑的脸蛋,衣服和头发上都还沾着雪,更不用提她的手。
杨钧翊生出一股极浓的愧疚,眼前女子为救自己颇受了一番苦,他怎能在此时还想着打量她的容貌呢。
可恨他这没用的身子骨实在使不上半分力气,甚至还要麻烦她再去找人。
杨钧翊别看眼神不敢再瞧女子,低声道:“麻烦你去寻人告诉他们朕在这里,让他们抬两个轿子来。”
待女子走后,他攥着拳头在自己腿上狠狠地砸了一下。
杨钧翊隐隐想起来,女子那少见的眼尾红痣他在新晋秀女的画像上见过,似乎是辽东总兵之女梁拾意。
他记得母后专门指着梁拾意和另外一位两广总督之女说她二人家世高脾气傲,让他先冷着她们磨练磨练性子。
但今日一见,这梁拾意非但没有半分傲气甚至为一个刚刚见面的太监不惜受伤也尽力救治,想来反倒是个纯善的性情中人。
梁拾意不像杨钧翊这般多思,她听见那句抬两个轿子来便当皇帝是同意了,欢欣鼓舞地四处找人。
没一会儿就见着浩浩荡荡的人群抬着轿子而来,兴高采烈地跟着杨钧翊一块回了乾清宫。
只想宣泰皇帝瞧着真是个脾气好的,若再有了子嗣自己往后在这宫里便没什么再可担心的。
轿子落在乾清宫前,梁拾意却看着杨钧翊被人扶向了与自己截然相反的方向,她急忙问:“陛下这是干什么去?”
随行宫女答道:“陛下逃了白大人的日课得补上呢,顺妃娘娘先在这边暖阁更衣歇息,太医应该也快到了一会儿为娘娘看伤。”
白大人……听这三个字,梁拾意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
她没忘此前从凌飞雁那儿晓得的消息,她二人就是因为得罪首辅大人白居岳,所以才迟迟未能承宠。
杨钧翊犯了癫症都仍需要上白居岳的课,可想而知这位首辅大人对皇帝的掌控有多强。
她原还想着一会儿再同杨钧翊引荐凌飞雁呢,难不成竟全然都是空梦一场。
梁拾意心头紧着,连后来太医问诊包扎又同她说了什么都一概不知道,只一个劲地从窗户往外瞧。
来来回回好多宫人却没有一个进暖阁来叫她去侍奉陛下,梁拾意的心是越来越沉,便就一直直愣愣地盯着窗外,到最后也不知要盯什么,只是茫然地盯着。
直到,一席红衣的身影从她窗前掠过,极奇异地,梁拾意的眼神在红衣人走过的那一刹一下就把目光全聚到他的身上。
或许是因为其他宫人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这身影孤孤单单的。
不,她不应该用孤单来形容他,因为他看上去并不需要同行之人。